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臘月,抬腿就是年關,該備些過年的物事了。吃的沒什麽講究,大年夜有點酒有點肉就行。過年不能放炮仗,怕驚著山神。香蠟紙燭得備齊,白麵粉是必需的。燕子峽的年初一不吃餃子、湯圓,吃百蟲湯粑。家家戶戶,年三十晚上就和好白麵,手巧的女人們能把白麵捏成蝗蟲、蝴蝶、蛾子等蟲子的模樣,大小也差不多。初一早起,把捏好的蟲子下鍋汆熟,燃上香蠟紙燭,把熱騰騰的蟲子麵抬到神龕上,先拜三拜,嘴裏還要念叨:燕神啊燕神,多吃些吧,都是你愛吃的呢。還有心厚的,念叨著要燕神保佑燕子峽有用不完的燕糞,收回的糧食屋子都裝不下。燕神享用了,才輪到凡人,大人娃娃吃得舔口舔嘴。家家戶戶都是歡欣的笑聲。
笑聲在大年十一戛然而止。
怕燕神冷著凍著,十一得給燕神送火。寨上挑出四個小夥子,上到燕王宮,點上香蠟紙燭,燃一堆柴火。去送火的人,要等到那堆火徹底燒盡才能回轉。四個人一早出門,未及中午就回來了,一進寨門就破著嗓子喊:“出大事了。”
最先撞見的是來辛苦,我和他正準備去看我的二老祖來高粱。剛到寨門就看見幾個人遠遠喊著跑過來。
“撞鬼了?鬼吼呐叫的。”來辛苦罵。
來人喘著氣把一個東西往來辛苦麵前一送,說:“辛苦叔,撞大鬼了。”
來辛苦接過那東西一看,一隻燕窩。
“崖下撿到的。”來人急癆癆說,“我們幾個上到燕王宮一看,撞他媽的鬼了。”
“有屁快放。”來辛苦大吼。
“一大片燕窩都不見了,起碼上百個。”
來辛苦愣了愣,把手裏的燕窩往地上一摜,破口大罵:“日你爛娘,誰幹的?”
隨即他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哀號。
這是大事,牽涉到燕子峽和曲家寨兩族人的生計。兩寨人很快聚在了天梯道前。所有人都黑著臉。來高粱坐在一塊石頭上,手裏的拐杖狠狠敲著麵前的石板說:“這是要絕活路啊!”
我聽來高粱講過,說他還是個娃娃的時候,族中一個年輕漢子偷采了十個燕窩賣到了蠱鎮一個地主家。後來被發現了,根據祖宗定下的規矩,偷采燕窩者,一個剁手,十個以上沉塘。族老雖然憤怒,但還是想留下漢子一條命,就說沒超過十個,還是剁手吧!族人都同意,隻有兩個人堅決要求把年輕人沉塘。這兩個人是他爹媽。沉塘那天,爹媽給他做了一頓好吃的,找了身好衣服給他換上,對他說:“兒啊!不要怪爹媽狠心,你這個念頭太過歹毒了,你絕了一寨人的活路啊!”接下來,燕子峽連續三年沒有鷹燕的影子。在沒有鷹燕的三年時間裏,燕子峽沒有從地裏收上來一粒糧食。光餓死的就好幾十人,剩下的遠走他鄉。直到三年後鷹燕歸巢,逃難的鄉人才逐漸回來。
冷風呼嘯,心情和天氣一樣。幾個漢子從燕王宮下來,大聲說,清點過了,一百一十二個。沒人說話,身體仿佛從裏到外都凍住了。駭死人的數字。盜采十個燕窩,鷹燕就可以三年不歸。一百多個,怕是三百年都見不著這靈物了。
來辛苦在石頭上猛地站起來,指著曲家寨那頭的人群喊:“哪個幹的?給老子站出來。”
所有人都舉目望著他,沒人應聲。
我的引路師傅曲叢水滿臉怒氣地跳上大石頭,指著燕子峽這邊的人群大喊:“是哪個?站出來。”
側目瞪了一眼曲叢水,來辛苦說:“我燕子峽的人幹不出這種事。”
曲叢水氣呼呼接過去:“你的意思是我曲家寨幹的咯?”
