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灰撲撲的普通馬車從醫館悄悄出來, 趕在青陵城門關閉前,順著人流出去,順利得不可思議。出城後趕車的馬夫一路揮著馬鞭, 催馬快跑, 急得像後頭有人追著跑。

等馬車悄然從官道轉入鄉間小道,駕車的人才鬆了一節韁繩,將速度放緩下來。

實際上,後麵的確還有許多剛剛知道消息的人, 差點將青陵弄得天翻地覆, 隻為了尋找這輛馬車和上麵的人。

一路斂聲屏氣, 終於到了無人處,坐在車架上趕車的瑩心才敢扭頭對著裏麵的人放聲說話。

她作男裝打扮, 鬥笠遮住大半麵容:“十二娘, 咱們已經順利出了青陵城, 今晚在何處落腳?”

車廂裏麵坐著三個人,分別是喻沅和另外兩個丫鬟, 此時都是同一個表情。

即便如願順利離開孟西平,出了青陵,喻沅麵上也沒有多高興, 現在她的身體依舊在隱隱作痛,臉色是不太好看的青白, 襯著她的眼睛更亮,像有一團火在不斷燃燒。

聽到瑩心的問話, 喻沅緊蹙的眉微微鬆開,纖長的手掀開車簾, 冷不丁被車外刮過來的冷風嗆到, 和車裏難以描述的味道擠在一起衝入肺腑, 她花了好一會才平複下來。

這輛車原來是醫館的大夫用來運送藥材的,已經被各種味道稀奇古怪甚至苦澀的藥材浸潤透了,人坐在馬車裏麵的感覺非常糟糕。

但是現在已經顧不上了,喻沅瞧向外麵。

馬車外麵是無數荒蕪的田地,秋意蕭瑟,滿地草葉已經枯黃,隱隱掛上了霜。

上次被孟西平在江陵渡口逮到的陰影猶在,從再度進醫館開始,到出了城,喻沅的心始終都像被一隻手輕輕攫住,連呼吸都放得輕而弱,害怕天降一個孟西平。

她特意往後麵瞧了瞧,確定四周都是茫茫荒野,不會有任何人影突然出現,惴惴不安的心才緩緩落地。

瑩心也看著外頭,她激動地歡呼一聲,為十二娘開心,等扭回頭和瑩舟對視,想起這馬車裏缺了一個人。

她情緒迅速低落,小心翼翼地問扶窗沉思的喻沅:“瑩衣她留在醫館裏,不會出什麽事情吧?”

馬車裏麵的人同時回憶起兩個時辰前發生的事情。

喻沅第一次到醫館時,就花重金買通了醫館的大夫,替她尋來替換的衣服和馬車。

等到裝病,孟西平果然將她送到了醫館裏麵,一切都如計劃進行。

可孟西平不是傻子,不可能察覺不到幾個大活人突然消失。

時間緊迫,過了青陵便臨近帝京,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出現這樣的機會,喻沅思來想去,覺得不能放過這次機會,需要有人出去應付孟西平,將他留住外麵,爭取時間。

瑩玉或者瑩心去最好的,她們和孟西平打交道最多,最熟悉他的性情,能隨機應變拖住他。

沒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瑩衣突然站了出來:“姐姐們別爭了,我小時候就是從青陵流落到江陵去的,要不是娘子收留我,早就餓死了。借此機會留在青陵,說不定我還能找到親人。”

她大大方方拿了喻沅準備的銀票,又跪在地上,給喻沅磕了三個響頭,毅然決然,掀開醫館的門簾子走了出去。

最後瑩衣看著喻沅她們離開,努力朝她們笑著,眼底閃著淚光,口中無聲地說:“娘子,珍重。”

孟西平的人品,喻沅還是信得過的,他不會遷怒於人,和瑩衣一個小姑娘計較。她才放心地想出了這麽個法子。

喻沅眼下也隻能這樣安慰自己:“期盼她在青陵能找個好去處。”

瑩玉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樂觀地說:“說不定瑩衣真能找到自己的親人,一家子團圓。”

喻沅卻想,前世瑩衣臨終前就和她說過,家裏隻有一個妹妹,早就被爹娘賣掉。瑩衣為了留下來說的那些話隻是為了寬她的心。

事已至此,隻能等以後再來尋訪。

瑩心許久沒有等到回應,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她伸頭進來又問了聲:“娘子?”

