大清早落了點毛毛雨,天梯道的岩壁變得異常濕滑。舉起頭,晶瑩的水珠凝結在暗綠色的青苔上,水珠慢慢變得飽脹,最終失去了攀附,垂直降落下來,在石壁前擊打出一排淺淺的小坑。
這樣的濕滑,能不能上去,我心頭沒底。在一處幹燥的崖壁下蹲下來,才想起燕子峽的漢子在掏采燕糞的時節可不看天氣的。莊稼在比臉皮還薄的土地裏喘息著等待下糞,老天要戲耍你,連續落個十天半月的雨,等你候著好天氣把燕糞盤下來,已然過時了,再多的糞鋪下去,禾苗也瘦著筋骨一直到秋收,你連顆種子都沒有。
脫掉衣服,挽起褲腿,我硬著頭皮開始上。下麵一段輕車熟路,到了帽簷崖,我不敢冒進,先仔細看清了崖壁的每一個細處,琢磨了半天,算是有了路數,才開始上崖。等到了最險要的地頭才曉得濕滑給攀岩帶來的難處。手抓不牢,腳踩不穩,心頭就開始發虛。曲叢水跟我說過,攀岩最忌諱心亂,心亂了,手腳就亂了,手腳亂了,節奏也就亂了,失去了節奏,摔崖是遲早的事情。
倒懸在半空,崖上的水珠捶打著我的臉,仿佛每一滴水珠都能把我砸落崖底。沒了方寸,心更慌了,剛才還刻在腦子裏的崖上的一點一滴的細節也不見了。閉了眼,腦子裏白茫茫一片。睜開眼,頭頂上的水珠掉落後又開始在青苔上聚集。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手腳先是劇痛,然後開始酸麻。要命的就是酸麻,酸麻降臨,墜落就比頭頂上那滴水珠還來得快。
我想我就要死去了。
此刻,我好想把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十四年的日子都認真捋一遍,可一閉眼,卻什麽都想不起來。腦子裏全被高高矮矮、密密麻麻的懸崖占據了,它們都泛著黑黝黝的光澤,冷眉冷眼立在天地間。
睜開眼再看一眼這個地頭吧,還是高高矮矮、密密麻麻的懸崖,一樣泛著黑黝黝的光澤,全都冷漠地看著我。
就在臨近墜落的一刻,我看見了一隻腳,一隻穿著岩豆藤草鞋的腳。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那隻腳就開始拚命踩踏我的手。我連忙躲避,可就是躲不開。挨了好幾腳後,手上的酸麻不見了,疼痛回來了。大吼一聲,拚足餘力,我猛一聳身,居然翻了上去。
上到帽簷,有了一方逼仄的開闊。一屁股坐下來,我看見那人站在我麵前,手裏抱著那根扁擔,麵無表情看著我。我一怔,往後縮了縮,指著他問:“你為啥要害我?”
他沒搭我話,鼻子哼了一聲,冷冷說:“鷹燕要走了。”
說完一挫身,掠過那些尖牙利齒,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忽然崖下有人喊我,俯身我看見了曲叢水。他仰頭對著我招手喊:“下來,你快下來。”
我把紅布拴在一棵石筍上,順著崖壁滑了下來。
站在曲叢水麵前,得意地拍了拍手,我想他該誇我兩句的。哪曉得他飛起一腳就把我踹進一攤積水中。衝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脖子,將我的臉扭向崖壁,咬牙切齒地問:“哪個喊你一個人上崖的?”我反手吊著他的手臂痛苦地喊:“是我自家要上去的。”
把我摜倒在水中,曲叢水直起腰,呼呼直喘。我抿了抿嘴,腥腥的鹹濕。呸地往水潭裏啐了一口血沫子,抬眼死盯著我的引路師傅。大約是見我掛紅了,曲叢水緊繃的麵皮才慢慢舒緩過來。
伸手把我從水窩裏提出來,他疾步走到崖壁下,手指往上一戳說:“你狗日的差點兒就摔崖了。”我賭氣說:“那你為啥不喊住我,讓我不要爬。”他對著我啐了一泡口水,說:“老子趕來時,就看你掛在帽簷下了。”歎口氣,他說:“以為就等著收屍了,哪曉得看你又聳上去了。”
擦掉嘴角的血漬,我說:“有人要害我,拿腳拚命踩我。”
他臉色一變,又火了,衝過來揚起巴掌。頓了頓,巴掌變成了拳頭,拳頭又長出一根食指,筆直指著我的腦袋說:“還扯謊,老子一直盯著你上去的,上頭哪來的人跡?”
