遆重合被仙界眾官挖掘三尺,撈回了仙界,帶入大殿,倒是如往常般不卑不亢,大膽承認了自己保護蒲和衣的事實經過,仙帝聽了又驚又怒,直接叫他的名字:“遆重合!先前你發現魔骨舍利的下落,卻知情不報,我勉強當做是你不諳世事受人蒙蔽,可我竟不知你糊塗至此,居然為了一個魔女公然與天衛作對!你是不把我放在眼裏了嗎?”
“仙帝,這到源萬萬不敢,隻是和衣並非眾人口中所說的魔女,她一心向佛,心地善良,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不像是成魔之人。”遆重合道。
“到源仙君,這話你已經說過不止一遍了,成不成魔,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畢竟做決定的是她啊。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以防萬一,還是把魔女抓來要緊,我們不能讓天下人陪你一起賭這個變數,萬一輸了,那可就萬劫不複。”一個仙官說。
仙帝麵上露出疲憊之色:“罷了,來人,到源仙君與魔界妖女勾結,與仙界作對,廢黜仙君職位,打入天牢,擇日受天雷之刑。”
話音一落,眾人都變色。相宜仙子急聲道:“可是仙帝,到源仙君他是舍利……”
“相宜仙子,”一直在仙帝旁沉默的仙後忽然露出微笑,對著侄女慈愛道,“仙帝自有他的主意,你要相信他。”
相宜仙子怔怔看著仙後。
退朝後,相宜仙子步入瑤池,見著仙後。仙後看相宜仙子果然來了,屏退眾人,籠著廣袖近到後者麵前,悄聲而又故作溫柔說:“天雷之刑自古以來便是對神仙最為殘酷的刑罰,凡是遭受這雷刑的,不是魂飛魄散,就是法力盡失,昔日王久就曾遭過這劫數。但是我私下裏過問過司命星君,得知到源身有舍利佛光護佑,即便遭受再大的雷劫,也能護住魂魄與法力,然而,若是從中做點手腳,或者可以僅讓他剩下一具空有仙力的軀殼,魂魄沒了依托,不久便會煙消雲散的。屆時再往仙軀裏注入一個專效忠於我們仙界的魂魄,那麽這魂魄不但能獲得到源原先的法力,還可以坐擁佛心舍利的身份,何樂而不為?”
相宜仙子麵色驚恐:“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
仙後唉聲歎息:“這麽做的確有點殘忍,我和仙帝也曾商議過,可他打定了主意,要給到源施以雷刑,主要原因,還是前陣子,我那去魔界做臥底的孩兒沒了,僅剩下一個魂魄,若不及時找個合適的仙軀寄宿,恐怕……”
原來是有私心,相宜仙子大驚:“難道姑母是想讓表哥進入到源仙君的身體?可是……”
仙後收起了臉上慈祥的笑意,變得冰冷,正色道:“相宜,姑母知道你一直是個聰明人,也知道你喜歡了到源多年,可是你細想想,到源他有一次說喜歡你嗎?他甚至從沒對你說過一句中聽的話,對你還沒有對那個凡人來得好。而我兒子不一樣,他一直喜歡你。你難道不想看到他用到源的身體,用你喜歡的人的聲音、身體,表現愛你嗎?我答應,隻要我兒子活過來了,就讓他與你成親,這樣,你多年的暗戀也算有了結果。”
“這……”相宜仙子愣住了,眉頭深深蹙起,又是糾結,又是苦思。
仙後見狀,知道自己說的話起了作用,也不再多言,點到即止,意味深長地握著相宜仙子的手,說:“機會隻有一次,你要好好把握住。”說著,就走了。
留下相宜仙子獨自在風中站著,沉默如一個美人泥像,一身白色長裙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要和純白的雲霧地麵融為一體……
而人間,一間普通的小房間裏,蒲景年猛然睜眼,鯉魚打挺一樣起身,環顧四周,驚道:“這是哪裏?”