兩個人怒目相對,絕境讓他們在這一刻都失去了理智。
一把將曲叢水推下石頭,來辛苦說:“媽個逼,你曲家寨好幾個人在外做生意,這種事情隻有生意人才幹得出來。”推得太重,曲叢水摔了一個大仰八叉。翻爬起來,他一縱身跳上石頭,一拳砸在來辛苦臉上,來辛苦鼻孔立時鑽出來兩條赤紅的蚯蚓。兩人一開打,下麵氣飽力脹的閑不住了,衝上去加入了戰團。剩下女人、娃娃站在邊上大喊大叫。瞬間,拳頭擊打聲、嗬斥聲、叫罵聲、號哭聲充斥在冬日幹瘦的峽穀裏。
戰爭涇渭分明,兩族人分隔在大石頭兩邊,一邊要奮力衝過石頭,一邊竭力抵擋。持續了大約一盞茶工夫,兩邊都有人掛了彩,石頭上血跡斑斑。
曲家寨那頭,前排幾個壯勞力鉚足了勁,準備衝鋒。曲叢水跳到前麵雙手一展,攔下了後麵的後生。他指著來辛苦說:“辛苦,要幹仗可以,但是不要當著婆娘、娃娃的麵。我們挑個好日子,兩個寨子各選十個人出來,到祖祠崖下去打,那地頭寬,閃得開。”
“鬼大二哥怕你,就依你,幹架要挑哪樣雞巴好日子,就明天正午,不打到披麻戴孝不算完。”來辛苦惡狠狠大吼。
夜晚的燕子峽,凶狠的**在凜冽的寒風中四處激**。一群壯漢聚在我家屋子裏,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人人都嚷著要讓曲家寨的人曉得鍋兒是鐵鑄的。來辛苦檢閱著即將出戰的勇士,很是滿意。燕子峽要糧食沒有,要土地沒有,要耍勇鬥狠的漢子,一抓一大把。
正午,兩族人聚在祖祠崖下,每一隻眼睛都迸射著噬人的凶光。二十個漢子立成兩排,全都**著上身,雪粒子拍打著他們健壯的肌肉。開戰之前要清場,地上的石塊、木棒這些可以用作武器的東西全都被清理掉,就怕有人打急了,隨手撈起來砸人。這場戰鬥是不能操家夥的,肉坨坨對肉坨坨。
除了女人和未滿十四歲的男娃,兩個寨子的男人都來了。
一場戰鬥即將開始,我立在人群中,雙拳緊握,熱血上湧。
人群中忽然有人發出一聲驚呼,隻見遠處的風雪中,一個人影踽踽著往這邊過來。等那影子近了,人群裏發出了更多的驚呼。風雪裹著他瘦削的身體,須發白著,手裏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也不見了。所有的眼睛都瞪圓了,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越過那些陡峭的崖壁來到這裏的。最奇怪的是,他那條斷腿又回來了,盡管還是搖晃,可那條斷腿是真真切切回來了。他沒理會眾人,歪歪扭扭走到兩撥即將開打隊伍中間的空地上,抖索著坐下來,伸手輕輕拍打著衣服上的雪片。
來辛苦鼓著眼折過去,蹲下來問:“二公,你這條腿?”
