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風浪, 水流湍急,官船順風而行,江水被船體破開, 發出嗡嗡的聲音。

喻沅整個身子都倚靠在船邊上, 盯著船底激**的水流,神色極淡,細小的水珠濺到臉上,冰冰涼涼的, 她不閃不躲, 默默不語。

本就清瘦的身姿被銀色的襦襖完全包裹, 一動不動,似山巔一層輕薄的積雪。

船上秩序井然, 小吏們身著公服, 除了孟西平和喻沅帶來的人, 船上還有幾個因各種原因意外搭上官船的家眷,隻是沒有人敢隨意走動。

大小官吏見到走過來的孟西平紛紛退避。

孟西平在後麵看了一會喻沅的背影, 似緬懷,似哀痛,最終所有情緒都陷在黑漆漆的眼睛裏, 了無痕跡。

隨著風越來越大,衣袖灌風鼓起來, 她沒有改變姿勢,孟西平提著披風過來幫喻沅蓋上。

他扶住喻沅的手臂, 握住她冷若冰塊的雙手,關切地問:“頭還暈嗎?”

喻沅這次沒有避開, 本能將全部身體倚靠到了孟西平身上, 她麵上蒼白, 幹燥的唇色白慘慘的,眼神些許恍惚,混沌的腦子用了一會才認出眼前人。

原來是孟西平啊。

他們已經順利出了江陵,在船上走了兩日,喻沅暈船的反應一日比一日重。

她第一天晚上就在船上暈的死去活來,整夜睡不著覺,偏偏她不肯躺在昏暗的船艙裏,要走到船上看景色,隻有抵抗不住疲憊的身體,才能短暫躺下,睡不到一個時辰又驚醒。

誰都勸不住她,瑩玉剛去倒水,一個轉身沒注意,又叫喻沅溜了出來。

喻沅扶著孟西平的手臂,覺得眼前天地倒轉,從心底湧起來一陣反胃,突然幹嘔起來。她早上什麽都沒吃,空空如也的胃裏什麽也吐不出。

她難受地輕哼兩聲,闔上眼去抵抗從腳心到頭頂的暈眩和無力感,眉心冒出來細密的冷汗。

孟西平輕輕拍著她的背,喻沅越來越難受,呼吸也越來越重,他見狀不對,幹脆打橫抱著十二娘走回船艙。

瑩玉正跑過來找她,看喻沅反應如此劇烈,瞬間也慌了神,熱淚滾落下來:“娘子。”

喻沅緊緊閉著眼,一截素白的手臂輕輕搭在孟西平肩上,手指無力搭住一片衣服,那姿態不僅僅是依賴,更像是一種隱約的抗拒。

孟西平將喻沅放在**,用手帕擦幹淨喻沅的臉:“去打些熱水來,給你們娘子塗在唇上,擦擦冷汗。”

大白天的,船艙裏麵昏暗到需要點上幾盞燈才能看清楚,房內更有股難以描述的晦澀氣味,是船上裝的貨物味道。

縱使丫鬟們收拾勤勉,將枕頭被罩全部熏過,點了香膏,也擋不住這一陣陣味道襲來,箱籠裏麵的衣服都變了味。

難怪喻沅不願意待在房間裏麵。

瑩玉按照世子的吩咐,將喻沅收拾得清清爽爽。

十二娘裹著被子,睡得不安穩,左右打轉。孟西平就坐在她邊上,垂著眼睛,伸手幫她掖被角,免得她從**滾下來。

啪的一下,是十二娘胡亂揮起的手,打到了孟西平身上。

瑩心被清脆的動靜嚇了一跳,覷著孟西平神色。

這兩日,他總是夜裏來照顧十二娘,白天和沒事人一樣,不同模樣的灰衣男子來找他,神神秘秘地商量事情。

瑩玉看在眼底,心裏忍不住犯嘀咕,一宿一宿的熬,身子早晚遭不住。

不光擔心他,關鍵是十二娘,官船速度已經算快,可去帝京最起碼還要花上半個月時間,要是中途遇上其他事情,花的時間隻會更長,十二娘日日受罪。

心裏某個想法驟然破土而出,瑩玉跪下來勸他:“婢子身份低微,本不該說這些話,今日鬥膽,隻是不忍見娘子因為暈船如此難受。”

孟西平將喻沅亂動的手臂塞回被子裏麵,輕聲道:“你說。”

瑩玉閉著眼一鼓作氣:“十二娘身體虛弱,實在不能繼續待在船上,請世子爺放娘子下船,改走陸路到帝京。”

喻沅在夢中沉浮,覺得自己像一葉隨波逐流的樹葉小舟,隨急流轉來轉去,身不由己,整個身子都陷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順著水流的圈往最下麵沉去。

忽的前方水幕高企,鋪天蓋地撲過來,喻沅這葉小舟被撞來撞去,她試圖逃離,天地為雷雨顛倒,她也被暴雨擊碎。

她猛地驚醒,深深喘了一口氣,突得頓住。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天色黯淡。昏暗的船艙裏,掛了一盞燈。

孟西平坐在燈下旁邊剝桔子,黃橙橙的桔子果肉,壘成一小堆山。

清新的桔子味道霸占了整個房間,就像突然出現在她房內的人。

喻沅懷疑自己還沒醒來,才會在夢裏夢到這麽詭譎的場景。

孟西平在給她溫柔的剝桔子?!

