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秋風落葉的季節,多年沒有了音訊且不知生死的張小羊,竟然容光煥發地回來了。衣錦還鄉,青眼相看,自然觀者如堵。是啊,當年那個吹著嗩呐沿街乞討的張小羊,後來又出賣了肖桂英投降了日本人的張小羊,又後來當了日偽巡警在街中敲詐勒索的張小羊,再後來給河北梆子名角於寶奎當了跟包兒的張小羊,竟然搖身一變,以外商投資的顯赫身份,大模大樣地榮歸故裏了。天上掉下來一個財神爺,得了嘛!正為招商引資找不著門路,整天發愁上火嗓子疼的保定市一些政要們,大喜過望。恨不能把張小羊供奉起來。於是,保定市的日報晚報電台電視台即刻立體式、轟炸式、全方位宣傳了這位興旺發達之後而不忘鄉土的華僑企業家。
隨著張小羊頻頻上報紙,出鏡頭,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才恍然認出:嘁!他不就是當年吹著嗩呐滿街要飯的張小羊嘛!
也是到了後來,人們才漸漸知道了一些張小羊的發跡過程。那年,張小羊跟著於寶奎去了北平,演出了幾場之後,他的嗩呐竟然吹出了些名聲,被人戲稱之“嗩呐張”。1945年春天,眼見日本人敗局已定,偽職人員都惶恐不安了。這時北平城裏就有小道消息在坊間相傳,軍統特務已經暗中潛入了北平,悄悄地給漢奸們登記造冊,以期秋後算賬呢。於寶奎聽到了這個消息,先自就害怕起來。是啊,他多年為日偽獻藝出演,早已經名頭響亮了。一旦日本人倒台,還不知道國民政府會如何給他治罪呢。而且,於寶奎也曾狐假虎威,借著日偽的勢力,很是欺壓擠對過同行的藝人。這些藝人雖然眼下還低眉順目,若一旦翻過身來,還不得狼狼地報複他於寶奎喲?行了!快走路吧!於寶奎就悄悄解散了劇團,匆忙收拾了細軟,帶著幾房太太和子女,還有幾個多年在他身邊的“跟包兒”,一路轉折惶惶地去了香港。張小羊自然在“跟包兒”之列,便也相跟著去了。張小羊也一直忐忑不安呢,他投靠過日本人,出賣過肖桂英,一旦光複,還能有他的好果子吃嗎?快跟著於先生溜之乎也了吧!
於寶奎舉家到了香港,舉目無親之際,先買了一處宅子,總算是安頓下了。唉,說來於寶奎也是個命短,他初來乍到,也就是剛剛喘了口勻實氣兒,還人生地不熟呢,還沒分清楚香港的東西南北呢,那天夜裏,他突然喊心口疼,沒等到送進醫院,就伸腿暴死了。唉!他走得也真是太性急了點兒,連個遺囑都沒有留下。於寶奎平日裏,最寵愛三姨太,家裏的積蓄,三姨太明細了然。可於寶奎哪兒能知道呢,三姨太早就跟張小羊眉來眼去,私下裏勾搭在一處了,幹柴烈火正相互熱戀得要緊呢。趁著於寶奎的幾房太太和兒女們正呼天搶地號喪,三姨太就按照張小羊的吩咐,偷偷地乘亂席卷了於寶奎留下的金銀細軟與積蓄,悄沒言聲地跟著張小羊從後門兒溜之乎也了。唉!於寶奎呀,拚扯著嗓子用心用力地唱了幾十年,以一身辛苦疲憊積攢下來的血汗錢,竟然被一個沿街吹嗩呐的乞討機巧地算計了。說起來,當年於寶奎厚顏無恥,阿諛取悅於日本人,也的的確確得了不少的贓錢。如此一個結果,似乎也是天意?
張小羊帶著三姨太,匆匆逃出了於家,也不敢在香港久留,就一路賊賊地去了台灣。之後,三姨太就光明正大地嫁給了張小羊。張小羊即用這筆黑心來的錢,做開了買賣。或許合該這二人走運發財,幾年下來,生意竟是越做越好越紅火,後來還在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開了十幾個分號。再後來,張小羊夫婦幹脆離幵了台灣,去新加坡落戶了。
幾十年過去,張小羊在生意上斬獲頗豐,已經成了頗有些名聲的華人企業家了。或許人老了,思鄉之情就日漸濃重。張小羊總想回保定看看。他一度聽說大陸求“資”若渴,他思想這真是個機會呀,就乘勢回來投資了。他與保定市有關部門簽訂了好幾份投資意向書,準備在保定建成幾個或合資或獨資的企業。歡喜得保定的領導與企業家們,幾乎天天排著隊宴請張小羊,真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那天,輪著市政協主席趙長豐做東,宴請張小羊先生。或許是趙主席高興得過了頭,也沒假思索,就臨時動議,通知一些有身份有過重要影響的政協委員,來陪張小羊先生共進晚餐。圖個熱鬧麽!
市政協委員肖桂英,作為“有過重要影響”的一位,也臨時接到了請柬。她看完請柬,就怔住了。她點頭冷笑道:“張小羊?我說呢,看電視覺得像他,還覺得我人老眼花,認錯人了呢!想不到呢,還真是他呢,他還真活著呢!是啊,我真應該去見見他的!”送請柬的也是匆忙,竟沒聽出肖桂英的話音兒不對,就領著肖桂英上了車去了飯店。
車開到了飯店門口。肖桂英大步進了餐廳,一抬眼就看到了被一張張花團似的笑臉簇擁著的張小羊。已經和藹可親了多年的肖桂英,突然間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竟是滿臉殺氣,目光如炬了。
肖桂英大喝一聲:“張小羊!”
