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喻沅從喻九娘院子裏出來以後, 隔得大老遠就在小院門口看見了幾道熟悉的身影。

孟一抱著劍,模樣冷冰冰的,很不近人情。

喻沅心裏眼角餘光瞥向身邊的孟西平, 明麵裏盯著她的人隻有孟一一個, 暗地裏的眼睛卻不知還有多少雙。喻沅心裏有數,孟西平身邊常年跟隨的侍衛超過雙十之數,藏在暗處的不知凡凡,起碼那個神出鬼沒的灰衣男子應該還在府裏。她心裏不知道想到寫什麽, 悶著頭走路, 一腳踢飛路上礙事的小石子。

孟西平幾乎是瞬間就注意到喻沅突然輕緩了的呼吸聲, 他垂下眼眸,喻沅走動之間露出衣袖裏粉白的拳頭, 手背上尺骨凸起, 關節泛白。

他回想起喻沅剛才目光掃過去的地方站著的人, 了然地想,喻沅給孟一起這個名字, 怕是在時刻提醒自己,也是在提醒他。

喻沅對喻家曾經有過期待,雖然這期待很快就被喻家人摔得稀稀爛爛, 但她從始至終,不想同寧王府有絲毫瓜葛。

想到這裏, 孟西平唇角慢慢抿成一條直線,桃花眼裏殊無笑意。

秋風瑟瑟, 漸漸升起寒意。

前後不過幾個呼吸時間,喻沅吸入一股涼氣, 舌尖用力抵住上齶, 勉強讓自己從突如其來的心煩意燥裏脫身, 因此她沒注意到孟西平的變化,讓自己從容自若走近小院。

喻五娘和丫鬟被孟一擋在院外。

她披著一件翠青色的披風,人如青竹,姿態挺直優美,既不焦躁,也不恓惶,如往日般端莊沉著等待著主人歸來。

跟隨在喻五娘身側的丫鬟雙手捧著一個三尺長的物件,正環顧四周,看到喻沅回來,丫鬟嘴唇微動,極輕極快地在喻五娘耳邊說了兩句話。

喻沅見是她,腳步未變,腦子裏麵不知怎麽突然想起喻五娘在江陵的名聲。

常有人拿喻五娘和喻九娘比,喻九娘在江陵一向以驕縱聞名,人人卻稱讚喻五娘好脾氣,堪為江陵世家女娘典範。前幾年尋上門的媒人絡繹不絕,大夫人對她也不錯,並未為難,替喻五娘挑了門門當戶對的好親事,較真起來,算得上喻五娘高攀。

腳步聲越來越近,喻五娘飽含欣喜與期待的目光唰的看向她。

喻沅麵無表情地走過去,在喻五娘跟前停下,眼神蜻蜓點水點過喻五娘臉頰兩側未遮掩幹淨的淚痕:“五姐姐隨我進來。”

喻五娘笑似菡萏微發,看一眼孟西平,剛要向他行禮,不料他竟也未停,直接越過了她。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兩扇眼睫慌張眨了眨,等快看不見喻沅和孟西平的身影,她整個人才反應過來,跟在孟西平後麵。

喻沅沒發話,孟一自然是不敢攔孟西平的。

於是孟西平便極其自在地跟在喻沅後頭,在她身側入座,對裏麵布置十分熟稔。

喻沅渴得很,吩咐瑩玉去端來茶水,等一切平複過後,她才想起有喻五娘這麽一個人,悠悠說:“五姐姐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來找我有何事。”

啞著聲音問完,喻沅清了清嗓子,伸手拿茶杯,孟西平將茶杯悄悄往她手邊推了一推,喻沅正好摸到。

這兩人垂頭喝茶的樣子,看起來有種莫名其妙的同步感,像是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對彼此很是熟悉。

喻五娘等了一會,發現孟西平坐在旁邊,端起茶細品,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喻沅更是悶頭喝茶,雲遮霧繞的眸子看不清表情。

她隻好斟酌再三:“十二娘,你要去帝京,我準備了些禮物,想送與你。”

喻沅詫異地挑了挑眉,端著茶,頗感意外,心裏隱約有了猜測,沒急著問她。

喻五娘指著丫鬟手裏捧著的東西,細聲細氣地說:“這是我親手繡的被麵,十二娘不嫌棄的話,就當做是我這個姐姐送你的陪嫁。”

她的丫鬟隨即將被麵展開給喻沅看,動作猶帶不舍。

紅彤彤金燦燦的喜慶顏色撞入眼簾,一床繡花緞子被麵要費不少心神,喻沅不得不承認,喻五娘刺繡的功夫極好。上麵的蓮子圖花紋繁複精美,裏麵蘊含了女娘的無數期待,不是一兩月就能繡出來的。

這被麵大概原本是喻五娘為自己準備的陪嫁。

喻沅收回目光,語氣溫和了些:“好漂亮的錦繡,五姐姐繡這床被麵花了多久時間?”

