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蕭縱在榻邊默然呆怔。
秦王握著他的手,狹長的眼定定看著他,低醇的聲音有些沙啞,“我這個樣子,本不想讓誰看到,尤其是你,十四。”微微喘了口氣,扯出一抹輕笑,拉著蕭縱的手湊在了唇上,“隻是……”
輕柔濕熱的觸感,讓蕭縱的手不自覺顫了一下。
“隻是,想你得緊。”低低一聲輕喃。
蕭縱心下驀地像被什麽緊捏了一把。
韓溯在大帳外幾丈處背身站著,目光看著前方夜色中不知哪處,麵色沉靜,沒什麽表情。秦王的傷他是親眼目睹過的,具體如何不清楚,看起來大約是不輕,是否有嚴重到需要眼下這般封鎖消息,有待商榷,但半個月的時間決計好不了,天子在帳中應該不會有……太大不妥。
凝著眉,沉默了片刻,韓溯側頭朝身後帥帳瞥了瞥,蕭縱這時正掀起氈簾從裏麵出來。
蕭縱出了帳,遂吩咐候在門邊的程善立刻將他隨駕帶來的幾個禦醫傳喚過來。
程善領命而去,韓溯走上前,問道:“秦王的傷勢如何?”
蕭縱皺著眉,默然半晌,才輕歎一聲:“等禦醫先診治過,聽他們怎麽說吧。”這便沒有再多說什麽,負手往前走了幾步,看向遠處黑漆漆一片的曠野地,不自覺又歎了口氣。他這會兒自己是何種麵色表情,自個兒可能渾然不覺毫不自知,一旁的韓溯卻看得清楚,火把光線中天子的神色遮掩不住沉凝鬱鬱外加幾分呆呆怔怔。
韓溯看著,沒說什麽。
幾個禦醫各自拎著吃飯家當很快被帶到聖駕麵前,叩禮之後應令入大帳替秦王看傷。蕭縱沒有再進去帳中,他在帳外等看診結果,一直到太醫們出來,才終於把目光從前方夜色中那片曠野地裏不知空虛的哪處轉回來。
“太醫,秦王的傷怎麽樣?”蕭縱對著三個躬身在他麵前的老者問道。這三人,是太醫院的頂梁柱,醫術精湛,帶著他們南下本來隻是以備萬一,卻沒料當真需要用上。
天子這般問話,三個老太醫彼此看了一眼,站在中間的院首恭敬回道,秦王傷得是有些不是地方,但所幸不是要命之處,眼下秦王身子……很虛,估摸這半個月失了不少血,藥方之中需再多加幾味生血固本有助傷口收膿結痂的藥材。可幸這回從宮中帶了不少珍品出來。
蕭縱聽著,點了點頭,遂道,這麽說秦王的傷不打緊的?
