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平目送那頂小竹橋遠去, 坐在喻沅剛剛坐著的位置上,目光看似隨意地看向喻五娘和喻九娘,裏麵似乎有比海還要深的漩渦, 最終輕輕落在喻五娘肩上:“我剛才沒來得及聽清, 五娘子說三年前看到了什麽?”

喻五娘搓著手,深吸了一口氣,迎著寧王世子的眼神壓力,往前走了兩步, 陷入回憶之中:“那日我到後院時, 十二娘已經受了傷, 水麵上都是她的血。而想要下去救人的瑩玉幾個被喻九娘的丫頭攔住,岸邊無一人下水去救, 我才去找人來撈十二娘。”

孟西平目光移到喻九娘臉上, 表情莫測:“九娘子, 是這樣的嗎?”

喻九娘被孟西平深邃的目光嚇到,她手腳發軟, 幾乎是靠在大夫人身上,強撐著替自己辯解:“我也就比五姐姐早到一會,當時十二娘失去知覺, 躺在水裏,我擔心瑩玉她們莽撞下水反而壞事, 將十二娘越推越遠,才讓丫頭們勸她們不要急著下水。”

喻五娘怒道:“你撒謊!十二娘就靠近岸邊, 在水裏昏迷,若你不阻攔, 兩個丫頭完全可以將她救起來。你卻攔了她們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不讓其他人去救她, 眼睜睜看著十二娘泡在水裏,傷越來越重,被救起來後落下許多毛病。”

喻大夫人悄悄握住喻九娘的手,撐著她,喻九娘從中獲得了某種力量,眼眸一閃,極快地說:“我全然為了十二娘著想,那件事我問心無愧。五姐姐,我一向敬你愛你,自認對得起你和十二娘,你今天竟然不顧姐妹情,喪心病狂地要陷害我。”

喻大夫人扶著喻九娘,眼珠輕微轉動,凝視喻五娘,側麵看過去,大夫人像一尊陰沉沉的神像,神像嘴巴一張一合:“五娘子,事情已經過去許久,你是不是記岔了,將我們家九娘子錯看成其他人。三年前你都沒記得這麽清楚,怎麽最近又突然想明白了,我聽說你最近在忙婚事,許是累到,記糊塗了吧。”

喻五娘麵色一白,楚楚可憐地看向孟西平,不再為自己辯解。

喻九娘咬牙看著她,直直立著,姐妹兩人無聲僵持。

孟西平饒有興趣地聽完兩位娘子的爭辯,看向跪在下麵的三個人,聲音不高不低:“你們再把剛剛對十二娘說的話重複一遍,重點講講你們是如何聯合作案的。都還有家人在世吧,好好說,認真說。”

那三人知道他身份尊貴,擔心禍及家人,一個二個老老實實的陳訴問題,不像回答喻十二娘時顛三倒四的。

他聽完一言不發,既不問問題,也不多做評價,看向喻老夫人:“老夫人,你又是如何查出來這些人有問題的?”

喻老夫人心中惴惴,她抿了口茶,向孟西平娓娓道來事情經過。

而喻沅回到院子後,發現她不過是離開了一會,小院簡直大變樣。

不止守著門的灰衣男子換了張陌生而溫和的臉,飽含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小院裏頭也是熱火朝天,丫頭們忙忙碌碌,洋溢著笑臉,比過年過節還熱鬧。

喻沅心內半是疑惑半是茫然,和同樣摸不準頭腦的瑩玉對視一眼,步子輕輕,走進院內。

緊接著她就被眼前隆重的陣仗嚇了一跳。

瑩心昨夜守夜時琢磨了一宿,舉一反三,做出了許多糕點,院子裏麵都是香甜味道。

周媽媽也使出渾身解數,要和瑩心比賽似的做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喻沅看著滿桌美食糕點,竟不知道要先從哪下嘴。

“娘子快來嚐嚐。”

瑩心端著一枚牡丹花樣式的糯米糕遞給她,拍著胸脯保證:“娘子放心,有婢子在,保準以後娘子想吃什麽便有什麽。”

糯米糕隻有小小一團,被捏成朵盛開的牡丹花,堪稱精美絕倫,甜滋滋的又不膩人。

喻沅接連吃了兩塊,忽的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她目光微沉,隨手點了其中一盤:“把你做的棗泥山藥糕拿給我嚐嚐。”

這道是跟著寧王世子學的,瑩心忐忑不安地端給喻沅。

樣式和前幾次吃的一模一樣,喻沅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小小一塊,她吃了許久,眸子霧蒙蒙的,喝了口熱水順下去心裏那道微妙而生的哽意,點點頭:“不愧是我們瑩心的手藝,天下無雙。”

瑩心突然低聲道:“娘子,不管您想做什麽,我們四個都支持您。”

她們都不明白十二娘為何對世子爺態度大變,直到看著她受傷,才隱隱約約知道十二娘的世子爺抗拒從何而來。

四個丫頭忽然都聚過來圍住她,俱是要替十二娘上刀山下火海的決絕。

喻沅抱著她們,笑著笑著,端起茶杯擋住臉上滾落而出的淚水。

前世瑩心她們也是這樣一直護著她,可喻沅連她們的仇都沒能報,懦弱的自己死去,辜負了她們的一片心意。

喻沅喃喃細語:“對不起,沒護住你們。”

美人垂淚,可憐可愛。

瑩心被喻沅的淚水嚇得不知所措,找帕子擦去十二娘臉上淚痕:“娘子怎麽哭了。”

瑩玉看喻沅手上歪歪扭扭的糕點,激動地拍腦袋,大聲說:“壞了,這塊糕點好像是我早上做的,錯把鹽當成糖放進去,娘子一定是被難吃哭了。”

