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子峽待了半個月,許淨植走了。

走就走了,我不留戀他。我給他說的好多事情他都不相信,堅持說不可能,好像我說謊騙他似的。不過他走那天,我還是和來向南他們一起把他送到了薄刀嶺。分手時,他回頭看了看矗立在崇山峻嶺間的那些房屋,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們活得太苦了。”

城裏人走後,我又回到了天梯道。重回崖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曲叢水給來辛苦表態,這個娃娃我教不了了。我也曉得錯了,對著引路師撒尿不是小事。所以來辛苦在曲叢水院子裏對我拳腳相加時我都沒敢哼一聲。來辛苦為了表明立場,下手特別狠。後來還是曲叢水死死拽住了來辛苦,說再打娃娃就上不了崖了。

和我的引路師傅重新來到崖下那天,燕糞已經掏完。抬起頭,九月白亮刺眼的陽光尖針似的飛瀉而下,刺得眼睛生疼。頭頂上盤旋著密密麻麻的鷹燕,圍著燕王宮不停地盤旋。淒厲的嘶叫聲響徹雲霄。

看了一陣,曲叢水慌慌地對我說:“今天這崖是上不了了。”說完他緊張地跳著離開了,出去好遠又回頭對我喊:“快去通知燕子峽的人,就說鷹燕要殉崖。”

我不敢怠慢,順著寨子的方向狂奔。

正午時分,燕子峽和曲家寨的男女老少全都聚集在了燕王宮下。每顆仰著的腦袋上都布滿了陰霾,隨著頭頂鷹燕鳴叫聲的逐漸淒厲和宏大,悲傷在人群中波瀾起伏。

烏雲般圍著燕王宮盤旋的鷹燕群,在撕心裂肺的鳴叫聲中逐漸分成了兩股:一股開始上升,繼續盤旋;一股逐漸下降,筆直飛向對麵的懸棺崖,在崖間掉了一個頭後徐徐升高,一直升到崖頂。突然,突前的頭燕一聲尖嘯,燕群對著天梯道急速俯衝過來,它們越飛越快,越飛越快,仿佛離弦之箭,在人群頭頂拉出一道黑色的軌跡後,天梯道的崖壁上就響起了接連不斷的砰砰聲響。瞬時鮮血迸射,炸裂的鷹燕順著岩壁往下掉,仿佛一道寬大的黑色瀑布。

崖下的人群,沒一個作聲。鷹燕撞崖時飛濺的鮮血雨點一樣打在人們的臉上、手上、衣服上。長久滿含哀傷的靜默,任憑血雨漫天。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悶聲響後,崖前的地麵上堆積了厚厚一層鷹燕的屍身。

空中的燕群還在鳴叫,聲音愈發淒厲,它們一直在盤旋。

天地瞬時安靜了,隻剩下人群粗重的喘息聲。

“送咯!”忽然有人高喊。

“送咯!”所有人高喊。

就是這樣,鷹燕三年一次的殉崖。燕群中那些老弱,失去了覓食護崽的能力,就會選取一個日子,拚盡最後的殘力,集體撞崖死去,把燕王宮更多的空間騰出來,留給那些可以繼續繁衍生息的後代。

殉崖燕群的後事,處理過程總是沉悶的。

一群壯漢在崖壁下架起了七八個柴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死去的鷹燕一個一個捧上柴堆。一個細娃抓起一隻鷹燕的腿,倒提著搖晃著過去,遠遠把死去的扔上柴堆。他很快就為自己的輕佻付出了代價,啪的一聲脆響,臉上多了五道暗紅。捂著臉呆在原地,看著來來往往的鄉人肅穆的神情,他沒敢哭出來。

點燃火堆,劈裏啪啦的大火燒了起來。

足足燃了一個上午,最後剩下一堆堆黑灰。把黑灰裝進袋子,十多個漢子把袋子綁在腰間,噔噔上了燕王宮。漢子們在宮門的崖壁上站成一排,從袋子裏抓出黑灰,往半空一揚,高喊:“回去咯!”

崖下的跟著高喊:“回去咯!”

