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之中, 小泥人偶手裏握著的粉色小扇子滾落在地上,陶泥捏的扇子,隻有黃豆粒大小, 滾到地上就消失不見了。泥偶的其餘身體殘骸則和米缸碎片混在一起, 被人從屋前踢到屋後,被傾覆下來的陰影逐漸覆蓋。
伴隨著屋內數聲尖叫的尾音窒在胸中,像是被人驟然掐住了喉嚨。
不過一會,嚎啕大哭聲、驚呼聲與喧鬧聲同時漸漸遠去, 土匪們滿載著戰利品揚長而去, 留下比以往更加死寂的村莊。
又過了不知多久, 昏暗的屋內忽然走進來一個男人。
粉色的小扇子打著轉,被擋住了去路才慢悠悠停下來, 滾到男人的皂靴鞋邊。
被一隻修長的手撿了起來。
手的主人認出來這小東西曾經掛在哪個部位, 身影微微晃動, 握成拳頭。
那人側麵線條淩厲,唇角緊緊抿起, 大半眉目都被模糊的暗色遮住,像是與黑色融為一體,似溫柔, 也似無情。
他身後也進來三四個體格健壯的灰衣男子,瞬間將狹小的屋子擠得滿滿當當。
而距他們一步之遙的屋外, 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外麵太陽漸漸西斜 ,鴨蛋黃似的落日將天邊染成金黃如蜜的混沌色。
小山村裏起了炊煙, 兩三條灰白的煙霧嫋嫋騰起,飄入雲中。
突然一隊人馬奔襲而至, 打破了這裏的一潭死水的平靜, 驚弓之鳥們再度關緊門窗, 熄滅柴火,驚惶地捂緊了孩童的嘴,從門縫裏麵緊張兮兮地盯著這群不速之客。
黑壓壓的人馬恰似一群不小心掠過此地的鳥雀,騰空而起,直奔山腳的目的地而去。
深秋濃重的光影將山腳下孤立破落的小房子一分為二。
餘大娘呆呆坐在自家房屋門口,有如木雕泥塑,她身上的衣服早已在爭吵之間被扯得稀爛,一臉麻木地看看屋內,望不到頭的昏暗。雖然家徒四壁,但是她每日將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等待丈夫和孩子回家。
不到十天,家裏又變得一片狼藉,丈夫好不容易每天上山挖藥材賣來的一點錢又被搶走了,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到頭。
她盯著剛剛被裝好的兩扇門板上髒亂的腳印和刀劍砸出來的痕跡,不忍心繼續看下去,絕望地望了望頭頂的太陽,已經幹涸的眼底又湧出來連綿不絕的淚水。
看到數十匹馬伴隨著煙塵滾滾而來,她也隻是默然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低頭用髒兮兮的袖子擦臉,手裏緊緊捏著最後藏下來的十枚銅錢。
懷中還有十兩銀子,是剛剛進去的那人給的。
餘大娘沒將這筆意外之財放在心上。
沒什麽是不能失去的了,說不定馬上這十兩銀子馬上也會被山匪們搶走,
隻是可憐了那幾個姑娘,餘大娘心裏有些不忍的想,還不如昨天將她們趕走,即使被野獸咬傷啃食,也好過被賊人擄走生不如死。
黑亮的馬兒在屋前齊齊停下,執著韁繩的灰衣男子們無聲下馬,動作整齊一致,壓迫感撲麵而來。
但現在坐在他們麵前的,隻有一位羸弱且剛剛失去一切的婦人。
為首的趙繼明下馬後,察覺出這裏的村民對外人不同尋常的抗拒,他先細細打量了一圈四周情況。
門上掛著的各種糧食被人隨意踩落至地,鍋碗瓢盆碎得碎,壞得壞,這裏剛剛遭受過一場巨大的風暴。
他心裏已經打了個突,上前和餘大娘攀談起來,為了讓她放鬆警惕,他甚至主動撩起衣袍,就坐在餘大娘麵前的木墩上。
餘大娘在門口枯坐了好幾個時辰,終於等到人能聽她痛快地罵一頓張大龍。
趙繼明在混雜著一部分官話的青陵方言裏麵艱難提取關鍵詞,得知她們每年所得一半以上都要上供給張大龍,附近村子被抓上山的年輕女娘更是不計其數,越聽越憤怒。
他到任後,就被上官提醒青陵山匪窮凶極惡,但覺得是個麻煩事,一直拖著沒沾手。直到此時,看到餘大娘,他才後知後覺,升起一股不明不白的愧疚。
民生多艱,積弊已久。他既然舍棄帝京來青陵當一方父母官,怎能後退做懦夫。
餘大娘家徒四壁,還肯施舍出一點善意給喻十二娘她們,免得她們在露宿野外。
他肅然道:“在我治下的青陵,竟然還有人這般欺壓百姓,橫行鄉裏,將國家律法置於何處!”