三個太醫彼此又看了一眼,還是院首回話,這回院首不似方才那般言簡意賅,而是說了相當長一大竄,秦王傷的位置怎麽不在要緊處但又如何不能掉以輕心,還需謹慎診療。傷病同理,因人而異,同一種病痛在這個人身上沒大礙,發在另一個人身上可能斃命,這樣那樣,翻來覆去雲雲。大意是秦王的傷還需他們幾個再診治幾日,才能拿得住底。
蕭縱本來聽了太醫院院首前麵幾句話心下已鬆了鬆,被這麽反反複複一嘮叨,不禁又皺起眉。
他揣著這些反複,到禁衛們搭建在離中軍大帳不遠處的皇帳中就寢。第二天天剛微亮,就起了身,更衣洗漱之後踏著薄霧晨色又到了秦王帳前,狻騰營親兵依然對他恭恭敬敬嚴守禮數,一見聖駕駕臨,馬上打了簾子請他入內。
帳中秦王尚沒有醒,在榻上正睡著,那一箭似乎當真磨耗了他不少精力,蕭縱走近榻邊站了許久,秦王也絲毫未有所覺,依然睡得很沉。
沉睡中的秦王眉峰微微蹙著,呼吸並不平穩,略有些短促,深刻精湛的麵容除卻昨晚在燭火下所見的晦暗之色,此刻還泛出些沒有血色的蒼白,但卻並沒有半分疲弱之態。蕭縱在榻邊微垂著視線,榻上的人閉著眼,寬額高鼻,刀刻一樣的五官,線條犀利,勾勒出冷峻硬朗的麵貌輪廓,整張麵孔如同鍍著霜層的岩石,堅硬漠然而透出一抹厲色。
他不是頭一回見秦王身陷床榻昏睡的樣子,當初為封魂所傷,他也曾像現在這樣數度站在信陽宮的寢殿裏探視過麵前這個男人,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暗自萌生了很多喟歎罷,如此囂憾的病容,怎樣長久殘酷的磨礪和廝殺才會讓一個人在沒有意識的時候仍繃著一張冷酷的麵孔。
蕭縱目光凝在秦王麵上,許久未動。
十三歲上陣,十三歲還算是個孩子,戰場上不會有老天庇佑的奇跡,他不知道先秦王為什麽那般冷酷,一而再地放棄親子,讓一個孩子在刀劍萬馬之中搏命。
而這個男人,能活下來,成王,多少廝殺拚命換得生存。
他的十四年應該比自己更艱難。
蕭縱默然許久,側身在榻邊上坐下。
秦王正平躺著,傷勢看似還沒有對他的身體造成多大外在影響,身軀依然魁偉。他隻著了件銀灰色裏衫,一條毛毯隻蓋到腰際,身子強健的線條從薄薄的衣袍下透出來,起伏有致,飽滿肌理似乎仍然蓄著一觸而發的力量,裏衫的前襟未係,一片銅色肌膚□在外。
蕭縱看著衣襟敞開之處,白色繃帶纏繞,紮著那尚待禦醫診驗的一箭,沒有被繃帶縛住的地方,深淺交錯著已經泛白的舊疤痕。他知道把內衫拉開些,會更讓人觸目。
年少征戰求生的艱辛和險惡,他不知道,亦無從設想。
沒有人生來強悍,天生就能鏖戰沙場而不敗。
而再強悍的人,終也是血肉之軀。
“你應該不會挺不過區區一支箭吧。”看著沉睡中緊繃冷厲的麵孔,蕭縱不自覺喃喃道。
榻上的人始終雙目緊閉,昏昏沉睡。
伸手將那襲退落至腰處的毛毯拉過秦王肩頭,輕輕掖了掖,秦王微微皺眉動了動頭,卻仍然沒有醒。蕭縱又坐了片刻才起身出帳。
有些事情沒有發生的時候,不會知道真正麵對的時候會是何種心情哪樣念頭。
有些事情為他親手封存,即便一直存在他心裏,他卻不容自己深究也拒絕深信。
也有一些事情或許原本真的可以不那麽複雜,隻是,他沒有也不敢,去選擇簡單。
他一直以為要是真的到了哪一天非動手不可,他對秦王不會手軟。隻是,事到臨頭,他才知道自己,心會軟。不會有非動手不可的那一天,至少在他看來沒有,如果有,他會用盡方法避開。