視線飄進來一個大紅色身影,隻見那人容顏嬌豔如花,高髻半翻,身穿鴿子血似的鬥篷,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放在桌子上,道:“這裏是淩霄鎮的一家客棧,祈雨節那日你突然痛得暈倒,我給你注入了一些內力,把你放到這裏來休息了。”
蒲景年皺起眉,頭還是隱隱作痛,適才腦海裏迷迷糊糊浮現過一片白茫茫的迷霧,中央卻有一個黑發紅裙的女子,舞劍間,衣袂翩躚,側過臉,眉眼生動,而旁邊又有一棵大樹,一人從樹上飛下來,手裏拿著一塊黑色的鐵,像是要往那女子臉上招呼,結果先被那女子發覺,把黑鐵蓋在了那人頭上。那人近前一看,模樣似乎是他,又不是他。
畫麵中的兩人好似在玩笑,其樂融融,而他體內的紊亂的氣息卻好像也漸漸平靜下來,不再鬧騰了。
他看了看紜香,心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問道:“我休息多久了?”
紜香道:“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三天,姐姐也不知道怎麽樣了!蒲景年臉色大變,迫不及待要下床,紜香急忙扶住他:“你小心點,你體內的這股魔氣還與你的身體衝撞,若是你沒有及時控製住嗔劍的威力,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反噬,被它控製心神,到時別說想找誰,你怕是連自己是誰都忘了,成為一個隻知道殺人的傀儡——這還是輕的,最可怕的是哪一天,這身軀也受不了你體內的魔氣,弄得爆體而亡,連魂魄也跟著破碎。”
蒲景年一聽,心涼了半截,口中卻道:“我現在沒空管什麽心神不心神,我想先找到姐姐!”
紜香看著他,一臉無奈和失望:“她就這麽值得你掛念嗎?”
蒲景年道:“是啊,因為她是我姐姐!”
紜香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胸口不斷起伏的那股躁動,一字一字清晰道:“嗔劍控製心神的事不是危言聳聽,你還是某某神君的時候,就從魔界找來一塊玄鐵,不顧眾人的眼光煉成這嗔劍,可是自打你走火入魔後,這嗔劍便也隨主有了邪性,當初你尚且可以將其壓製,可是如今的你法力不足,肉體凡身,若是身邊沒有人看著,恐怕……”她沒有說下去。
蒲景年隻覺煩躁,悶聲說:“我既然能拿到玄鐵,也自會有法力壓製它。”
紜香原本黯淡的眸子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光亮,如黑蝶般的長長睫羽掀起:“你……想起來了?”
蒲景年劍眉一僵,冷淡道:“想起什麽。”
“和我以前的事啊。”紜香滿懷期望,仿佛在那麽一刻,記憶中的人影與眼前的黑衣男子重疊了起來。
蒲景年偏頭:“我不記得了。”
見著他的反應,紜香垂下頭,眼裏劃過一絲暗光。
而蒲景年還在苦苦想要尋找的蒲和衣,早已經逃脫了天衛的追捕,蒲和衣不忘問扶幽;“父王,你當時是怎麽找到我的呢?”
冉竹說過,如果隻是對護身鈴施點沒有殺傷性的法術,便會刺激到那有感知的人,但不能讓對方判定你在哪個位置,就等於知道你有危險,卻不知道上哪救你。更何況,扶幽原先跟蒲和衣說好,有危險就捏碎護身鈴,可如果護身鈴沒碎,隻是受到了點小法術刺激,那該作何處理?
所以,蒲和衣做了兩手準備,就算扶幽沒來,她也能用檀玖的錫杖支撐一段時間,足夠逃命了,可是,她真的沒想到,扶幽還是來了……
扶幽反問道:“你為什麽不直接捏碎了護身鈴?”
蒲和衣眨眨眼,也不隱瞞:“如果捏碎了,對父王的魔丹會有影響,我不能這麽做。”
扶幽眸中閃過一絲光,看向了蒲和衣:“是素琴跟你說的?”
蒲和衣默然。
扶幽苦笑說:“也隻有她會說了。父王告訴你,之所以能找到你,是因為當時父王恰好就經過此地,又聞到了你的氣味,便想來看看,卻又感受到你護身鈴的刺激,便急得借著氣味所引的找來了。也虧得這回運氣好,但若是換在下次,父王不在附近,也沒聞見你的氣味,光感知護身鈴的刺激,而不知你的所在地,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蒲和衣訝然:“父王的嗅覺這麽靈敏嗎?”
扶幽幽深地看著蒲和衣:“父王說過,邈邈的氣息,父王最熟悉不過。”
是了,他找了邈邈三百年,怎麽可能會放過一絲一毫與她有關的線索呢?隔著百裏距離,也能感覺到親人的氣息,那是要何等真誠的深愛啊!