餘大娘聽出他的身份,下意識站起來,攏了攏散亂的頭發,但她很快就發覺自己這些動作隻是無用功,肉眼可見的痛苦沒有掩飾的意義。
她慘笑兩聲,臉上兩道深深的淚痕隨她的笑容被拉扯變形,連她自己都沒發現話裏藏著的無望和怯懦:“原來是縣令大人,您是來找裏麵那位大人的吧?”
得知他是青陵知縣後,不是畏懼,是一種習以為常的冷漠絕望,被摔打無數次,被給予希望又拿走,如此反複,才對一切天降下來的希望都保持警惕。
趙繼明發覺自己對著這樣一張絕望的臉,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無動於衷,承認他此行的確是跟著孟西平而來。
大約半個時辰前,灰衣男子們發現了醫館馬車的痕跡,順著車轍追蹤至此,卻沒發現十二娘和丫鬟們,發現此地似乎還剛剛經曆過一場不大不小的劫掠,擔心十二娘出事,不敢耽擱,連忙將消息傳回青陵縣衙。
趙繼明得知消息時,正和孟西平以及水幫的人在一起,商量如何借助水幫的力量對付張大龍那夥山匪。
孟西平聽到喻十二娘的消息,臉色大變,一言不發,當即丟下所有人起身縱馬出城。
水幫的小頭領頗把自己當回事,不敢對孟西平甩臉,質問起趙繼明起來。
等焦頭爛額的趙繼明說服水幫的人,已經得到孟西平出城的消息,他集齊縣衙內所有好手和水幫的人,追孟西平差點追得腿斷。
等趙繼明找到這裏,孟西平早就進屋內去了,也不知在裏麵發現了什麽東西,遲遲不出來。
趙繼明擔憂地從門板往裏麵望,隻能覷見一片黑沉沉,他臉色不知不覺難看起來,喻家娘子難不成真出了事?
餘大娘誤會了趙繼明的臉色,小心瞄了縣令大人好幾眼:“剛才進去的大人幫忙修好了門板,還給了民婦十兩銀子。”
哀怨過了,想起來日子照樣要過,家裏幾個孩子嗷嗷待哺,她手腳無措,不知道剛才的話有沒有得罪縣令大人。
她心中惶然,把銀子拿出來,雙手捧著要孝敬給趙繼明。
趙繼明哭笑不得地拒絕:“既然是他給的,你就放心拿著吧。”
餘大娘喏喏應下:“多謝大人。”
她死死捏著銅錢,坐立難安,期盼著丈夫早點回來。
趙繼明拿出些破釜沉舟的氣勢:“你放心,我趙繼明一日坐在青陵縣令的位置上,便有青陵一日安寧,早晚將這些欺壓良善的山匪惡霸徹底翦除。”
否則他還有什麽麵目當這個青陵知縣,灰溜溜回家得了。
餘大娘眸中希望之火燃起又熄滅,對張大龍他們的畏懼占據上風,隻恨自己不是啞巴,不肯繼續說了,唯恐引來後續報複。
前任縣令開始話也說的好好的,後來他和張大龍成了拜把子的兄弟,縱容土匪們行凶,這新縣令看起來年紀輕輕,嘴上沒門,不太牢靠的樣子。
趙繼明也不多為難餘大娘,撣了撣外袍上的灰塵,去找孟西平。
他心中盤算著,山匪的事情終究是要解決的,不如借喻十二娘這件事,要世子再幫忙插一插手。他也要借此機會和姐姐趙玉娘寫封信,告訴她喻十二娘不比尋常,不要因為家裏的交情就和裴三娘她們摻和到一起。
帝京裏所有人都猜錯了,孟西平十來年不去江陵,不提喻家,或許不是因為他看不上這門親事,而是將喻家娘子看得很重,才不肯輕易對人言。
姐夫徐靜敏同孟世子走得很近,玉娘姐姐又一向聰慧,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
趙繼明剛要推開門——
屋內,孟西平彎腰將所有的泥人偶碎片撿起來,他將腰上的小書生也取了下來,放在一起。
緊隨他其後進來的灰衣男子搜遍屋內,搖了搖頭、十二娘沒有留下來任何東西。
孟西平垂眸沉思,從屋內走出來。
和趙繼明打了個照麵。
趙繼明先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番孟西平的神色,沒看出什麽,心中揣測不安:“世子,張大龍他們剛剛來過這裏。”
孟西平已經猜到,平靜地說:“知道了。”
趙繼明咯噔一下,覺得孟西平麵上沉靜,眸中卻已經有無數風暴凝聚,越發猜不透世子的心思,他隨見孟西平手裏拿著團東西,隨口問:“在屋裏發現了什麽?”
