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上的壯勞力都走了,我成了一隻沒人管束的野狗,整日在峽穀間遊**。迎著清晨的第一縷霞光,我穿上那件有好幾個破洞的紅色汗衫,赤著雙腳在暗黑油亮的峽穀裏漫無目的地亂走,成了天地間隨風亂**的一片紅布。入眼都是千篇一律的無聊。連塊寬大蹦跳的地方都沒有。我就看螞蟻搬家,看一種有著扇子大小尾翼的棕色鳥雀飛過峽穀,看腦袋奇大、鼓著一對複眼的綠色蜻蜓在飛翔著**。

峽穀活物太少,幾縷淡綠隱伏在石塊的陰影下,膽戰心驚地活著。它們的名字叫伏地草,根紮得很深,地麵上巴掌大小的綠意,在地底下卻有著千絲萬縷的根須。此刻正是正午,我躺在一處長了幾塊伏地草的陰影裏,躲避著白花花的烈日。

眼皮頻繁地打著架,倦意像六月洶湧的貓跳河。對麵的懸棺崖時隱時現,崖上那條粗大的裂縫,跟著眼皮不停地跳動。就在即將睡去的時候,我被遠處一陣喧鬧驚醒了。

烈日下,一隊人從峽穀口過來。最前麵的是一個著長衫的祭師,搖著給死人引路的懸幡,麵前吊著裝有紙錢的袋子,伸手抓出一把,隨手一揚,紙錢漫天飛舞。他嘴裏還念叨:“山魈洞神,不敬打擾,後有亡人,天壽已盡;今逢吉日,入殮懸棺,卑人不敢驚擾諸神,逢山不敢開道,遇水豈敢搭橋,隻借神靈庇佑,助亡人入棺為安。”

念完,拋撒一把紙錢,祭師接著喊:“雙腳蹬實,走起咯!”

緊隨他身後的六個人,抬著一塊門板,門板上有具被白布包裹著的屍體。再後麵,是一群穿著白衣的人,全都神色肅穆,不聲不響跟著前頭的節奏走。

這是燕子峽送人入棺的場景,這些年我見過不少。奇怪的是,人群中我一個人都不認識。對麵崖壁上的懸棺都是燕子峽的,按理我都認識,可眼前這群人硬是陌生得很。

程序有條不紊,抵達崖下,祭師先是唱誦一段經文,幾個年輕漢子噔噔上到崖上,找個可供倚靠的地頭穩好身子,然後拋下繩索。地麵上的用繩索把屍體綁縛好,祭師仰頭高喊一聲:“起咯!”

崖上的跟著齊喊:“起咯!”然後相互看看,點點頭,一齊使力,那段雪白開始緩緩升起。

升到最高處,地麵的祭師又喊:“擱咯!”

崖上一個青年把屍體穩住,其他幾個迅速過來,合力將屍體捧入棺中,合上棺蓋,然後衝著遠方的層層疊疊喊:“霜淒淒露茫茫,風雨剝蝕日月迎將。我輩族人骨骸堅強,必不速朽戀此高岡。山之廣大地厚無疆,居此高崖遙望故鄉。”

猛然,我心頭大驚。那個剛剛擱完屍體的棺木,正是不久前我剛剛升崖的懸棺。搞錯了,這群外來人肯定是搞錯了。我慌忙跑過去,邊跑邊喊:“錯了,搞錯了。”

沒人理會我的聲嘶力竭,甚至沒有一個人回身看我。

跑到長衫祭師跟前,我急癆癆對他說:“你們搞錯了,那是我的懸棺。”他依然仰著頭,根本不理我。我急了,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袖。

日絕娘,我的手居然從他的衣袖中穿了過去,空空****,我什麽都沒有撈著。

一屁股坐倒在地,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崖上的幾個人下到地麵,拍拍手對長衫祭師點點頭。祭師一揮手,人群又順著來時的路迤邐而去。我兩手反撐著地麵,仰頭看著崖上那口懸棺。平息了一陣,正想上去看個究竟,忽然屁股下麵開始顫動,顫動越來越激烈,拳頭大小的石塊在地上慌亂地蹦跳。仰起頭,崖壁也在顫動,大大小小的石塊嘩啦啦往下掉。終於,那口懸棺在猛烈的晃動下,一頭從崖壁上栽了下來,咣當一聲,在我麵前炸得四分五裂。那具裹著白布的屍體,正好橫躺在我麵前,我抖戰著湊過去。一個老人,須發白著,耳郭處有塊和我一模一樣的紅色斑塊。

