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春天,燕子峽的屋簷下、院子裏、崖口上、峽穀頭,都是仰著腦袋的人。日日等,天天盼,就等著鷹燕飛回來。崖上的黃楊樹抽出新芽的時候,第一撥鷹燕回來了。那天,燕子峽和曲家寨所有的人都站在崖上,伸長脖子看著隱在雲霧裏頭的燕王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燕群剛沿著峽穀飛過來,有人驚叫著說快看,來了。燕群在山脊上繞了數圈後,一頭紮進了燕王宮。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著最後的判決。

來辛苦挨我站著,拳頭使勁握著,硬著脖子,目不轉睛看著燕王宮的洞口。大約一袋煙時間,第一隻鷹燕從燕王宮飛了出來。來辛苦猛一跺腳,大喊:“拐,要走。”緊接著第二隻,第三隻,最後燕群呼嘯著衝了出來,陡地向天空爬升,升得高了,在寨子上空不停地盤旋,還發出撕心裂肺的鳴叫。緊接著一折身,沿著來時的峽穀飛去了。那些黑點慢慢變淡了,天邊終於失去了鷹燕的影子,隻剩下枯瘦冷漠的岩壁。

“早就曉得要冒火的。”來辛苦喃喃地說。然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滿含悲憤地說:“日絕娘,要老命了。”

這是個讓人絕望的春天,人們每天都這樣無奈地看著鷹燕們來了又走了,一點法子沒有,除了看,還是看。也有不認命的,連夜捏了好幾盆百蟲湯粑,一大早下鍋煮熟抬到燕王宮下。鷹燕一現身,抓起來漫天拋撒,嘴裏大聲喊著:來吃吧,我們曉得做錯了。天上的自然不理會,打個轉身就順著峽穀遠去了。喊聲慢慢就變成了哭聲:一個人做的事,咋個把賬讓一寨人背嘛!

就在最後一撥鷹燕離開的那個黃昏,我們燕子峽的男女老幼全都聚集在崖上,木木地看著天空中盤旋著的那些黑點。已經沒有人哭了,目光一律的呆死,神情一律的枯敗。就在那撥鷹燕從燕王宮出來的時候,來向南來了,他悄悄挨到崖邊,目光跟著那群燕子跳躍。沒人看他,從他承認偷掏燕窩那天起,他就不是燕子峽的人了。每一個遇見他的人都會問:你還不滾啊?他說:老子為啥要滾,這燕子峽又不是你家的。

一個女人扭頭看見了身邊的來向南,往邊上挪了挪,還啐了一泡厭惡的口水。

鷹燕的哀鳴聲在燕王宮上空潑剌剌響,它們在絕望地盤旋。都知道的,半袋煙的盤旋後,它們就會順著河流的方向遠走高飛。

猛然,崖邊的來向南撲通跪倒在地,對著天空的黑點聲嘶力竭大喊:“日絕娘喲!我手賤,現在就還給你。”話音剛落,來向南右手多了一把明晃晃的柴刀。把左手平攤在麵前的石板上,刀光一閃,手掌被齊齊斬下。

鮮血狂飆。

還是來辛苦眼快,撲過去撈起來向南的左手,脫下衣服纏在飆著熱血的斷處。眼睛死死盯著他的族兄弟,表情異常複雜。

這時,那群鷹燕在空中發出一陣尖而長的哀號後,一頭紮下河穀飛走了。

看著遠去的鷹燕,我的族叔來向南哭了,煞白的臉擠成一團。他開始罵:“日絕娘喲!該還的我都還給你了,你還要咋樣嘛?”

鷹燕離開燕子峽一個月後,我的族叔來向南走了。

臨走前,他把那截已經幹枯發黑的斷掌交給我,神情落寞地對我說:“懸棺崖我上不去了。我走後,你把這截斷掌放進我崖上的懸棺,等將來我死了,得有個全屍。”我說:“二叔,他們將來怕是不會讓你進懸棺的。”他頓了頓說:“將來,哪個曉得將來是個啥樣?”

第二天一早,來向南彎弓樣的身子在如林的崖間無數次起落後,終於消失在了薄刀嶺的山脊上。我和來高粱騎在寨口的石頭上,一直目送著他遠去。來向南的背影消失了好久,來高粱才吐口氣說:“走吧,走了好。”

變故後的村莊一下陷入了疲遝,每張臉上都寫滿了愁苦,久不上飯桌的野菜又回來了。燕糞沒了,意味著糧食也沒了。眼光一放長,就不敢敞開肚皮吃了,能省的都要省下來,誰都不曉得鷹燕什麽時候才會回來。也許明年,也許後年,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

更大的變故還在後麵。剛入夏,燕子峽來了一撥人,說是政府家的,汗流浹背站在我家屋簷下給燕子峽和曲家寨的鄉人開會。一個幹瘦的人給大家講話,他說他是縣上來的副縣長。叉著腰喊了幾聲鄉親們,他說:“去年有個姓許的人來過這裏,做了大量的調查。各項數據表明,這個地方不適合人類居住。我們上報了市裏,市裏決定撥出一筆錢,專門劃撥出一塊地盤給大家建房子,讓你們集體搬出去。”

說完他笑吟吟看著眾人,以為會歡欣鼓舞,哪曉得下頭像個悶罐,一點兒聲息沒有。

以為大家沒聽明白,他又強調:“這地方真是不適合人居住啊!我們幾個爬了整整大半天才爬過來。”

一個人忽然接話問:“不適合?哪個說的不適合?”