孟西平手上用力,緊緊握住從屋內帶出來的東西,抬眸時風暴消散:“沒什麽,一些十二娘隨身帶著的小東西。”
僅僅一步之遙,兩人神情起了細微的變化。
灰衣男子們早將方圓一裏探查清楚,他們在屋後發現了馬車廂,車廂散發著一股奇怪的並不常見的藥味,和醫館大夫說的對上了,正是十二娘出青陵時用的那一架,跟車的馬卻不翼而飛,車廂四周隻有一些踩得稀碎的糕點,三兩件衣裳,像是來不及收拾,匆忙之間掉下來的。
孟西平瞥一眼他們找來的東西,認出來這些衣服是幾個丫鬟的。
喻沅絕對不可能和她們分開。
他對孟一說:“先帶人沿著馬蹄痕跡追一追,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線索。”
又對趙繼明說:“你準備一下,去和水幫的人說清楚,叫他們引路,立刻出發去張大龍所在的臥龍山。”
餘大娘在旁邊聽到熟悉的名字,這下明白了:“你們是來找喻家娘子的?”
孟西平沉默了一會,低聲回道:“是。”
餘大娘著急地說:“你們來遲了!她早上被張大龍抓走了!”
孟西平臉色陰鬱了一點。
無人知道,他此刻已經五內俱焚,胸中悶成一團,眼前的趙繼明好像突然分成了兩塊,他浮在身外,卻覺得渾身是尖銳的痛苦,叫囂著要衝出身體。
餘大娘生怕他沒聽清楚,大聲朝孟西平說:“那麽好的一個小娘子,還給了我許多銀子,她們都被人抓走了,你們快去找她!”
趙繼明無意間瞥見孟西平指節泛白,幾乎是僵立在原地,替他問餘大娘:“大娘,那些女娘是什麽時候來的,有幾個人,又是什麽時候被抓走的,你把情況都仔仔細細說一遍。”
他說著便從懷中拿出一錠銀子,要給餘大娘。
縣令老爺出手大方,餘大娘心中忐忑地拿了,按下對小女娘身份的好奇,努力回憶起昨晚的情景。
“大概是子時左右,我聽見幾聲連續的敲門聲,披著衣服起來看,發現是四個年輕的小娘子等在外麵。”餘大娘想起來也不得不感歎,“哎喲,個個長得漂亮極了,尤其是中間的小娘子,差點以為她是林中精怪,將我們嚇了一跳。小娘子客客氣氣地說她姓喻,想要借宿一晚。”
“那幾個小娘子臉色慘白,也不知趕了多少路才找到這裏,民婦連忙放她們進來休息。”
她回憶起和喻家娘子的初見:“我聽那幾個丫鬟模樣的人稱呼最中間的人為十二娘。喻家娘子安安靜靜的,教養很好,看著就像是那些富貴人家裏麵出來的小娘子。”
清脆的一聲響動,三人都聽得分明。
孟西平竟然將手裏那隻小書生硬生生地捏碎了!
趙繼明看得心顫不已,追問餘大娘:“然後呢,喻家娘子她們是怎麽被張大龍擄走的?”