喻沅鬆了力氣,那片陳舊不堪的車簾飛快從她指間溜走。

她幾乎不用任何思索,已經做好決定:“今天太晚了,先找個地方住一夜,明天繼續趕路。”

青陵前後不靠,最近的一個縣城還要往南再走五六十多裏,即使現在抓緊時間趕路,等到了也進不了城,隻能露宿荒野。

喻沅沒想到,孟西平會認識青陵知縣,打亂了她想在城裏躲一陣的初步計劃,眼下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先避開青陵再做打算。

不過臨走前,她對醫館的大夫好好威逼利誘了一番,應該能讓大夫的嘴閉到明天。按照喻沅對孟西平的了解,今晚他還會在城內搜尋,明天他就能從大夫口中得知她們坐著馬車出城的消息,追出城外。

瑩心聽到,扭回頭重新趕馬前行:“好,婢子沿路看看有沒有可以落腳的村落。”

喻沅將一包點心給她:“趕路辛苦,你先吃點東西,實在找不到村莊,就找個避風的地方休息一晚。”

喻沅想通了某些事情,靠在車壁上,全然放鬆下來,唇邊終於掛上了一點笑意。

即使臉色蒼白無力,但她眼底光華流轉,已經是前所未有的快意,很是動人。

等徹底擺脫孟西平的影響,便能伺機轉向西南,聽說那裏的冬天沒有雪,溫暖如春。

她對丫鬟們說:“瑩玉,我帶你們去西南好不好?”

瑩玉從未見過娘子這樣放鬆,頓時也很高興地眯著眼睛笑:“娘子去哪,瑩玉就跟著去哪!”

喻沅點點頭,垂目看沒來得及取下來的泥人偶。

泥人偶兀自對著她甜甜的笑,渾然不知主人心情。

從江陵一路走來,孟西平待她還是有兩三分真心的吧,也不枉她曾經熱烈愛他一場。

今世未到帝京,兩人不曾走到窮途末路,不需互相揣測,是喻沅能想到最好的結局。

從今往後,喻沅便自由了。

她既不是喻十二娘,也不是寧王世子妃,去掉枷鎖,來去自由。

馬車向遠方而去,漸漸被荒野吞沒,消失在夜色。

*****

而孟西平這邊,心情就不像喻沅那般愉快了。

他枯坐在醫館裏麵,等著派出去的人回話。

先來的是趙繼明。

光天化日之下,青陵知縣趙繼明被兩個灰衣男子一左一右抓住手臂強行帶進醫館。

他臉色鐵青,撣平衣服,胸中醞釀無數罵人的話正要噴薄而出,抬眸看見了孟西平。

孟西平整個身子完全陷在黑暗裏麵,搭著眼簾,一言不發,像一尊冷酷的玉石雕像。

趙繼明和趙五娘差不了多少歲,從小因為姐姐的緣故,他喜歡跟在徐靜敏和孟西平屁股後麵玩,關係比尋常人親近。

有多少年沒見過他這樣了,趙繼明被嚇了一跳,慌張問:“這是怎麽了?出事了?世子受傷了?”

他一聲高過一聲,屋內其他人都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堂內沒有血腥味,趙繼明一臉莫名地掃過其他幾個人,醫館大夫、喻十二娘的丫鬟,還有一個站得筆挺的灰衣男子。

“趙繼明。”

孟西平終於開了口,卻是聲音冷硬的吩咐:“你立刻開城門,將青陵縣衙所有人手都派出去找十二娘。”

趙繼明這下明白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了。

喻十二娘和她那幾個丫鬟不在!

趙繼明沒接他的話,讓灰衣男子將其他人全部帶出去:“你們都先出去。”

孟西平仿佛凝固住了,從趙繼明進來,他隻說了一句話,連姿勢都沒有一絲變化。

趙繼明猜測道:“十二娘丟了?”

孟西平抬眸看他,默然道:“她說不定已經離開青陵了,我要你現在就去找她。”

趙繼明眉頭緊鎖,知道孟西平狀態不對,和他解釋:“世子爺,眼下這個關頭,該知道你去青陵的人都知道,現在你身邊跟著的是喻十二娘,抓住了她,就等於抓到了你的軟肋,拿捏住了寧王府。”

他提了提聲音,試圖說服孟西平:“現在將青陵府衙的衙役都放出去大張旗鼓的找人,暗中藏匿的那些人就會聞到血腥味般立刻湧向喻十二娘。你是嫌自己樹立的靶子不夠多,也要將十二娘拉進來嗎?”

孟西平依舊沒任何反應,似乎完全沒聽到趙繼明的話。

趙繼明抬眼看他,才發現孟西平眉目冷峻,那雙黑漆漆的眼底都是對他的審視,他甚至察覺出了一絲淡淡的殺意。

趙繼明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你竟然懷疑到我頭上?”

孟西平的聲音越發漠然,眼神釘在趙繼明臉上:“你見到十二娘時,為什麽要主動和她打招呼?”

他選擇讓官船在青陵停下,是因為有趙繼明在,也是因為十二娘從未來過青陵,他行事方便。

沒想到喻沅也想到了這點,趁他放鬆警惕,在大夫的幫助下出了城,連大夫都不知道她的去處。

從喻沅上船,裝暈船開始,她就從未放棄逃跑的想法,直到來到青陵,她終於付諸行動。

是孟西平給了她機會。

趙繼明被他的懷疑眼神氣得口不擇言:“孟西平,你瘋了。”

作者有話說:

抱歉抱歉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