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巡營之後過了四五日,蕭縱禦駕一直停駐在鳳嶺坡沒有離開過。

距離鳳嶺坡較近的兩座城池雲陽和鄴城先後都曾派出護衛兵恭請天子入城下榻。

雲陽眼下是由任不悔帶著那日奪城的兵將駐守,而鄴城雖為西北軍攻破,但由於秦王突發受傷,西北軍棄城搜捕司馬庸,便由任不悔調派副將進駐。這兩城原是韓楚心髒之地,算作曆代藩王的都城,鄴城離中軍大營更近些,蕭縱本想先將秦王遷入鄴城中療養,卻又考慮當下城中塞滿了王師及降兵的傷患,更可能叛亂剛平,餘黨勢力尚待清剿,指不定哪裏潛藏著反王的餘孽死士之流趁機行刺作亂,倒不如鳳嶺坡這塊荒郊野地來的清淨省事,便打發了前來迎駕的軍士回去。

蕭縱在鳳嶺坡設帳留駐,他過得並不輕鬆,大戰之後百廢待興,諸事待裁,每日戰地各處善後重建的公文,將官們的奏報以及京師之中授命理朝的幾個欽定大臣無法裁定又不得不盡速下達指示的折子堆得皇帳中禦案滿滿當當。

所幸韓溯在側,分擔了不少。

蕭縱連日被政務困在禦帳中幾乎沒有分神透氣的閑暇,他心中又還擱著兩件事情不能放下,時不時堵在胸口煩擾著,素來平淡的心境自持不住隱隱有些躁。

煩擾他的兩件事,第一件,拿下鄴城已經大半個月,叛王之首的司馬庸也潛逃了大半個月行蹤全無,西北軍在沒命的找人,任不悔也派出了人馬搜捕,但到現在還沒有什麽消息傳來。

蕭縱倒不是多擔心姨丈還能翻起多大的浪,畢竟司馬氏現下算是大勢已去,但作為叛賊頭目,他決計沒有理由放著不追究,且也隻有將身為禍首的姨丈誅罪,這場叛亂才算是真正平息。再者,司馬一氏經營籌劃了多年,要說沒有幾股隱藏在暗處的餘孽勢力想來不可信,蕭縱更擔心,不盡早將賊首擒拿處罪,清剿這些隱患,若有一日聚沙成塔,終將是王朝又一禍端。

另外一件懸在蕭縱心中下不來的事,便是秦王的傷。

三個行醫多年醫術老道的老禦醫又是看診,商討,又是調配藥方,精挑藥材,甚至把幾冊專管外傷的醫書研究了個來回,幾日下來,秦王的傷卻並沒有多少起色,在蕭縱看來甚至更嚴重了些。蕭縱國務上雖繁忙,不可開交,但每天總會到中軍大帳裏看一看,把幾個禦醫叫到跟前盤問一遍,他有時一早起身就往秦王帳中去,有時是午膳的時候,也有可能在半夜入睡之前,時辰不一定,但大多時候,秦王都陷在沉睡中不醒人事,蕭縱不知道他是真睡著,還是昏著,但他看得出來,秦王的身子相比幾天前虛弱了,就連沉睡中那張精湛麵容習慣繃出的冷酷尖銳之色似乎都不似以往淩厲了。蕭縱盤問太醫,太醫回稟需待觀察,蕭縱聽著,心中實在有些上下。

看著鋪展麵前,已閱完的奏折半晌,蕭縱擱了墨筆,下意識微微歎了口氣,合上奏本,揉了揉額,從桌案後起身。

踱出帳外,正是傍晚時刻,春日暮色紅雲霞光胭豔,染了大半邊天,蕭縱看了看,往中軍大帳去。

守在大帳門口的親衛向他道:“皇上,禦醫正在給秦王殿下傷處換藥。”卻沒有跟往常一樣替他打起帳簾。

“朕進去看看。”

親衛遲疑了一下,掀開氈簾。

蕭縱入帳中,轉過屏風,見太醫院院首林泰和他帶來的一個小醫官在裏麵,秦王躺在榻上,榻邊擺著一張小幾,上麵林林種種放著大小瓶瓶罐罐,各種刀具,紗布,一個小盆裝著清水在小幾腳邊,小醫官手中捧著個藥箱站在一旁。