餘大娘一提起張大龍,語氣就有些恨恨地,恨不得親手宰了他們:“就在兩個時辰前,眼看著小娘子們要準備離開。都要怪他殺千刀的張大龍,前天來搶過一遭,今天又突然來了,把幾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都劫走了。”
兩個時辰前,趙繼明一下子心冷,要是孟一在她們身邊還好,那幾個丫鬟能頂什麽用。
等他們找到喻十二娘,黃花菜都涼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飄到孟西平身上。
孟西平心中如被烈火焚燒,燒得他肝髒肺腑裏麵都是火星子,稍微一鬆手,便有新鮮的血順著陶泥碎片流下來。
餘大娘好奇地問那位不說話的俊美男子,話裏有些埋怨:“你認識喻家娘子,她是你什麽人?怎麽會讓她一個小姑娘流落在外,現在又讓她被張大龍給擄走了。”
孟西平眉目低斂,語氣艱澀:“她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沒照顧好她。”
孟西平突然將手裏的東西往身邊灰衣男子懷裏一摔,快步走開。
趙繼明眼前劃過一縷紅色,匆匆跟過去:“世子幹什麽去?”
孟西平翻車上了馬,捏的韁繩上麵也是一手血,沁成團黑紫色,和他的臉色差不多。他渾然不覺被割開的傷口,居高臨下看趙繼明:“你立刻叫上所有人,去找十二娘。”
餘大娘在後頭追了一句:“張大龍他們就在山上,離這裏不遠,你們可一定要將小娘子救回來!”
孟西平渾身似一張緊繃的弓,箭在弦上,坐下馬兒感受到他的情緒,焦躁得嘶鳴一聲。
趙繼明也抓住韁繩上馬:“等等我!”
他是真心祈求喻十二娘好好的,不然孟西平眼下這樣子,他已經開始擔心這縣令的位置還能不能繼續坐下去了,說不定張大龍沒死,他就已經因公殉職。
遠處霧影重重,山巒掩去歸路。
一條羊腸小道直通山頂。
水幫的人得了青陵縣令的承諾,輕易舍棄了張大龍這個曾經的夥伴,立刻幫著趙繼明去找人算賬,準備做第一個投名狀。
“翻過這座山,前麵就是張大龍的營地。”
指路的水幫小頭領走這條路走慣了,一路看過來,覺得與往常大不相同,有些奇怪:“以前這個點,山上很熱鬧的,現在怎麽聽不到聲音。”
孟西平看一眼望不到頭的山林,隻顧著揮馬鞭,催馬狂奔:“快走。”
“謔!”
趙繼明跟著孟西平衝動上來,心中斤斤計較地計算,如何利用這點人包圍張大龍,指望著孟西平搭把手。
還未走近,已經從山上飄下來一股極淡的煙塵味。
他鼻子靈敏,嗅到山林之間越來越濃的山木被焚燒的味道,隨口一說:“難道是山上起火了?”
孟西平悶頭趕路,待到山林盡退,看到隱藏在深山裏頭的營寨,眼睛突然被火光刺痛,眼瞳猛地一縮,猛地勒馬停住。
山上火海漫天,林間竄出來數條煙龍,巨大的火龍左右飄搖,轉眼之間就在山林之間橫衝直撞。
深秋的山林本就幹燥易燃,被風一催,火龍們以摧枯拉朽之勢將整座山頂完全吞噬,有兩三個山匪衝下來,立刻被趙繼明的人逮住。
水幫的頭領看眼前情景,瞪大雙眼,比孟西平更茫然:“這火怎麽來得這麽突然。”
趙繼明卻扭頭看孟西平:“壞了,十二娘該不會在裏麵吧。”
他的話音剛落,其他人還呆滯著,孟西平已經毫不猶豫,縱馬進入火海,呼吸之間,人與馬被煙霧瞬間吞沒。
趙繼明的心差點跳出喉嚨,手抖地握不住韁繩,連忙招呼灰衣男子們跟上,護好孟西平。
要是孟西平出了事,寧王府絕不會放過他。
他不擔心頭上這頂官帽,開始擔心起自己的項上人頭來。
這場火外麵燒得厲害,實際上裏麵並不大受影響,隻有最開始起火處的木房子被燒了大半,火光竄到後山去,營寨裏麵煙熏霧濃。
山匪們因這一場大火自亂陣腳。
趙繼明撿了個漏,張大雄逃跑途中被水幫的人一刀砍死,青陵衙役將剩下的匪徒輕易收拾了,盤踞青陵已久的土匪勢力就此土崩瓦解。
也不知這場適逢其會的大火是誰助力,他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自己的人頭保住了,悲的是孟西平在裏麵仍沒找到十二娘,冷冷地走出來,看起來要宰了這裏所有人。
他期期艾艾地問:“世子爺,水幫的人。”
水幫的人沒幫上什麽忙,趙縣令想翻臉不認人,還要看孟西平的意思。
“你若想讓餘大娘她們再過一陣安生日子,離不開水幫的暗中助力,但凡你今天敢撕毀和他們的口頭約定,明天這座山頭上又會出現一個李大龍。”
孟西平邊說邊垂著頭,認真給自己纏著手掌上的傷口。
趙繼明站在他身邊,頹然點了點頭。
孟西平纏布條的模樣很是專注,趙繼明看了一會,有了新發現。
堂堂孟世子,不至於連個傷口都不會包紮,可在趙繼明的目光下,孟西平緩緩將手包成了個肥胖的大白饅頭!