扶幽又道:“下次不要再冒險了,萬一真遇上什麽危險,你顧及著一個小小的鈴鐺,反倒把自己傷了,那父王才是真正的懊悔不已。不過是一小部分,算不得什麽影響。”
蒲和衣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仰頭望著扶幽,鄭重道:“父王,如果我有危險,那麽我即便是拚到底,也不願拖累父王的壽元與魔力。況且,沒準我運氣還是那麽好呢,再有危險的時候,恰好你還在?”
“運氣這東西,最是說不準。算了,你沒事才是最重要的。”扶幽將一隻溫暖而又寬厚的手放在蒲和衣烏黑柔軟的頭發上,以前隻覺得她身材纖瘦,臉龐和邈邈一樣小巧,如今才發現,這個女兒,更為清瘦,臉小得還沒他的巴掌那麽大呢……一想到這兒,扶幽心裏又泛出幾點柔軟的愛意……
“你做什麽!”客棧的一間客房裏響起蒲景年驚怒交加的聲音。
下一刻,他一巴掌打掉紜香的手,對著她怒目而視。
紜香的手留下通紅的指印,疼得眼眶氤氳出一團水汽:“我不過是想仔細看看你香囊裏的香丹味道還在不在,若是沒了,我重新換一個,這也不行嗎?”
“你還騙我!方才我明明看見了,你往香囊裏放了其他東西,”蒲景年抖了抖香囊,除了一枚淡了味道的香丹,還有一把紫色的細碎粉末,像是用花瓣碾成的,“這是什麽?”
紜香臉一沉,低聲說:“這叫錦瑟草,能幫助你更快地恢複前世的記憶,當然,我施法做了點改動,隻會讓你想起作為某某時的那段故事。你看你,怎麽這麽冒失,把草粉都弄成這樣,還怎麽用啊。你是懷疑我要對你做什麽嗎?我喜歡你還來不及,怎麽會害你呢?”
“錦瑟草?幫我恢複記憶?”蒲景年怒極反笑,“這麽說我還得好好謝謝你?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擅自為我下藥?我不知道說了幾次了,我就是蒲景年,不是某某!不要把另一個人的東西強加在我身上,哪怕他是曾經的我,那也隻是過去了!我不知道我要說幾遍,你才明白,我是蒲景年!”
紜香似乎也被激怒了,道:“蒲景年蒲景年,你隻記得你現在的名字!你過得逍遙自在了,可你想過愛了你千百年的我嗎?我愛你而別離,求你而不得,你讓我怎麽辦?你說你是蒲景年,一走了之,你走了,我怎麽辦?我那麽愛你,為了你不惜做盡一切,你卻在得到後就要拋棄我嗎?我不信,隻有某某回來了,就一定會要我的。”
“真是不可理喻!”
蒲景年忍無可忍,而紜香也不甘示弱,雙方各個都有怒火,此刻對上,吵了一架。
和紜香吵完後,蒲景年的心情差到極點,好像更生氣了,他整個人身上的戾氣都在一時爆了出來,頭頂上仿佛壓了一片烏雲。
盡管他心裏有點不讚同罵紜香的做法,畢竟也不是什麽大事,可腦海裏還有一個詭異的聲音告訴他,這些人都不是好東西,都想害他,應該把他們都殺得幹淨。
他還沒來得及思考這件事到底誰對誰錯,就被那另一個聲音吵得腦仁發疼,恨不得摧毀一些事物來消恨。
“這,這就是嗔劍嗎……”蒲景年抱著頭,那種熟悉而又可怕的痛意翻湧而來,他受不住,大叫一聲,飛奔衝出了房門,駕著風朝著不知名的方向亂飛,連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裏,隻恨不得一頭撞死,才好讓這鑽心剔骨般的疼痛徹底消失。
另一邊,蒲和衣告別了扶幽,和死皮賴臉硬要跟著她的冉竹來到了一片樹林中,冉竹邊走邊說:“美人兒,照你這個走法,萬一真到了你外祖母家,還是久等不見令弟,那可咋辦呢?”