他從來不曾假想如果自己不是皇帝或者秦王不是秦王他們之間會如何將怎樣,這種假設自欺欺人又毫無意義。
所以,他好像也從來沒有拋卻帝王的立場麵對看待過十四年後冠著秦王王爵重新出現在他麵前已然脫胎換骨囂悍的男人。
他不知道是否隻有到了眼下這種時候,他才會容許放任自己放開家國天下審視自己的心,看一看曾經的少年過往是否當真在王圖霸業麵前不複當初。
睿王說他心慈手軟,感情用事。他以為他已經過了再拿這個理由推擋任性的年紀,也不再有慈悲的立場,卻原來仍如當初。
年少時心懷不忍,埋下一段際遇,多年之後,幾經周折,卻像是注定好了他無法不對同一個人,心軟。
從秦王帳中出來,蕭縱回往皇帳,出帳時見太醫院院首拎著藥箱候在門邊,該是來替秦王診療箭傷的,大約知道他在裏麵,不敢貿然進去。蕭縱略是沉吟,對老禦醫道他打算盡快送秦王上京師療養,問長途跋涉會否對秦王不妥。老院首道,舟車勞頓對體虛之人負擔不小,且秦王的傷尚需再做會診,觀察些時日,若是不往惡處轉變,再啟程,途中由他們仔細照料著,保險些。
蕭縱聽著,眉頭下意識皺了皺,對老禦醫又囑咐了幾句,才凝著臉回皇帳去。
中軍大帳和蕭縱的禦帳都紮在高坡上,周圍環帳設著守備,高坡之下的平地上才是大軍軍營,此時太陽已經升起,營地裏穿梭著寒甲鐵衣的兵將,熱騰騰地有些喧鬧。蕭縱想了想,預備稍適之後巡視大營。
鳳嶺坡現下駐軍隻十萬餘,並非平亂王師所有兵馬,直轄他的那三十萬大軍在這次征討中折損過六萬,任不悔攻打雲陽帶走五萬人馬,餘下的約八萬軍士分散駐守在南疆各處已收複的城池中。而秦王從西北所調的十萬鐵騎,眼下隻有狻騰營五千親衛駐在鳳嶺坡,另有一部約摸三萬人馬,安營在距此十裏外的一處小山崗上,半數是傷兵。餘下兵馬,就任不悔軍報中所報,因著秦王在攻打鄴城時負傷,鄴城雖破,但賊首司馬庸卻潛逃,西北軍對秦王受傷一事表現得十分憤怒,揚言報仇雪恨,剩下那約摸五萬鐵騎在秦王封帳後,分了十幾部,眼下正四處搜捕司馬庸。
蕭縱進了禦帳,遂招來程善吩咐準備巡營之事。程善領命退出去沒多久,蕭縱因為一早起來便去了秦王帳中,尚未用早膳,剛就著禁衛端進來的清淡小菜心不在焉喝了幾口粥,韓溯便來了。
“太傅來見朕,可是有要緊事?”蕭縱斂起精神,示意太傅坐下說話。
韓溯走近桌邊,在蕭縱對麵坐,道:“軍中將士得知皇上駕臨,一早情緒高昂,軍心激**不止,臣本是前來詢聖意,皇上打算何時勞慰大軍,不想適才在帳外碰見程善,得知皇上稍後便就巡營了。”
蕭縱放下筷子,輕歎:“朕能做的也就是這些,眾將士為朕拚命,朕怎能冷落忠誠。稍後,太傅隨朕一道去吧。”
韓溯回了聲好,沒再說什麽,蕭縱便接著用剛隻吃了幾口的早膳,他本是邀韓溯跟他一道用的,隻是太傅說他已經吃過了。
蕭縱不緊不慢喝粥,韓溯在旁看著,大帳裏一時有些安靜。
靜了片刻,韓溯似是不經意地淡淡道,“皇上一早又去探望秦王了。”並不是疑問的語氣,而是肯定。
蕭縱正當勺起一調羹粥要往嘴裏送,聽到這話,手就不自覺地滯了一滯,慢慢吞了那勺粥,又慢慢把調羹放在粥碗裏,唔了一聲,十分自若,算是承認,然後他垂著眼自若地拿起筷子夾麵前碟子裏的小菜。
韓溯看著貌似淡定,忙著吃早飯的天子,接著道:“皇上似乎精神不佳,眉眼有倦色,昨晚上睡得不好。”仍然是淡淡地聽不出有什麽的平靜肯定語氣。
蕭縱淡定地扒拉著盤碟中的脆嫩菜絲,又唔了一聲。
韓溯靜默了片刻,再道:“是為秦王?皇上這麽擔心他麽?”