趙繼明看呆了,小小傷口,不至於如此大動幹戈。
漸漸才看明白,世子爺似乎在模仿某個人的手法和纏布條的順序,像是他腦中有一個小人兒在不斷動作,將那些動作都爛熟於心。
不知為何,趙繼明心頭發寒,覺得出了帝京的孟西平實在是有些陌生,不敢繼續再看下去。
孟西平耐心地打了個結,將碩大的白饅頭背在身後,抬眼看向趙繼明:“被他們抓來的娘子都關在哪?”
趙繼明不敢和他玩笑,指著下頭的人,如待上官般態度謹慎:“所有女眷都已被拘到這裏。”
青陵衙役推著十來個哭哭啼啼的娘子上來,看打扮有廚娘,有剛剛被抓上來的年輕娘子,有的已經做婦人打扮,成了土匪娘子。
無論是何身份,都是一臉慌亂和陌生,左顧右盼,眼神飄忽。
不止沒有喻沅,連瑩玉那幾個丫鬟都不見。
孟西平眉頭緊蹙成深深的折痕,眼眸中閃過一絲陰鶩:“將山上的人都帶到這裏。”
趙繼明立刻依他的命令,將所有人都帶到此處。
營寨裏煙霧繚繞,一時嘈雜紛亂,隻是還不見喻家娘子和她的丫鬟,她們幾個竟像是從偌大一個營寨裏麵消失了。
趙繼明知孟西平心焦,安慰他:“在這裏不見喻家娘子或許是好事,說不定她已經逃出去,或者是……”
孟西平在心裏替趙繼明接上了他未說完的話,或者是張大龍根本沒將喻沅帶上山,這下就更難找了。
他問跪在下麵的土匪們:“張大龍早上從餘大娘家裏抓來的幾個小娘子呢?”
水幫的人在旁邊虎視眈眈。
便有膽小的人見過張大雄的慘狀,老實回答:“跑了。”
有人先開口,頓時跟上來七嘴八舌的補充:“就是那幾個小娘子,趁大哥不注意,故意燒了整個寨子,逃下山去了。”
喻沅竟然沒事!
趙繼明眼神一亮,舒了一口氣,逼問:“她們跑到哪裏去了?”
“這就不知道了,起火以後沒人顧得上看她們。”
“她們還帶走了好幾個小娘子一起跑。”
既然是她們放的火,依照火勢情況,喻沅她們應該剛剛離開,或許就在附近,沒有走遠。
孟西平來回掃過兩次跪下地上的人,壓住胸中的焦急火氣:“張大雄死了,那張大龍呢?”
趙繼明發覺他竟然忘記了這個重要人物,也才反應過來:“的確奇怪,張大龍為何不在營寨中?”