翻爬起來,我飛似的逃離。

這晚我沒敢回家,在來高粱的屋子裏,我在昏暗的燈光下上下牙不停地打了好久的架,才結結巴巴把遇見的事情給他說了。來高粱蹙著眉頭聽完,歪過去撥了撥油燈,半天才回身對我說:“你看見的是自家的喪事。”說完他取下那條木頭做的假腿,掂起一把銼子開始銼。

嗚—嚓—嗚—嚓—

我問:“你咋曉得呢?”

把銼掉的木粉吹掉,來高粱斜著看了我一眼,說:“娃,你這輩子睡不進那口棺材了。”

“為啥呢?”

“在和你差不多一樣大年紀的時候,我也看見過自家的喪事。”來高粱歎口氣說,“燕子峽出過好幾樁這種事,凡是見了自家喪事的,最後都沒能擱進那口棺材。”

“是睡不進去了,棺材都摔破了。”我說。

套好鏤空的假腿,來高粱笑著說:“你明天去看看吧,那口棺材還在崖上。”

第二天一早,我和來高粱去了懸棺崖。來高粱實在太慢了,像隻瘸腿的蝸牛,在崖壁上一直蹭到正午,才落實在地麵上。

來到崖下,我的那口棺材還在,橫在崖上,好好的。

揀處地頭坐下來,我陷入一種難抑的悲涼。我想來高粱說的是對的,我這輩子怕真是進不了自己的懸棺了。然後又想,隻要上崖時小心再小心,也不學來向南偷雞摸狗,就一定能睡進去。邊上的來高粱也不和我說話,他和自己說,說的都是他年輕時幹過的壞事,在地裏偷看女人撒尿啊,背地裏說某人的壞話啊,亂七八糟一大堆。我想狗日的來高粱原來這樣壞啊!

歇了一陣,他橫起衣袖擦了擦嘴角的唾沫,又開始說:“來高粱,你十六歲那年,鷹燕殉崖後,偷偷藏了兩隻找個沒人的地頭烤來吃了,有沒得?”

他輕輕嗯了一聲,臉一下漲得通紅,一巴掌甩在嘴巴上,破口大罵:“日你媽,逼嘴饞啊!你吃哪樣不好?去吃燕子肉。你真餓肉了,就割一塊自家大腿上的肉燒來吃噻!”

說完又扇了自己一嘴巴。我趕忙拉住他,說:“你不要打了。”他格開我的手,憤憤說:“你不要管他,狗日的該打。”

“貓跳河沒水了。”我怕他把自己打死,慌忙指著遠處的河流對他說。

揚起的手慢慢放了下來,他說:“說啥?”

我說:“貓跳河幹了。”

眯著眼朝枯死的河溝看了看,他搖著頭說:“不對不對,這個時節正是發大水的時候。”

我說:“兩個月前我下來耍,頭天還轟隆隆地響,第二天就沒水了。”

接著我們又沒話了。沉默跟著太陽一直到了後腦勺,峽穀那頭有風過來,輕輕搖著崖壁上那些稀稀拉拉的黃楊樹。抬抬手,來高粱說回去了。我們剛站起身,河流的上遊突然傳來轟隆隆的巨響。我看見來高粱的假腿左右晃了晃。立定身子,他探著腦袋喃喃說:“這是鬧哪樣鬼?”

洪水從上遊奔騰而下,在岩石上撞擊出高高的水花。大約一頓飯工夫,幹涸的河溝就吃得飽脹。河裏很快起來一層霧氣,那是水流淌過曬燙的石頭炙出來的。

熱霧中,上遊下來了兩個紅色的皮筏,一前一後,筏子上的人手裏拿根竹竿東撐西擋,在激流中發出歡快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