撈起褲腳,水落石出了,一條木腿。
“黃楊木的,耐磨,”二老祖悠悠地說,“現在動起來還不太方便,時間長點就好了。”
來辛苦說:“二公,你先讓一讓,他們要開仗。”
擺擺手,來高粱說:“你們打你們的,我累了,歇一歇。”
“你看—”來辛苦說,“占著地頭了。”
啪,一巴掌扇在來辛苦臉上,來高粱大罵:“媽個逼,你們牛打死馬、馬打死牛關老子卵事。還會選地盤呢,來祖祠崖打,就不怕惡心了祖宗的眼睛。”
這時曲叢水過來,彎腰對來高粱說:“今天這架不打怕是不行。”
又一巴掌,震得山穀空響。
“你為啥打我,老子可不是你燕子峽的人。”曲叢水捂著臉說。
手指往崖上一指,來高粱顫聲說:“你拱進去問問,三百年前你狗日的姓啥?”
罵完,來高粱艱難地爬起來,指著人群大聲喊:“哪個掏的燕窩?站出來。”
人群一片寂靜。
頭頂忽然有異響,宏大的隆隆聲從崖上的山洞裏傳出來,滾雷一般。響聲持續了大約半盞茶工夫,接著洞裏有白霧湧出,初時絲絲縷縷,慢慢變得粗壯,白霧順著山壁一直往下淌,最後把崖下的人群全埋實了,連身邊站著的人都看不見了。
“到底哪個掏的?”來高粱聲嘶力竭問,“先人都發怒了,說不說?”
“我!”濃霧裏有個聲音應。
“你是哪個?”來高粱問。
頓了一下,那個聲音說:“來向南。”
時間在這一刻死了。沒人說話,隻有風用巴掌拍打著岩壁的聲響,像控訴他人罪行時憤怒的拍打。死寂中,濃霧開始散去,每個麵孔逐漸清晰。大家的目光開始悲憤而焦急地搜尋,都在找尋那張吃了豹子膽的臉孔。
來向南靠在岩壁上,表情悠然,像是個旁觀者。這絕不是我之前天天看見的那個彎著腰堆著笑的族叔,我都弄不清楚現在的來向南和以往的來向南哪個才是真的來向南。
來高粱慢慢挪到來向南麵前,清咳一聲問:“咋想的?”
伸出一個指頭撓了撓鼻尖,來向南說:“沒咋想,就是找兩個飯錢。”
“日絕娘喲!”來高粱手裏不知啥時候掂了塊石頭,狠命砸在來向南的腦殼上。嘭的一聲空響,好些人都往後縮了縮脖子。來向南枯柴樣地倒在地上,鮮血從創口處汩汩湧出來。咧著嘴痛苦地坐起來,來向南抬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鮮血。嘭,又一次把來向南拍翻在地,來高粱直著脖子吼:“你還好意思擦?”
把石塊往地上一扔,來高粱走了,歪斜著出去幾步才冷聲說:“這是你自找的。”
來高粱走了半天,曲叢水才從人群裏站出來,他指著來向南說:“就這樣算了?”
“不行,不行。”人群裏頭有人喊。
“那你說咋整?”來辛苦問。
叉著腰喘著氣踱了幾個來回,曲叢水說:“我不曉得,你們燕子峽自己看著辦,不給出一個說法,老子帶人把你寨子燒個精光。”
接下來這些日子,燕子峽陷入了沉悶的悲憤。祖宗是有規矩,可眼下這個年月,剁手沉塘都行不通了。寨人聚在我家院子裏,問來辛苦這事到底咋辦?來辛苦沉默半天,說:“咋辦?我還能咬他雞巴兩口。”這頭沉默,曲家寨那邊鬧熱著呢,三天兩頭喊人過來催問:“這事到底咋個整?”
那晚來辛苦喊來了燕子峽幾個管事的攀岩人,他們都有帶徒上崖的資格,說話有用。來向南窩在屋角,臉上像是鋪了一層山灰。來辛苦幾個聚在裏屋商量了半天,出來對來向南說:“你走吧!”
來向南一怔,問:“走哪點?”
“越遠越好!”來辛苦說。
抽抽鼻子,來向南說:“我不走。”想想他又說:“老子就不走,我倒要看看,哪個能咬我卵蛋兩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