這句話,蕭縱沒法分辨是什麽語氣,他默默地看著麵前盤碟裏被扒拉地這邊幾根那裏一搓的小菜,沒有再唔一聲,隻是心下驀地升起一個感歎,他此刻,跟筷子下的這盤菜何其相似。
昨天,見到韓溯之後,因為雲陽的戰事,又趕著來鳳嶺坡,有些事情他尚且可以沒瑕分神,但是現在……
現在他多想,年三十晚上他兩眼一閉,是真的醉過去了。
蕭縱麵色默然心下糾纏,半晌之後,抬起頭,神色裝得更加淡定自若了幾分。他迎著太傅直直看他的視線,剛才扒菜的時候好不容易憋出來還沒來得及深思熟慮的一句話,送出了喉,“太傅當日隻身一人來南疆戰地,朕也是十分擔心。”
他本指望能不太突兀地含蓄地轉個話茬,這樣他就不用跟那盤菜似的了,但開口之後,他馬上就後知後覺地後悔了。
以往跟太傅說話,蕭縱並不講究計較太多,但現在,他不由自主開始摳咬字眼,越摳,蕭縱越覺得他剛才那句話,好像似乎可以有很多層含義。
他這算是承認了擔心秦王呢?還是……在暗示韓溯?
眼看著一盤菜可能要變成更多盤菜,蕭縱默默對自己說,他還是,繼續裝傻隻當什麽都不知道罷了。
韓溯隻隔了一張小桌跟蕭縱對著坐。他深深地看著天子貌似自若的麵容,神色之間看不出有什麽變化,麵色始終平靜得莫測,沉默了一陣韓溯才道:“讓皇上擔憂,是臣的不是。”頓了頓,忽而轉了話茬,“這次……是皇上帶秦王上京的好機會。”
蕭縱微微愣了愣,心下略鬆過一口氣,話頭換過,他好像就不用再做那盤菜了,點了點頭,才說:“是啊……”
韓溯便接著道:“秦王這回傷得很是時候,不偏不巧正是一場定勝勢的大戰結束之時,既未有損皇上平叛大計,皇上又可不費心機將他擒拿,西北軍憤怒直指司馬庸,即便……秦王真有萬一,西北也不難掌控……”話到一半,定定看著蕭縱道:“這麽巧,皇上有無覺得蹊蹺?”
蕭縱微微皺眉,再蹊蹺,秦王這個樣子,又在他手中,他又何必再去管巧不巧,況且,沙場凶險,意外難料,否則古往今來又哪有那麽些名將悍將馬革裹屍。
這般一想,蕭縱心下不覺有些堵悶,卻聽韓溯的聲音不高不低平平傳來,“皇上應該還記得臣出京留給您的信中寫了什麽,見識過臣的箭術,皇上就不曾懷疑,秦王那一箭是臣所放?”
蕭縱不明白太傅為什麽會這般問他,詫異地抬眼,見韓溯麵容隱隱有些厲色,下意識地也正色起來,“秦王在鄴城受箭,太傅你隨任不悔行軍轉戰趙地,還在古藺射殺了王啟,王啟死隻比秦王負傷晚一日,鄴城古藺何止一日能往返。太傅,你怎麽有此一問?”
韓溯半晌不語,蕭縱詫異不減。
“的確,皇上所言在理,確實不是臣所為。”許久,韓溯看著蕭縱,淡淡道,“那一箭要是臣射的,臣會補第二箭。”
饒了這麽個圈,韓溯是要跟他說這個?
看著太傅一直平靜的眼中,泛起幾粼眸光,蕭縱覺得座下的凳子有點像火盆,隻好裝傻到底地道:“箭不是太傅射的。”
恰在這時,程善進帳稟告巡營之事已經準備妥當,蕭縱遂從桌邊起身,“那便去軍營看看。”
韓溯看著天子逃跑的身影,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哪有人醉酒醉得渾身僵硬,連舌頭都快發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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