蒲和衣平靜道:“如果我是景年,發現姐姐不見了,勢必會去唯一的外祖母家,即使隻是無果的等待,我也會一直等待下去。”青裳山毀成那個樣子,又受到嗔劍邪氣的影響,弄得寸草不生,附近的人吃住都有些困難。而且縱然蒲景年有心在那等待她,日子久了應該也會發現不對,而趕去尚有一親的外祖母家。
冉竹幽幽歎息:“美人啊,你這是何苦呀……”
“冉竹,”蒲和衣打斷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嚴肅道,“我並不是什麽美人,這個隻要你的眼睛沒有問題,就可以判斷得出來。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稱呼我,但剛才重合他們的對話你也聽見了,如果你也是因為我的身份而接近我的話,那麽我覺得,大可不必。”
冉竹眨了眨眼,十分委屈道:“美人兒,你誤會我!我是見著你甚是有緣,才想跟著你。你怎麽能把我想成那種貪名圖利的人?再說了,美人兒,你是真的美,我冉竹閱曆美人無數,絕不會說錯,你就是響當當的第一美人,我自打第一眼見你起,就覺得你異於常人。”
聽他這樣說,蒲和衣臉上有一抹苦笑,無比落寞說:“可能,那隻是你一時錯覺。其實按你這樣的相貌,你大可不必跟著我一塊兒受罪,實不相瞞,我小時就經常容易招惹些不好的東西,長大也會遇到常人百年難遇的稀奇事,莊子裏很多知情的人都避得我遠遠的,我是跟……瘟婆一樣讓很多人不想接近的,你跟著恐怕會跟著受牽連。”
冉竹斜著眼,咧嘴一笑:“能讓魔君扶幽做貼身鏢師,到源仙君傾心袒護,仙界相宜仙子妒忌的人,我縱是跟著死了也甘願!”
蒲和衣臉色一變:“別說這樣的話!”
冉竹低低笑了一聲,偏頭轉移話題說:“走了這麽久,想必你的肚子也餓了吧,這附近找不到食物,那裏倒是有一個鳥窩,你在這等著,等我給你烤鳥蛋吃。”
“哎!”蒲和衣想叫住冉竹,可對方已經在眨眼工夫嗖的飛竄出去。
冉竹的速度實在快,就猶如離弦的箭,僅留下一道綠色的殘影。而他為了在蒲和衣麵前賣好,又不敢露出原形,唯恐嚇壞她,便親身上樹掏下幾個杜鵑蛋,舔了舔嘴邊,很是殷勤地雙手捧來給蒲和衣:“你在這兒生個火,我再去附近捉隻野雞回來。”說著,就一頭紮進灌木叢中捕捉野雞去了。
蒲和衣歎一口氣,借用錫杖施展法術弄了火,須臾,就見冉竹咧著嘴,手裏提著一隻野雞朝她大步走來。他原本一身整潔的翠竹色的衣裳被弄得皺皺巴巴、灰撲撲的,連發型也一團亂,臉上沾了不少塵土,看起來十分好笑。
蒲和衣見著他這模樣,心不知為何一軟,雖然不知道冉竹到底是為了什麽目的而一路跟著她,可是這段時間他的確對她很好,她一直記著的,冉竹沒有像天上仙官那樣掩藏心事,他是喜怒全發於心,和遆重合一樣是真性情,敢於大膽地表達自己的感情——當然,除了讚美她的話除外,怎麽聽都像是刻意拍馬屁。
冉竹親自動手拔光野雞的毛,而後又處理腹內的髒腑,等清洗幹淨了架在火上烤,最後將香噴噴的食物遞給蒲和衣:“美人兒,小心燙。”
蒲和衣接過食物,借著溫暖的熱氣吃起來。
夜晚,二人宿在暫時新搭的簡陋的草棚下,蒲和衣顧著禮數,睡在了最裏麵的位置,而冉竹也很自覺地躺在最外層的稻草上,還做了個三尺高的草垛,隔開二人。蒲和衣半夜醒來,無意中朝外麵一看,忽然見到冉竹竟是整個人盤在一起——他明明是人身,卻以一種極度彎曲的樣子蜷縮起來,下巴抵在腿上,嘴裏猶自喃喃道:“美人兒,你不要想那個遆重合了,看看我,看看我……”