風卷著黑灰,在半空中紛紛揚揚,很快就消失無蹤了。

入冬了,燕子峽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雪粒子落了一早上,到了正午,北風把雪粒子搓成了雪花,大片大片的,在天地間飄飄灑灑。

吃完午飯,來辛苦遞給我半袋子山穀米,讓我給來高粱送去。還沒走出院子,母親又從後麵趕上來,悄悄塞給我半袋小米。她怕來辛苦看見,推著我趕快走。我回過頭,來辛苦在豬圈邊取圈門板。他的眼睛往這邊瞟了瞟,明顯發現了母親的小動作。癟了癟嘴,裝著沒看見,回頭繼續取門板。

二老祖的家在風口上,每年都要被掀翻幾次。大家就勸他重新找個避風地頭搭個房子,來高粱不幹,還罵:老子就喜歡聽著風聲睡覺,沒風我還睡不著。勸了幾次沒效果,也就不勸了。房子掀翻了,漢子們就割些山茅草給他重新蓋上。

本以為這樣的天氣,來高粱肯定窩在火塘邊打瞌睡。到了才發現他在院子裏,斑鳩窩樣的頭頂上積了厚厚一層雪,胡須結著晶瑩的冰碴兒。他坐在一條獨凳上,拿著一把柴刀正剁著一截木頭。我喊了一聲二老祖。他抬頭看看我,沒理會,鼻子嗤了一聲。他這模樣我早就習慣了,這些年每次給他送吃的過來,他都這樣。不光我,所有給他送東西來的人,都會從他那裏領走這樣一聲怪叫。

我把袋子放在門邊的石凳上,轉回來蹲在他身邊。

“二老祖,這是做啥呢?”

他又嗤了一聲。

“你給我說,到底做啥嘛!”

停下手中的活路,他扭頭白了我一眼,說:“求你你不幫忙,老子隻好自家想辦法咯!”

“你求我?幹啥?”我問他。

“求你小狗日的把我背上懸棺崖噻。”吐出一口白氣,他又低頭開始劈砍。

我沒出聲,他又氣鼓鼓說:“求人不如求己。”

揚揚手裏那截木頭,他高聲說:“老子做一隻假腳杆,自家爬上去。”

我鼻子有些酸,站起來拂掉他頭上的雪屑,說:“太冷了,先進去烤會兒火吧!”點點頭,他撈起地上的木拐,支在腋下,一蹦一蹦往屋裏走。走到大門邊,看見石凳上的布袋子,轉身對我說:“拿回去,上個月人家送來的都還沒吃完呢!”邁進屋去又咕噥:“就你狗日的來辛苦大方,每次都是山穀米,都給我了,你一家老小吃個?啊?”

火塘上的茶罐咕咕響。往灶膛裏塞了一根柴,來高粱說:“娃,我見著異相了。”歎口氣,他接著說:“天兵天將駕著祥雲停在燕王宮上,打著呼哨。雲中一個穿金盔金甲的天神,一揮手,洪水從天上洶湧著下來了,一眨眼就啥都沒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盡是驚駭的表情。

說完他問:“娃,你信不?”

我點點頭。

“你真信?”

我又點點頭。

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臉上溝壑振**,然後指著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其實我也不曉得是真的假的。”

見我無動於衷,他有些訕訕,一下收住了笑。屋子裏頓時安靜了下來,隻有茶罐在悶叫。

“二老祖,鷹燕殉崖了!”我說。

一怔,他問:“多不?”

“燃了七八堆火才燒完。”我說。

來高粱一下沉默了,悲傷爬滿了一張臉。大喜到大悲,轉換得如此迅速。含著淚,來高粱盯著我問:“娃,你說我是不是該去死?”

我慌忙搖頭。

“下了好多年決心,就是舍不得屁股下頭這些溝溝坎坎,”他抹了一把淚說,“我連隻燕雀都不如。”

回家的路上,風雪更大了,風從崖下卷上來,團成腰身粗細的旋頭風,打得雪花四下飛散。我在呼嘯的風中放聲大哭,反正也不會有人聽見。誰說燕子峽的男人不興哭。老子就是要哭,老子還要大聲哭,關你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