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把飯盒放進布包,將布包斜挎在我身上。出門來,剛到院門邊,母親又追出來,把一個鬥笠遞給我說:“給你爸帶過去,看這天翻過午後怕是要落雨。”我把鬥笠推回去說:“攀岩是不能戴鬥笠的。”母親白了我一眼說:“讓你帶去,你就帶去。”
下到貓跳河,正是一天最熱鬧的時候,上遊不斷有皮筏下來,男女的尖叫聲填滿了一個峽穀。河岸上到處是濕漉漉的人,大都還未回過魂來,滿臉煞白地左顧右盼。一個黃褂子搖著手裏的小旗子對著眾人喊:“大家聚攏來,現在你們將要看到的是我們燕子峽奇幻漂流中最神奇的一環,那就是蜘蛛人的徒手攀岩。”黃褂子說完,對著崖壁下招了招手,我的父親來辛苦就帶著幾個人過來了。
“要錢不要喲?”一個女人擰著褲管上的水問。
“人家爬岩的也辛苦,你們就看著給點辛苦錢。”黃褂子說。
擺擺手,女人說:“還是說清楚,免得到時候扯皮。”
“真的隨便給點就行。”黃褂子又說。
“隨便給?”女人笑笑,“十塊行不行?”
“行啊!”來辛苦接過話說,“你們不來,我們還不是天天爬上爬下。”
後頭的來向南扯了扯來辛苦的衣袖,來辛苦回身瞪了來向南一眼,來向南就怏怏退回去了。來向南是燕子峽有了漂流後回來的。斷手的來向南在鎮上的糧店做搬運,畢竟少了一隻手,掙那兩個勞力錢還不夠糊口。來辛苦可憐他,把他喊了回來。斷手後的來向南上不了崖,他要幹的事情是來辛苦他們上崖後,負責給觀看的人做做解釋什麽的。
我過去把飯盒取出來往來辛苦麵前一送,來辛苦一把推開,說要幹正事,等下岩了再吃。說完一揮手,幾個鄉人噔噔就上去了。崖下開始有人歡呼,隨著攀爬的升高,歡呼變成了驚叫。等到過帽簷崖的時候,下麵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瞪圓了眼睛看著對麵崖壁上的驚心動魄。
我木木看著,腦袋混沌得很,瞌睡蟲在四肢百骸亂竄。剛要睡過去,一陣響亮的掌聲把我拍了回來。來辛苦第一個跳到地麵上,拍了拍手上的塵土,模樣輕鬆得像是直起腰杆在樹上摘了個桃子。來辛苦一落地,剛才那個女人笑吟吟迎上去,對著來辛苦伸出大拇指,連說了好幾聲了不起。來辛苦撓撓後腦勺,麵露羞澀說:“這有啥子了不起的,從小到大一直爬,習慣了。”把二百塊錢拍在來辛苦手裏,女人說:“這一趟,來得值。”
那個黃馬褂在邊上一直笑,對女人說:“值的話,明年多帶人來,讓更多人看看這藏在深山的絕技。”說完他又揮舞著手裏的旗子大聲喊:“都攏來,下麵我帶大家看燕子峽的另一處奇景,神奇懸棺。”
夜晚照例要喝酒,酒還是青岡籽酒。母親手巧,滿滿一桌,光洋芋就做出了四個菜。看得出來辛苦很高興,給眾人把酒斟滿,端起碗笑嗬嗬說:“今天滿打滿算爬了整整五回,都累了,喝兩口解乏。”大家都舉起碗,唯獨來向南不動。來辛苦說:“端碗啊!”來向南說:“這碗重得很,我端不動。”來辛苦放下碗,說:“你又是哪根筋鬆動了嘛?”來向南咕噥說:“日絕娘,蜘蛛人,燕子峽幾時有這種叫法?太難?聽了。”說完端起酒碗一仰脖子灌了個精光。抹抹嘴,他又說:“叫個啥都算了,你看漂流公司那些日膿包,就像老子們在他們下嘴唇接飯吃似的,日天衝地的。”來辛苦說:“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又不是他們的人,我爬我的,他漂他的,井水不犯河水。”來向南鼻子哼了一聲,說:“你以為我不曉得,你還不是圖那幾個卵子錢。”
來辛苦霍地一下立起來,從兜裏掏出幾張錢拍在桌上,大聲吼:“這是今天分成得的,你拿走,從明天開始老子不爬了。”
母親眼尖,趕忙過來勸,都是數落來辛苦,還不停扭頭對來向南說:“你哥就是個炮仗,一點就著,你不要惹他。”來向南腦袋扭向一邊,繼續咕噥:“還說我搞歪門邪道,我看這個才是歪門邪道。”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來辛苦大吼:“老子守在自家地頭,守著祖宗,守著規矩,不偷不搶,這算哪門子歪門邪道?”
最後來辛苦把酒碗往地上一摜,直著脖子喊:“不管如何,幹這個總比偷扒燕窩強吧?”
“就算扒燕窩,老子也不願幹這個。”來向南低聲說。
這話就我聽見了,我離他近。
其實,當初漂流公司找上門來,要來辛苦帶幾個人表演攀岩,來辛苦也不幹。他跟漂流公司的人說:“這是用來糊口的,幹其他的不行。”漂流公司的人就說:“你攀岩給遊客看,遊客給你錢,你拿錢去買米買油,這是不是糊口?”來辛苦嘴巴動了動,沒法子反駁。上崖後,寨人能混飽肚皮了,野菜草根們躲過了一劫。看著大家端著的白米飯,來辛苦相信這個做法是對的,慢慢就變得理直氣壯了。
晚飯不歡而散。眾人走後,來辛苦一個人坐在牆角,我倒碗水遞給他,他沒有接,抬頭跟我說:“明天你給曲叢水送點糧食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