蒲和衣見到他這睡覺的樣子,心裏一涼,不由自主想到了某一種動物,臉頓時煞白了起來。饒是先前她猜到過幾分,可眼下想法得到證實,還是嚇了一跳,再聯係到白天見冉竹手腳麻利地爬上樹,那樣子一看就很嫻熟,青衣就像貼在樹上似的。
蒲和衣深吸口氣,突然沒有了睡意,她抬頭望著樹林上空,忽見遙遙半空中有一股淡淡的黑氣,心口湧現出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她神色瞬息變了幾下,最終提起一個燈籠,輕手輕腳走過睡夢中砸吧嘴的冉竹身側,朝著那兒走去。
銀白色的月亮周身繞著一圈藍光,隱藏在烏雲中,灑下朦朧的月華。茂林深處,一個少年坐在樹枝上把玩著一柄劍,他眉眼精致,嘴角勾起一抹邪邪的笑,墨發高束在頭頂,如瀑布般的垂在身後,手裏抓著一塊新鮮的血皮,在擦拭著劍身,血跡緩緩流淌,卻把那柄劍擦得更亮,更腥。
不多時,他隱隱聽到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不急不緩,正朝著這邊走來,好像還踩到一片落葉,發出細碎的響聲。
黑暗中的青年聽到動靜,抬起一雙充滿戾氣的眼,眸中帶著凶惡的血光,手一掐,血皮被碾成碎片,化作飛煙。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他握著劍的手緊了緊,體內的魔氣叫囂著,一切都蓄勢待發,視線一轉,落到下方。
殘漏的月光下,一步,兩步,他往下一瞄。
隻一瞄,就怔住了。
一個穿著淡黃色鬥篷的女孩緩緩往他這邊走來,她手中提著燈籠但,那光線很黯淡,在無邊的黑森林裏照出一點幽光,隱約勉強能看清她平淡的五官,似乎還散發著淡雅的氣息。
蒲景年虎軀一震,有點不敢置信地望著那個人,眼神裏有錯愕和慌亂,恐懼,直到那人越走越近了,他的手指因激動而禁不住顫抖,心裏掀起的抑製不住的狂喜衝破了一切負麵情緒。
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狂喊:
是她,真的是她,她在這!
那柔軟的頭發,潔白的臉頰,清麗的麵容,不是蒲和衣又是誰?
而蒲和衣好像沒看到他,像在周圍尋找什麽,不提防被一枝橫生的樹枝絆倒——他的心在那一刻揪了起來,猛然起身要下去扶起她,可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呆住了。
蒲和衣咬牙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又繼續走著。
蒲景年抿了抿唇,在蒲和衣快要過來的一瞬間,強行壓製住了體內的魔氣,並斂了身上的所有氣息,隱去身形。
蒲和衣提起燈籠,四下照了照,沒有發現尋常之處,不禁蹙眉:“奇怪,怎麽沒了……”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蒲景年的眼睛紅了,可他不能現身,他明明很期待姐姐能找到他,帶他回家,可如今的他,還是那個心懷坦**,笑如照陽的少年嗎?現在這個滿身戾氣的陰冷魔頭,不人不鬼的樣子,要是讓她看到,她會不會嚇壞?他也不想她為他擔心啊!