另一個冷冷說:“不適合?生生死死多少代了?還不是活下來了。”

“不搬!”靠在院牆上的來辛苦忽然說話了。

“說啥?”簷坎上的副縣長問。

“不搬!”來辛苦大聲喊。

抿抿嘴唇,副縣長說:“這事怕你一個人說了不算哦!”來辛苦指指黑壓壓的人群說:“你問問他們,誰願意搬?”人群頓時成了煮沸的開水,嗚嗚哇哇搶著說話。大意就是搬家可是大事,哪能說搬就搬。副縣長沒料到會有這樣一出,有些慍怒地說:“新的地方,生活條件肯定比這窮山惡水好多了,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都難找呢!”

依舊沒人領情,副縣長有些訕訕,四下掃掃,看出了來辛苦是管事的,就朝來辛苦喊:“這樣吧,你們先商量一下。如果不放心,可以派幾個人去新選的居住地走走看看。”

說完拔腿就走,走到院門邊,副縣長回身又喊:“商量好了就給鎮上一個答複,要去新地頭看看也去找鎮上,他們會安排。”邁出去幾步,咕噥:“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地方我是不想再來了,老命都要爬杵脫。”

夜晚,燕子峽的鄉老坐下來商量,意見出奇統一。不搬,就是不搬。世世代代生活的地頭,哪能拍拍屁股就走。其他都放得下,崖上的祖宗咋辦?全都拍屁股走了,風吹雨淋,要不了多久,棺材就會散架,到時候連上去綁根篾條的人都沒得。有人也說,這個倒不是問題,可以定期回來綁紮綁紮的。來高粱就開了黃腔:“媽個逼,遠天遠地,看不見摸不著,時間久了,還不兩眼一抹黑,誰還記得下這山旮旯兒裏頭還睡著祖宗。”

來高粱一開黃腔,就沒人敢接嘴了。沉默了一陣,大家就散去了。

第二天一早,曲叢水來我家,拉條凳子坐在院子裏,問來辛苦:“你們這頭咋想的?”

搖搖頭,來辛苦說:“商量過了,不搬。”點點頭,曲叢水說:“我們那頭也不搬。”

搓搓手,曲叢水說:“就是這肚皮不曉得咋樣填飽?”

“這地頭少吃少穿經曆得還少啊?還不是照樣過來了。”來辛苦說。

歎口氣,曲叢水看著遠處的懸崖說:“日絕娘,石頭要能曬出油來就好了。”

那天深夜,我起床撒尿,看見來辛苦一個人坐在院子裏。月亮很好,銀白的光芒罩著他。他弓著身子,木木地看著遠處山巒淡淡的剪影。等我尿完從茅廁出來,他對我招招手,過去挨著他坐下來。他先歎口氣,問我:“你願意走不?”我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他說:“不用跟老子甩腦殼,我就曉得你狗日的想走。”

來辛苦第二天就找了三個年輕的寨人,讓他們和曲家寨的人一起去新的地方看看。去的人問他:“辛苦叔,你咋不親自去看看呢?”他一腳踹在問話人的屁股上,罵:“你管老子去不去,讓你去你就去,卵話多。”

去的人第三天才回轉來,一寨人早就在崖前候著他們了。剛爬上崖來,還沒顧得上擦汗,大家就七嘴八舌問開了。

“那地頭如何?”

去的人掂起衣角擦了一把汗,兩手往外一抹說:“平,平慘了,放眼看去,一馬平川。”

“那就是沒崖了?”又問。

“啥子崖喲,連土堡堡都見不著一個。”去的又說。

“連懸崖都沒一壁,這樣的地頭日子咋過?”來辛苦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狠狠地說。

不管走不走,眼下緊要的是生計。開春在貓跳河岸邊種下的苞穀,在陽光裏頭瘋長,綠油油一大片。接下來就隻有乞求老天開眼了,讓今年入夏後的河水能小一些,要是能收上這一季救命糧,那就真是阿彌陀佛了。未及仲夏,寨人就看出了老天?事不管。今年的洪水來得又大又早,黃龍轟隆隆咆哮了四五天,把沿河那片饞人的綠色連根帶走了,連片葉子都沒有留下。就在洪水卷走希望那天,來向南回來了。他彎著腰從寨口走來,臉上的愧色還在,那條空袖管被山風吹得劈啪作響。他咧著嘴和遇見的每一個人打招呼,連女人懷裏抱著的娃娃他都要親熱地喊一聲。走進我家院子,來辛苦正在磨鐮刀。看見來向南進來,來辛苦鼻子哼了一聲,沒理會。來向南遠遠站著,等來辛苦把刀磨完,他才試探著喊了一聲“哥”。來辛苦喉嚨響了響,算是應答。

“哥,鷹燕沒來,都算我頭上,我想給大家尋個活路。”來向南低聲說。

緩緩抬起頭,來辛苦說:“偷,還是搶?”

搖搖那隻斷手,來向南說:“不是不是,我現在在鎮上的糧店搞搬運,就想帶大家出去掙點力氣錢。”盯著來向南那隻斷手看了一陣,來辛苦繃緊的臉才鬆弛下來,然後他問:“要幾個?”來向南臉上頓時綻開了一朵蓮花,慌不迭接過話說:“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