有人搶答:“大龍哥將那幾個娘子送回來後,大哥讓他下山去縣城醉仙樓買酒,還沒回來。”
孟西平的臉色陰沉地能擰出水來,手指冰涼:“不好,快去找人。”
山下野草枯黃,日頭隻見一角。
而此時的喻沅她們,已經從山後小路逃了下來,恰好和上山的孟西平一行人錯開。
一路焦急奔跑,幾乎脫了力氣,她停下來和身邊幾個逃難的丫鬟們對視一眼,心跳得快要飛出來,仍然覺得無比驚險。
幸得老天眷顧,長風隨火一起,助她們逃了出來
無數畫麵在喻沅眼前閃過。
喻沅素來愛好整潔,還沒有這麽狼狽的時候,衣裳是在營寨裏麵隨便拿的,散發著經年的油煙味,發簪在逃跑途中弄丟了,一頭烏發被風吹得亂舞,發間掛著兩三片草葉。
她深深喘了兩聲,滿身煙灰,隨意用衣袖擦一擦臉上的黑灰塵,扯下一片布條綁住頭發。
兩輩子的經曆加起來,也沒有這麽不大家閨秀的樣子,喻沅突然扶著腰笑起來。
她從入帝京起,為了慧宜公主口中的世子妃和寧王妃身份拘束自己,端莊溫柔體貼。回到喻府後,那些潛移默化的規矩,一直如影隨形,令她深惡痛絕,時時讓她回憶起寒冷刺骨的寧王府。
好在以後沒機會再見了,不然她一定要向慧宜公主好好問候一句,讓老妖婆早點下去見掛在嘴上的孟西平爹娘。
瑩玉茫茫然等她笑完,驚恐後望,覺得重重山影裏麵都藏著山匪,催著她:“娘子,咱們快些走吧。”
喻沅看清楚附近情景,緩緩吐出一口氣:“我聽他們說,山下不遠處便能找到青陵一處小渡口,會有水幫的人在那裏擺渡,隻要給他們足夠的錢,就能去任何地方。”
她們完全不清楚路線,隻能按照太陽落下的方向走。
好在土匪的話是真的,小渡口離山上不遠,喻沅她們隻花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尋到江畔。
漸漸聽得到緩緩流動的水聲,感受得到水霧,瑩玉看見岸邊停著一艘小烏篷船。
她興奮地跑出去:“娘子,咱們到了!”
烏篷船上坐著個正在休息的年輕船夫,瑩玉走近,船夫才慢慢抬起頭,就在她看清船夫臉的同時,腦海裏閃過一個畫麵,忽然想起來剛剛才見過他!
在餘大娘家裏,他就跟在張大龍身後,一腳踩碎娘子的泥人偶,被她無意間看清楚了臉!
瑩玉當即臉色一白,驚慌失措道:“娘子快跑!是匪寇!”
喻沅停住,聽到身後的動靜,反身望去!
來的路上早有身強力壯的大漢堵著她們,手裏提著一把大刀,惡聲惡氣地說:“老子終於等到你們來了。”
瑩心和瑩舟緩緩靠近喻沅,試圖護著她,三人手挽著手,手心裏都是冷汗。
林中又出來數道影子,明顯是等候已久,個個奔向為首的張大龍,語調激昂:“大龍哥,寨子裏麵來了好多官兵,大哥也被出爾反爾的水幫殺死了。”
他刀尖直指喻沅的頭顱:“就是為了找她們。”
喻沅目光泠泠,盯著閃著銀光的險惡刀尖,一股寒氣從腳到頭,但她不敢流露出分毫軟弱,一旦她示弱,就被會麵前這些人徹底拿捏。
刀尖逼向喻沅,那人氣勢洶洶:“我要殺了她們,給兄弟們報仇。”
張大龍得知縣令也為那小女娘而來,卻是沉思了一下,奪住那柄向喻沅而去的刀:“等等。”
“老子十來年的家底,說沒就沒了。”張大龍還能看得見遠處漂浮著黑煙的山頂,殺氣騰騰地拿了刀,一把將喻沅扯過來,“小娘子想好如何給我的兄弟們陪葬了嗎?”
鋒利的刀抵在喻沅喉間。
呼氣時顫動的皮膚碰到刀刃,激得喻沅渾身發麻,她輕輕張開嘴喘著氣,指甲用力掐住掌心保持清醒。
她緩緩道:“張大龍,我替你解決了張大雄,不用再做千年老二,你不是應該開心嗎?”
張大龍麵色一黑:“可你引來了官府,害死了我的兄弟們。”
青陵官府,一定是趙繼明帶來的人,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找到這裏。
喻沅心思電轉:“水幫的人為什麽要幫著官府的殺張大雄,你比我清楚。官府來找我,不過是順帶罷了,他們收了我爹的銀子,要帶我回家,如果找不到,他們沒辦法向我爹爹交代,。”
喻沅轉而道:“張大龍,你現在有的,不過是青陵縣的小小山頭而已,還要看官府眼色。不如我們合作,你拿我的消息去換我爹的一筆錢,換個地方東山再起。”
張大龍想了想:“我怎麽信你,萬一你和他們聯起手來騙我怎麽辦?”