張小羊習慣性地答應了一聲,就端著茶杯笑嘻嘻地轉過臉來,循著喊聲去追看,他就看到了肖桂英,他臉上的笑容就登時僵硬了。他惶恐不安的目光看著肖桂英,手一欽,茶杯就掉在了地下,碎了:“肖當家的,真……是你啊……你……你還活著……呢?”
肖桂英冷笑了一聲:“你這個王八蛋是不是盼著爺死呢?爺還活得結實著呢!”她習慣地伸手向腰裏摸,卻摸了個空。她這才泄氣地想起,她已經多年不帶槍了。
應該說,張小羊記憶的大門,瞬間就呼啦啦地打開了,肖桂英這個摸槍的動作,張小羊太熟悉了。他的心跳開始雜亂無章了,多年前那種揮之不去的恐懼感,再次穿越時空轟轟隆隆向他兜頭砸來,他剛剛還紅潤如桃花的臉色,已經變得紙一樣白了。他張嘴想喊什麽,可是,聲音好像被誰突然偷走了,一個字竟也喊不出了。他眼一暈,心一顫,腿一軟,撲通一聲,就跪在了肖桂英的腳下。
張先生唱的這是哪一出呢?事情起得突兀,如舞台上角色的情節,或然間就有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劇情急轉直下。人們就如看客一般,全都傻傻地呆住了。
肖桂英怒氣衝天地喝問了一聲:“張小羊呀,你還真敢回來啊?”
張小羊跪在那裏,不說話,隻是雞啄米似的磕頭。眼見得張小羊的額頭已經磕出了汩汩的鮮血,眾人驚醒過來,忙擁上前去攙扶他起來,張小羊卻執拗地不肯起來,仍是“咣”、“咣”如搗蒜般磕頭。嘴裏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也聽不出他在說些什麽。有人還驚訝地發現,張小羊的身下,已經濕濕的一片了。唉!張小羊啊,尿了喲!
(幾十年歲月蹉跎。張小羊故地重遊,物非人亦非,心下自有感慨。或許他認定肖桂英早已經不在人世,由此才以一種笑到最後的心態,回到保定觀光旅遊。可是,肖桂英竟然出現了,一如橫空再現的索命神煞,徹底摧毀了張小羊的自信與自尊。)
張副市長蒙了,一時手足無措,他皺眉看著肖桂英,滿臉不高興地問道:“肖大姐,這……是怎麽回事嘛?您怎麽惹得張先生……這樣了?”
趙長豐主席反應慢了些,呆呆地一時不明就裏,他很奇怪地看看跪在地上的張小羊,又疑惑地看看肖桂英:“這……是……怎麽回事嘛?”
肖桂英沒有理會趙主席與張副市長的態度,她恨恨地“哼”了一聲,打量著跪在她腳下渾身發抖的張小羊,繼而又看了看張小羊那一頭蒼蒼的白發,她心裏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苦楚與艱澀,她逼人的目光如西下的夕陽,凶凶的光焰漸漸暗淡下去了。她終於長歎一聲,跺了跺腳,就掉頭而去了。隻聽到肖桂英重重的腳步聲漸漸遠了,餐廳裏隻留下了一群滿頭霧水的貴賓,皆是呆若木雞。
張小羊當天就病倒了,胡言亂語發高燒。被120一路嗷嗷叫著,送到了保定第一醫院。市政府立刻指示:要去最好的醫院,派最好的醫生,住最好的病房,找最好的護理,用最好的藥品——即當年在保定市流傳很廣的“五最指示”。
但是出乎意料,張小羊隻在第一醫院住了兩天,就急著出院。出院後,竟似鬼催著一般,匆匆回了香港。後來有人說笑,張小羊先生是得意而來,倉皇而去。投資建廠的事兒,也就如泥牛入海,再無下文了。這中間環節到底發生了什麽呢?弄不明白原因的市政府招商辦一頭霧水,幹脆把責任一股腦兒都推到了政協委員肖桂英的身上。張副市長當即憤怒了,親自給肖桂英打電話通報批評,張副市長用責備的口氣說:“肖大姐,您也是一個老同誌了,您應該知道黨的政策,現在是經濟建設的時代,您這一鬧,把外資嚇跑了。您想過沒有?您這一鬧,會給保定市造成多大損失呢?我得批評您了……”
肖桂英聽了幾句,便不耐煩,冷冷地笑道:“你批評我?我也得批評你呢。爺從來沒有反對過政府搞經濟建設。可是,一個漢奸回來,值得你們這樣敲鑼打鼓地歡迎嗎?你張副市長幾輩子沒見過錢?”
張副市長捺著性子,賠笑說:“肖大姐呀,錢有什麽不好麽?”
肖桂英譏諷地說:“爺問你,你一個政府的副市長,整天錢錢的,好麽?”
張副市長氣惱地說:“肖桂英同誌,你聽我說……”
肖桂英氣惱地說:“什麽聽你說?爺還沒說完呢!”
張副市長氣憤地質問:“肖桂英同誌,你一口一個‘爺’、‘爺’的,你這是怎麽說話呢?”
肖桂英怒氣衝天地說:“爺就這樣說話,怎麽了?你不愛聽?可爺就這麽說了……”
話,就越講越難聽了。張副市長氣憤得摔了電話。
轉年春天,肖桂英的政協委員落選。有好事者私下告訴肖桂英,是張副市長堅持要把肖桂英的政協委員拿掉的。肖桂英聽到後淡淡一笑,一句話也沒有講。有人看出了,肖桂英這一笑,笑得蒼涼。蒼涼的背後,隱約著不屈。
無職便是一身輕。肖桂英樂得逍遙呢。白天,搬一隻馬紮,安閑地坐在院牆邊曬太陽。夜裏,靜靜地躺在**看牆上的票兒。
悠哉!悠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