蒲和衣終究沒有再走下去,默默地轉身。
一滴滾燙的淚水從眼眶中溢出,順著俊逸的臉龐滾下來,所經之處都是一片灼燒的痛,然而不一會兒,他臉色就唰的變白了,眼神裏滿是迷茫和驚慌,像是一個偷吃了糖被發現的小孩。
恩怨是別人的,但他唯獨不能那樣對姐姐。
擦幹眼淚,燈下的佳人已經成了幻影,留得悵然若失。就連久別重逢的那份欣喜,也變成了飛煙。
“姐姐……”一個哽咽的聲音道。
第二天,冉竹醒來,見到蒲和衣已經收拾好了行囊,對他含笑說:“時候不早,我們吃了早膳就出發吧。”
“好。”冉竹心一暖,將昨日剩下的幾個杜鵑蛋一並烤熟和蒲和衣一塊兒吃完了,才出發了。
二人來到一個小鎮,鎮子上熱熱鬧鬧,就連街的中心也擺滿了攤子,僅留下兩條狹窄得僅供兩人才能走的路。若是此刻突然來一輛馬車,勢必會將這些攤子撞得七零破碎。
冉竹摸摸下巴說:“這是在趕集市啊。”
蒲和衣想起來小時候,蒲老莊的街上也會來各式各樣的商人,很多賣不出去的貨物都會在趕集這一天以低廉的價格出售,然而其中還摻雜了不少假貨。這裏的風俗竟與蒲老莊很是相似,她見著此刻情景,不意回憶起昔日爹娘和她、蒲景年一道兒趕集的場景,禁不住流下淚來。
冉竹本還盯著一個個走過的少女少婦瞧,扭頭一見到蒲和衣落淚,就慌了:“美人兒,你怎麽啦?我不過是多看幾眼而已,你別哭啊,我不看那些女人就是了,別讓我心疼好不好,從今後我隻看你。”
蒲和衣哪是計較冉竹看其他女子而不看她?她抹了眼淚,哽咽說:“我隻是想家人了。”
冉竹聽說,換了悠悠的語氣道:“美人兒啊,逝者已矣,這些都過去了,就不要再回憶了。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活著的人還是要活下去。你看我,我從小兒就是一條……一個人長大的,父母是誰,不知道,自己是誰,隨便取名字。打從有記憶起,就是我一個人,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我隻有我自己,但我還是機緣巧合修煉,還逃過了多次死亡的劫數。美人兒,你要相信,當你的一扇門關上的時候,一扇窗戶或許會打開。”
蒲和衣的神色有了分動容。
不一會,他倆人經過一家鋪子,卻不知那鋪子後麵還路過一對男女,那黑衣男子滿身戾氣,而後麵的黑紅衣女子緊追不舍。那男子似乎怒極,沉聲無情道:“我與你早已緣盡,當年與你的感情更是化為烏有,我現在牽掛的是我姐姐,你莫要再纏著我了。”
周圍聲音嘈雜,也沒多少人聽見男子的聲音,蒲和衣更是淹沒在冉竹的滔滔不絕的甜言蜜語中。
而那女子紮著蜈蚣辮,穿著一身黑紅色短打裝,生得明豔動人,激動道:“不!我不信,你明明那麽愛我,當初發誓要與我生生世世在一起,我和你有那麽久的情緣,你哪裏能離開我!你答應過我的,不能食言!”
蒲和衣環抱手臂,眸中是一片清寒:“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某某了,也不會再為你衝動冒險,某某已經真的死了,整件事放不下的是你,我這輩子還是嶄新的,不希望被你毀了。”
紜香使勁搖頭,淚如雨下,滿臉不敢相信:“那個女人有什麽好!你隻想著她?”
“她很好!她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也是我最在意的人!你不要再逼我了,念在咱們多年的情分上,我可以不在意你這些年所做的,饒你不死。但是記住,我現在隻惦記著我姐姐!”他轉身,決然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人海中。
秋風吹來,蕭瑟清冷,好像揚起了他們的分別,人來人往中,紜香仿佛是局外之人,不斷搖頭,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好不容易找回了他,他不會放棄我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可是那個日思夜想的人,方才還說了絕情的話,狠心離開了她,似乎真的沒了,她心如刀割,肝腸寸斷,禁不住仰天哭泣,突然尖聲大叫,形似癲狂:“你負我!你負我!”
上一輩子,他為她不惜冒險盜取舍利子,她沒有好好珍惜,等到徹底醒悟自己愛的到底是誰時,他已經不在了。為此,她不惜費盡心思潛入海底搜集零碎的魂魄,買通人情送他轉世千百回,而她則上窮碧落下黃泉,想發設法找到讓他變回某某的法子,好不容易四百年過去,嗔劍回歸,而她也找到了他的轉世,幫助他恢複那段與她相處的記憶,然而,即便是這樣,如今的他也心係旁人,再也不是她認識的某某神君了!
就在紜香咆哮的那一刻,不遠處的蒲和衣頓住腳步,冉竹回頭看她,疑惑道:“怎麽了?”