喻五娘脫口而出:“三年。”

那便是從議親開始,喻五娘就開始準備了。

倘若送的人不是喻五娘,喻沅或許會收下這樣一份情真意切的禮物。

喻沅驚歎過後,示意丫鬟收起來:“五姐姐,這件東西是你為自己親手準備的陪嫁,還是拿回去吧,我無功不受祿,從不奪人所愛。”

見她不要,喻五娘麵上閃過一絲惶恐。

喻沅注意到五娘子飛快地瞄了一眼孟西平,極細微的眼神變化,恰好被喻沅捕捉到。

她心裏笑了笑,請喻五娘喝茶,又看向孟西平,轉回去時笑容轉瞬消失:“世子爺,我和五姐姐有些話要講。”

孟西平眼眸幽深如墨,在姐妹兩人身上打了個圈,點頭:“也好,我出去轉轉。”

喻五娘從茶盞之間看著喻沅和孟西平,她慣於拿捏人心,因此總覺得兩人之間的相處有些不對勁。

喻沅和孟西平看似親密熟悉,十二娘的隨意裏藏著戒備,孟西平的態度更是謹慎過頭。

他在擔心些什麽?

喻五娘心裏不由得打了個突。

孟西平走時,在旁伺候的丫鬟跟著離開,將門輕輕帶上。

喻五娘的丫鬟將被麵留了下來,擺在旁邊。

廂房內的光黯淡了幾分,頓時安靜下來。

喻沅吹著茶沫,極有耐心地等著喻五娘開口說話。

喻五娘默默鬆了一口氣,想起此行來的目的,緊張地說:“我實是為了向十二娘道歉而來。”

喻沅垂頭喝茶,並不因為她的話詫異,不言不語,保持沉默。

天青色的裙擺微微**漾開來,如同主人搖擺的心。

喻五娘緊緊攥著手帕,哀婉裏帶著一絲痛快:“十二娘,你被喻九娘欺負時,我不敢替你說話,身為姐姐,實在是對不起你。”

她說著,擦了擦臉上默默流下的淚水,動情得很,期期艾艾地看著喻沅。

“今天你在正堂對祖母她們說的話,亦是我心中所想,我也要借此正經謝一謝十二娘。”

喻沅笑了一笑,喻五娘必定是知道她已經去過喻九娘院子,將喻九娘教訓了一番。

喻九娘真真小看了喻五娘,舍近求遠,要論這府裏誰消息最靈通,小廝丫鬟們最喜歡誰,當要數喻五娘。

喻沅喝了一肚子茶水,並無太多耐心同喻五娘周旋,嘴上道:“我今日說的話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五姐姐謝錯人了。”

喻五娘:“我想著有朝一日,也能像你這般痛快,實在是羨慕你。”

少女麵容清麗,撫摸著被麵上的圖樣,珍重地說著祝福的話:“這被麵雖不值錢,但也是我一番心意,盼望著妹妹同世子爺琴瑟和鳴,多子多福。”

喻沅沒接:“五姐姐新婚,我就不去送了,這些禮物請姐姐拿回去吧。”

喻五娘不明白喻沅怎麽突然拉下臉,探詢道:“十二娘還在怪我?”

喻沅的不耐煩表現到了臉上,直接道:“我不是聖人。”

她的目光平平移到喻五娘臉上,眼神清亮無比,安靜地看了喻五娘很久:“五姐姐在世子爺和喻老夫人麵前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

喻五娘不知道十二娘要說什麽,疑惑地輕聲嗯了一聲。

“五姐姐說趕到的時候隻見我躺在水裏。可我分明看見,喻九娘推我下水時……”喻沅笑著,已經輕飄飄地給出答案,“五姐姐就在現場,親眼見著我掉落水中,隱瞞至今。”

喻五娘瞳孔縮成一點,由於太過震驚一瞬間失去了言語能力:“我……”

喻沅笑了笑:“我還是要多謝五姐姐在老太太麵前,指認喻九娘。”

門縫裏露出一線亮光,喻沅看著光裏塵埃飛舞,這是前世她寂寞無聊時養成的習慣。

她不顧喻五娘煞白煞白的臉色,話一轉折,麵無表情繼續說:“不過,五姐姐慣於衡量權益,我卻是不敢再平白無故地收你的禮物。”

“還有孟西平,你放心吧,世子爺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他不會對你怎樣。”

喻五娘交朋友,向來是為利益所求,和府裏人折節下交如此,同徐苓交好亦如此。

喻沅知她習慣了。

人人皆有私心,但她不喜歡喻五娘屢次算計到自己身上。

喻五娘被她撞破心裏隱秘的想法,長久以來的麵具被撕破。

但喻五娘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她很快就恢複過來,聲音緊繃:“十二娘,我並沒有利用你的意思,當時我很慌亂,其實並沒有看清楚究竟是誰推的你。即使我那時就在祖母麵前指認九娘子,沒有人會信我,所以我才會一直忍耐,等到世子爺來。”

喻沅想起三年前,她掉落水中那一瞬間,在紛飛的衣袖間,看見的沉靜冷漠的那一雙眼。

現在那一雙眼裏含著將落未落的淚水,泫然欲泣地看著她。

她沒有反駁喻五娘的話,留了些情麵:“念在你曾經維護過我的份上,不再探究。你既已解脫喻府束縛,如你心願。從此以後,和我喻沅再無關聯,就不必姐妹相稱了。”

喻沅實在不想和喻家任何人再有聯係,愛恨大多散去,精疲力竭。

喻五娘從喻沅的院子裏出去時,麵沉如水,不複往日的平靜穩重。

隻是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又變回了那個人人誇讚的喻五娘。

等喻五娘離開後,孟西平重新進來,他變戲法似的,捧著一疊糕點:“十二娘,喻家事已解決,今天二十日,我們該準備去帝京了。”

喻沅嗅到了孟西平袖口之間的清苦味道,還有糕點的甜味,她沒回答,也沒碰那碟棗泥山藥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