“我離開家是因為不願嫁給我爹選中的未婚夫,絕不可能再回去。你拿到錢,我獲得自由。”喻沅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被張大龍手下壓起來的瑩玉,“我的丫鬟身上有不少銀子,你可以看看,這隻是我帶出來的一部分。”
張大龍突然轉頭看她:“你不是青陵人?”
喻沅聲音放得輕輕的,散在張大龍耳邊:“江陵喻家,你聽說過吧,那可是江陵首富,連水幫在江陵都要給喻家麵子。”
張大龍聽得意動,正要繼續打聽。
山間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鳥雀聲。
張大龍宛若驚弓之鳥,驀然扭轉身體,挾持著喻沅退到江邊:“是誰?”
他一隻手摸了摸喻沅的臉:“小娘子,差點就被你糊弄過去了。”
臉上像是被冰冷的蛇爬過,喻沅強忍惡心,蹙著眉去看鳥雀飛起來的方向。
張大龍強硬道:“再不出來,這如花似玉的小女娘,可就要死在我的刀下了。”
喻沅甚至感覺到脖間血肉被割開,微微發疼。
林中久久沒有動靜,隻有張大龍的話音,一切都靜止了。
喻沅轉著眼珠子,盯住一片被風吹得微動的樹葉,隨即若無其事的挪開目光。
張大龍低頭說:“這會來找小娘子的人,似乎不怎麽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故意拉長了聲音,落在寂靜的林中,莫名恐怖。
喻沅閉了閉眼,鎮定道:“根本沒有人來,剛才不過是你疑神疑鬼,被一隻鳥雀嚇到了。我們合作的提議,你考慮清楚了 ?”
她給瑩玉使了個眼神,瑩玉注意著這邊,立刻從懷中拿出藏著的一疊銀票,約莫好幾千兩,交給看守的土匪。
小娘子的聲音低而媚,蠱惑心神:“隻要你聽我的,至少可以從我爹手上拿到五萬兩銀子,完全可以招兵買馬,再起山頭。”
張大龍要手下在周圍轉了一圈,沒發現其他人,確定剛才是意外,才放下心。
他數了數銀票,被五萬兩銀子勾去心神:“原來娘子這麽有錢。”
他拿到錢,刀刃離喻沅的脖子遠了一些,剛剛垂下去:“那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喻沅突然往前看了一眼,對上了什麽。不等張大龍反應過來,她猛地側身讓開幾步。就在喻沅離開的那一瞬間,一隻箭默契的從林中射入張大龍胸口,穿胸而過!
他臉上狂喜頓時化為痛苦的驚愕,轟然倒下,手裏死死捏著銀票。
跟著張大龍的人見狀不好,一個要跑,一個卻想抓住喻沅,正是先前第一個拿刀要殺喻沅的。
喻沅後退不及,眼看刀尖已至胸前,她隻能往後倒入水中。
那大漢窮凶極惡,預置喻沅於死地,將刀猛地往前一送,眼看那蛇似的刀就要咬上她的胸口。
孟西平終於追了上來,情急之下用手擋下這一刀,毫不猶豫用手中弓弦絞住大漢脖頸,猛地血花濺出來。
他果斷後退,跳下水去找喻沅。
等孟西平將喻沅帶上來,土匪們已經被趕來的灰衣男子們全部拿下,幾個丫鬟圍住虛弱的喻沅,手慌腳亂地給她止住脖子上細長的血線。
孟西平拿來套衣服,交給瑩玉:“去給你們家娘子換身衣服。”
瑩玉翻開一看,發現是十二娘的衣裳,她們逃跑途中丟在山中,原來被孟世子找到了。
喻沅雙目清明,朝瑩玉點點頭。
等喻沅在樹後麵換好幹淨的衣裳,趙繼明也來了。
孟西平直接把喻沅交給趙繼明:“你將她們帶回去,在青陵官驛住下,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再去找你們。”
這一天實在是經曆了大起大落,趙繼明聽話,護著喻沅離開。
喻沅沒有情緒的目光一直跟隨者孟西平,他卻不像以前那樣,溫柔地回望過來,將她撈上來後,再也沒看她一眼。
孟西平渾身冷冷的,衣裳也沒來得及換上,仍是濕漉漉的,像是剛爬上來的水鬼。
等人都走了。
孟西平才對著灰衣男子們,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涼薄:“將匪寨裏麵見過十二娘的人全部殺了,一個不留。”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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