“你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蒲和衣道。
冉竹聳肩:“這裏到處都是聲音。不過……”他臉色也是隨之一變:“不好,有妖氣!”話音一落,地麵一陣顫動,原本青石磚鋪就的路忽然裂開長長的口子,如蜘蛛網似的蔓延,人們驚慌大叫,逃避衝撞間,好幾個攤子被折騰得東倒西歪,貨物摔了一地,尖叫聲不絕於耳。
幾條小小的菜花蛇從口子裏爬出來,嘶嘶吐著信子,發出危險的信號,人們驚恐的喊叫聲幾乎要刺破耳膜。
冉竹眼神一閃,一手攬住了蒲和衣的腰,蒲和衣猝不及防,整個人快貼到了他身上,還沒來得及嗔怪,冉竹已對她道:“美人兒,不要怕,我是老妖精了,還會怕這些孫子輩?現在我就帶你出去,它們不敢過來的。”
冉竹頂著渾然不怕被咬的膽子,抱著蒲和衣就走,蒲和衣道:“你先放開我,我自己能走!”
冉竹也不敢勉強,隻得鬆了手,卻是放慢腳步。
那些菜花蛇在地縫附近,各個昂首,吐著猩紅色的信子,有幾個還去攻擊人,卻唯獨對冉竹這邊,始終保持一段距離,基本都是蜿蜒爬行繞道,不敢靠近
冉竹昂首挺胸,一把拉住後麵人柔軟的小手,得意道:“美人兒,我就說了嘛,我會保護你的!”
後麵一陣刺耳的尖叫,冉竹疑惑地轉頭,卻看到自己抓了一個陌生女子的手,那女子狠狠給了他一巴掌:“登徒子!”然後又滿麵通紅地跑走了。
冉竹尷尬地站著,東張西望,遙遙望見了被人們擠到老遠的蒲和衣。
“怎麽回事,美人兒,你怎麽跑那去了!”
原來方才冉竹鬆開手後,就有一大幫“審時度勢”的人順勢占了蒲和衣的位置,將本人擠到外邊去——這些人之前看的仔細,自覺跟在了冉竹的身後,果然沒被菜花蛇襲擊。要不是冉竹突然握住後麵的人手,恐怕也沒意識到蒲和衣被人擠走了吧?
狂風劇烈,一股更為濃重的妖氣鋪天蓋地而來,混亂中,蒲和衣在人群中隱隱見到一個黑衣男子,那側臉格外熟悉……她呼吸一滯,就要朝著那兒奔去。
冉竹嚇了一跳,慌忙衝開人流,握住她的手臂:“你去哪?”
蒲和衣想過去看看,道:“我看見我弟弟了!”
冉竹緊扣不放:“這裏不安全,你快跟我走!”
“不行,我還要去找弟弟!他往那邊去了!”
冉竹道:“你傻啊!沒聞到這大妖的氣息嗎?這家夥估摸著有千年修為,非同小可,連我都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你一個凡人,還是不要添亂了。”
“我沒有添亂,我要去找弟弟!”蒲和衣焦急道。
天色漸漸暗下來,誰能料到原本的大晴日會刮來這麽一陣怪風,地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咯吱咯吱的響,一條條碧綠色的藤蔓扭動著從地縫裏鑽出來,如靈蛇飛快纏住一個人,那人頃刻間就被吸光了血,變成幹癟癟的屍體。
人們驚慌大叫,四散逃離。
場麵一時大亂,蒲和衣雙眉鎖愁,滿含憂慮地想在人海中尋找蒲景年的身影。而這些藤蔓動作極為利索,已經有不少人殞命。
冉竹見了,臉色發白,偏偏這蒲和衣還不怕死地要衝到最後麵去,急得他愁眉苦臉:“哎呀,我的個大小姐,你以為你是神佛降世啊?魔骨舍利也不帶這麽玩的,那妖怪道行深著呢,我承認你雖比我強些,可未必是他的對手,還是小心些吧,不要受傷。”
蒲和衣心知冉竹是擔心她,可是她急著要找蒲景年,不能再錯過了:“多謝你掛心,可是我心裏有數。”說罷,對他微微一笑,撒手而跑。
“哎,美人兒,你別走啊!”冉竹震驚地望著蒲和衣的身影,而後麵情忽然凝重得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提起衣擺快步跟上,“不管了!”
他一路氣喘籲籲跑著,來到了蒲和衣的旁邊:“美人兒,我可算找到你了。”他一抬頭,看到一隻巨大的植物,正揮舞著數也數不清的粗壯的藤蔓,將無數人送進自己的樹洞裏,這植物還有一個很大的洞忽擴忽縮,像是一隻巨型嘴。
“千葉蘭,這不是大漠才有的千葉蘭嗎,怎麽跑到這來了!”冉竹麵如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