我很認真地對他說:“確實有人要害我。”
曲叢水氣得原地轉了一圈,然後他指著岩壁對我吼:“爬,給我爬上去,我倒要看看是哪個要害你。”
我白了他一眼,轉身上了崖。
這次順利得多,崖壁上的點滴算是刻在腦門上了。
站在帽簷崖上,我褪下褲子,對著崖下的曲叢水撒了一泡高尿。他仰頭指著我跳來跳去罵,說:“你小狗日的有種給老子下來。”我心頭罵:你老狗日的有種給老子上來。罵了一陣,他折身走了,走得遠遠的還在罵,罵聲在空曠的山穀裏飄來**去。
我坐下來,看著遠近的淡墨,輕盈的霧氣停在崖間。遠處的嶺子上,一行人沿著山脊正往寨子方向移動,仿佛爬行在刀刃上的螞蟻。最前麵一個影子背個背簍,弓著腰,那是我的族叔來向南。
回到家,一進院門就看見院子裏站著一個人。三十來歲,清清秀秀的,和我們燕子峽膀大腰圓的漢子相比,他像一根曬幹的豇豆。他的邊上,來向南正彎腰搬一個箱子,見我進來,來向南對他說:“這是我侄兒來畏難。”那人推了推鼻梁上架著的眼鏡,伸長脖子瞅了瞅,笑著說:“你好。”我張張嘴,沒接話,也不曉得咋樣接。
“我叫許淨植。”他說。
“喊人啊!”來向南朝我喊。見我沒理他,他無趣地彎腰開始搬地上的箱子。那個叫許淨植的指著地上的箱子說:“裏麵全是書,有點兒沉。”脖子一直,來向南裝得很輕巧地提起箱子掂了掂說:“重哪樣雞巴喲,跟提隻雞差不多!”
我折進屋,母親正蹲在地上揀菜,朝我招招手,小聲對我說:“看見那人沒?”我點點頭。母親又說:“城裏來的,要住我們家。”我問:“我爸曉得不?”母親說:“曉得的,去借青岡籽酒了,說要款待客人。”
夜晚的飯桌上,來辛苦一個勁勸姓許的喝酒。許淨植笑嗬嗬應著,每一口都喝得苦大仇深,麵部被燕子峽的青岡籽酒燒得不停地**。來辛苦看他痛苦,就說:“酒不好,將就著喝。”許淨植紅著眼擺手,說:“好喝好喝,就是度數太高了。”
吞下母親夾過去的一筷魚腥草,許淨植啪地一口吐掉了,然後抬頭問這是啥東西,比燒酒還難吞。大家就嗬嗬笑。這時他拍拍我肩膀說:“往後這些日子,就讓畏難帶我四處看看吧。”
第二天正午,我和許淨植沿著薄刀嶺的山脊一路向東。兩邊有風吹來,鼓著我們的衣袖,發出噗噗的聲響。我回頭看了看後麵的客人,滿臉通紅,橫起衣袖擦汗,還不停地抬頭看天上熱辣的太陽。
“你們這地方路可真難走,”他喘著說,“一直都是這種路嗎?”
我搖搖頭。
舒了口氣,他說:“前麵的路怕是要好走些吧。”
我又搖搖頭。
“比這還難走?”他驚呼。
“根本就沒有路。”我對他說。
然後他站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我。愣了半晌才嚅囁著說:“沒有路?”
“有懸崖。”我說。
叉著腰看了看遠處迷離的蒼茫,他長吐了一口氣,指指前方說:“我們走吧。”
那些日子,我領著這個城裏人在燕子峽起起落落。每到一處新鮮地頭,他都要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寫寫畫畫。在莊稼生長的地方,他會翻開土層看看厚薄。就在他白淨的麵皮被太陽徹底烤糊的那天,我和他沿著貓跳河往下遊走。他蹲在河邊,彎腰掬起一捧水往嘴裏送,灌飽了,他從河裏撈起一塊石頭對著我晃晃說:“想不到你們這裏還有這種石頭。”
我說:“這是仙宿石,老人們說這是仙人從天上扔下來的。”他笑笑,說:“這是胡扯,天上哪會掉下這種石頭。”他告訴我這叫水晶石,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矽。多是在地底下、岩洞中,需要有豐富的地下水,地下水又多含有飽和的二氧化矽,溫度如果在550—600℃,再有適當的時間,就會形成這種石頭。
我不懂他在說什麽,隻是給他說了祖祠崖的山洞裏有很多這種石頭。想想,我還給他說了那天我在洞裏見到的怪事。“這不可能,沒有科學依據,”他嗬嗬笑著說,“一定是你的幻覺,恐懼情緒下產生的幻覺。”
我不想和他說了,因為我當時一點兒都不恐懼,既然不恐懼,哪來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