她捂著被子,不確定的喊:“孟西平?”

孟西平三兩下扒完一個桔子,將果肉喂到她嘴邊,注視著她:“是我。”

哦,不是夢。

喻沅頭暈稍稍緩解,仍有些頭痛,偏偏腹內空空,見到桔子覺得口齒生津,不由張嘴吃了一口。

蜜桔果肉甘甜,汁水充足,甜滋滋的。

喻沅接二連三吃起來:“這時節,哪來的桔子?”

孟西平將最後兩個桔子剝完,全部放在果盤裏,輕描淡寫地說:“這艘官船從西南來,船上裝了些西南特產,我找他們要了些來。”

喻沅吃著也想起來了,由於地勢特殊,年底大宴上的瓜果蔬菜大多來自西南,這艘官船上裝得大概就是西南送往帝京的貢賦,守衛才如此森嚴,怪不對孟西平非要搭上這艘船。

這些蜜桔都是西南特產,是要送進宮的,以前寧王府最多也就能分上兩三簍蜜桔。

現在孟西平大剌剌在吃給皇帝的貢品!

孟西平見她明白過來,朝她笑了笑。

喻沅便也不客氣,吃就吃了,皇帝那老頭子還能找她算賬不成。

她吃完拍拍手:“我要出去走走。”

孟西平不阻攔,已經拿起她的披風:“我叫瑩玉給你熬藥去了,胡大夫給的方子,據說對暈船很有效。”

喻沅懷疑地看向他,撐住搖晃的木板:“但願如此。”

兩人起身走到外麵,江麵上煮著半塊太陽。水天相交處,波光粼粼,金燦燦一片,與太陽相融。

兩岸青山連綿,或許不該叫做青山,一點秋意,兩岸亂紅殘黃點綴其中,綠意黯淡不已。

孟西平隨手拿出一個小玩意:“想玩嗎?”

喻沅抬眼去看。

他掌心裏躺著一個精巧的魯班鎖。

喻沅接過,這塊魯班鎖不知是個什麽材質,似玉非玉,在手心裏發著熱。

她用指頭小心去摩挲,果然在尾端發現了上頭凹凸不平的字:“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往喻府送這些的?”

她對這些東西沒有絲毫印象,前世她在江陵有好多好多朋友,沒到帝京前,每日都和許多姐妹玩耍,來不及注意家裏的小玩意。

孟西平深深看她一眼,一隻手虛虛扶著她,另一隻手握住船上欄杆:“事情過去很久了,我早已忘記。”

每年習慣性攢點東西,送到江陵來的隻有魯班鎖。四年前,他因為某些原因,漸漸養成親手做魯班鎖的習慣,有事沒事撿起來雕。

有一次被外人看見,後來往寧王府送過來的禮單裏逐漸多了些精巧的小玩意,孟西平通通留下,拆解開來偷師。

喻沅吃了胡大夫給的藥,頭暈的症狀沒有緩解,過了兩刻鍾,仍舊是沒什麽反應。

她隻好低頭玩魯班鎖,試圖轉移注意力。

看到些什麽,她疑惑地嗯了一聲,發現衣袖上有幾點血跡,用手指輕輕一搓,血沫紛紛落下。

方才是孟西平抱她進去的,似乎是在他身上不小心蹭到的。

喻沅玩了一陣,那塊血跡很是礙眼,她忍耐不住,報臂凶巴巴看他。

孟西平怎麽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傷口博心疼。

喻沅攥緊魯班鎖,惡聲惡氣地說:“給我看看你肩膀上的傷。”

孟西平已經反應過來,悶聲解釋:“我並非故意在你麵前示弱,隻是忙得來不及收拾。”

喻沅不相信他,氣衝衝地在前麵領路。

大冬天的,孟西平的傷口竟然化了膿。

喻沅知道她暈船,便叫孟一每日督促孟西平上藥,沒想到孟一和孟西平兩人陽奉陰違,沒將傷口放在心上。

她實在是有些生氣,冷冷盯著他:“孟西平,你究竟在想些什麽。”

孟西平以前因為腿傷,要死要活的。在江陵受了這麽重的傷,不好好養傷,每天不知道在幹些什麽。

喻沅想著事情,神情怪異地盯著他,突然覺得孟西平身上藏著許多秘密,她越來越不熟悉眼前的寧王世子。

傷口再度撕裂,是因為孟西平在喻府處理了幾個麻煩,身邊帶的人不夠,隻能他親自上場。

他沒解釋,覺得喻沅不需要知道這些。

孟西平看心軟的她:“以後我乖乖聽你的話,好不好。”

這回沒有叫孟一來,喻沅親自給他上藥。

在一身藥味裏,喻沅突然緩慢地說:“若是你死了,我不會替你守寡。”

孟西平卻突然沉默了會,他麵容認真,好像真想到了這種可能,眼睛彎彎笑著:“真到了那種情況,我會讓徐靜敏將你風風光光嫁出去,誰也不能欺負十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