喻沅眨了眨眼睛:“嗯,是有些鹹,其他的糕點你們也分著吃吧。”

一屋子的人分食糕點,搶著糕點逗十二娘開心,其樂融融。

又過了將近時辰,天色漸晚,孟西平才過來,他走進屋內,身上一層寒氣很快散得一幹二淨。

他剛進來,喻沅便悄悄瞥了他一眼,這幾天孟西平不知道在忙些什麽,溫柔的氣質裏麵帶了些揮之不去的凜然霜雪。

喻沅很不喜歡。

孟西平在對麵徑直坐下,掐了一下眉心,說話聲音啞啞的:“不知喻老夫人從哪尋的替死鬼,我把他們暫時關在柴房,等候處置。”

喻沅微微點頭,她問那些人的時候就知道了。那三個人暗中收了很多錢,替別人去死,問什麽都問不出來。

喉嚨咳得冒煙,沒人搭理,孟西平隻好灌了一杯冷茶下去,

解了渴,他看向十二娘,喻沅似乎是剛洗了把臉,清水芙蓉,麵上軟乎乎,和瑩玉說話時喜溢眉梢,扭過頭來看他冷酷無情。

十二娘的氣還沒消,他好像在無意之中又得罪了她,她身邊的丫鬟們同仇敵愾,對他的態度天翻地覆,喝的隻有冷茶冷水,個個暗中瞪著他,膽子和她們家娘子一樣大。

孟西平暫時沒辦法化解喻沅心中怨恨,他摸著冰冷的杯壁,冷靜下來:“十二娘,你想繼續查下去嗎?”

今天幾位娘子之間的口舌之爭必有蹊蹺,看喻沅的樣子似乎早有預料。

不止喻府下人,更是涉及喻家內宅掌家夫人和喻家娘子。

孟西平心念一動,想起徐苓的話,難道喻沅已經知道凶手是誰了?所以才堅持讓他查下去。

瑩心的手藝實在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喻沅拿起一塊棗泥山藥糕。

她惡狠狠咬了一口,嘲諷道:“那世子爺,我能不去帝京嗎?”

孟西平沉默了會,回答道:“我知道了。”

喻沅繼續低頭吃東西,冷著一張臉,仿佛咬的不是糕點,而是孟西平的血肉。

孟西平盯著她,看她跟個小孩子樣,為一塊好吃的糕點高興:“你從小就這樣嗎?”

喻沅嗯了一聲,看向他,不知道他說什麽,理所當然道:“我從小便是這樣驕縱跋扈,世子爺喜歡那個癡癡傻傻的十二娘,實在是看錯人了。”

孟西平頓了頓,沒說話。

十二娘從小就過得這樣的日子嗎?錦繡叢生長大,曆經人情冷暖。小小一個喻家,姐妹翻臉,長輩偏心,勾心鬥角不亞於皇家。

驕縱跋扈些好,不會受欺負。

孟西平轉著茶杯,慢吞吞道:“我絕不放過任何傷害過你的人。”

喻沅看瑩心,揚了揚下巴,施恩般道:“給世子爺換杯熱茶。”

孟西平笑了笑,桃花眼彎著:“你身子不好,等事情了結,隨我去帝京休養?”

喻沅認真看他:“世子爺可曾給過了我第二個選擇?”

孟西平:“十二娘,我來時陛下和我提過,希望我明年成婚,今年便帶著你出席年底的大宴,皇後娘娘想見一見你。”

喻沅:……

她將準備扯下玉佩的手默默收回去,前世見過那皇帝,皇家他老人家頗為關心臣子家的嫁娶之事,搞得年年皇後和皇帝步調保持高度一致。每年大宴,皇後娘娘都要親□□問各家兒女子孫,可曾婚配,可曾生育,鼓勵多子多福,開枝散葉。

還是如今風調雨順,朝廷過於安穩,皇帝閑出屁了,關心起下屬的家事來。

愁雲慘淡,黑雲陣陣,江上已經是枯水期,

喻沅淡淡道:“再遲些一兩個月,江上就要結冰了。”

再過些日子,回帝京走不通水路,留給孟西平查的時間不多了。

孟西平抿了口熱茶:“我看你心中似乎早有決斷。”

喻沅不給他一丁點提示,幹脆拒絕:“我不知道,你看錯了。”

她說著,一邊端茶送客,活生生的孟西平在旁邊,令她想起連環噩夢,入嘴的糕點都變得不香甜了。

孟西平給自己續了一杯茶,說起另一件事:“院門口是我給你留下的侍衛,他完全聽命於你,以後會留在身邊保護你。”

喻沅蹙眉看灰衣男子,怎麽看孟西平的人都覺得不順眼:“我現在不想看見他,能讓他離開嗎?”

孟西平唇邊掛著笑:“任由你處置,但他的第一任務,始終是保護你。”

喻沅泄了氣,自嘲道:“那還是讓他在門口待著吧,起碼我能看見他,安心。”

話無可話,喻沅再次端起茶杯,準備送客。

孟西平手指敲了敲茶杯,朝她笑了一笑:“忘記和你說了,這事從頭理起來有些麻煩,我已經和喻老夫人商量過,這幾天就住在府裏,直到將事情查清楚。”

孟西平指了指遠處:“我就住在喻七郎隔壁,十二娘有事可以讓人去找我。”

喻七郎的院子離喻沅住的地方也不遠,就隔著一個後院。

喻沅想了一下孟西平住的地方,比七哥哥離她這裏還近些。

等抓到凶手,孟西平就要壓著她去帝京。

意思是從今天起,她別想離開孟西平的視線範圍外。

喻沅累極,三度舉起茶杯,手都有些酸了,克製地對孟西平說:“請。”

作者有話說:

最近好冷鴨,要注意防寒保暖啦~挨個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