秦王的內袍已經被解開,露出纏著白紗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肌理緊實平坦的小腹,林院首俯身在榻邊拿著把剪刀正要剃開秦王胸前的紗布,見蕭縱進來,忙要放下手中家夥行禮:“皇上。”

蕭縱道:“太醫不必多禮,替秦王治傷要緊。”

林泰道了聲是,轉頭正待繼續,榻上秦王卻抬手扯過身側的內衫將自己胸膛遮蓋住,低沉的聲音微微有些喘:“皇上,臣正要換洗傷口,有礙龍眼,皇上還是先回避片刻。”

蕭縱走到床頭,看著秦王躺在榻裏,身軀陷入床褥,一如岩石堅硬,隻呼吸有些沉促,臉色仍是晦暗,精湛的麵容略是瘦了些,襯著硬朗的輪廓越發若刀削斧劈,尖峭精悍,狹長的利眼虛合,隻露著一線薄光。

蕭縱默了片刻,低聲道:“讓朕看看你的傷。”轉眼向胸口處,伸手拉開了秦王按著內衫的手臂。

秦王的手微微滯了滯,似乎是不大願意。

內衫重新被褪開,露出銅色魁偉的半身,衣衫林泰拿起剪刀,將那裹了數層的紗布剪開,膏藥味混著傷口特有的腥氣味道散了開來。秦王的胸口糊著前次上藥抹的黑乎乎草藥,靠近心肺的地方隱約可見一處菱形的猙獰傷痕。

蕭縱一瞬不瞬盯著那傷處,林泰放下剪刀,從小幾上取了塊幹淨紗布蘸水一點一點將那膏藥擦去。

秦王胸膛有些顫,蕭縱下意識瞥了瞥眼角,隻見榻上之人睜著淡色的雙眸,直直看著自己,那張囂悍的麵容,神色紋絲不動,蕭縱皺眉忍不住地暗道,痛就喊兩聲,總費那力氣忍著作甚。

膏藥清理幹淨後,露出那道箭傷,傷口結了層薄薄的軟痂,看起來並不多滲人。林泰把汙了的紗布扔在腳邊水盆裏,拿過一把小鉗,卻撕揭那層痂。

“你揭它作甚?”蕭縱忍不住道。

林泰抬起胡須花白的老臉,“回皇上,裏麵化了膿血,需得扒了痂放出來。”頓了頓,補充道,“傷口深了大多會有此症狀,皇上莫需太過擔憂。”轉而對秦王道:“殿下,你忍著些。”

秦王這時伸出了一直垂放身側的手,握住蕭縱手掌,低聲道:“沒什麽好看的。”

林泰應和著點頭,也道:“對,對,沒什麽好看的。皇上不妨和秦王說說話,隨便說些什麽,散一散殿下的注意力。”便低下頭又去揭疤。

蕭縱轉過眼,看著秦王,一時之間想不到該說些什麽。

秦王帶著薄繭的手指輕輕在蕭縱掌中滑動,捏了捏,唇角揚了揚,啞聲喃喃了一聲:“真好。”輕輕喘了口氣,似乎真開始閑話:“皇上這幾日可有睡得好?”

蕭縱道:“尚好。”

秦王直看著蕭縱的眼:“皇上真不會說謊,你一臉倦容,哪像,休息得好的樣子。最近……忙壞了吧。臣聽說任不悔已經拿下了雲陽,孫越被誅,如此,戰火該是都熄了吧?”

蕭縱點了點頭,孫越兵敗伏誅的消息傳開後,第二日韓地另外幾處據城頑抗的反軍便打開城門紛紛棄械歸降了。現在隻等擒拿住司馬庸,叛亂就徹底平息了。

“這下,皇上總該放下心來……”秦王忽然沉默,狹長利眼不見波瀾,深深地看了蕭縱許久,才又扯了抹笑,轉過話:“那皇上,最近,是該要準備祭天之事了吧?”

大周朝祖例,逢大戰,不論戰事勝負,戰後皆需設壇祭天,立碑告慰為國戰死之將士英靈,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算是對搏戰沙場的軍將們一份敬重。祭壇長碑一般設在戰事休止之地,由天子授命統兵將領代天行辦。

蕭縱這回身在戰地,這事便不會假手他人,他道:“就在後天,在雲陽。”雲陽是最後一戰,算是叛亂終定的地方,任不悔多日前已開始著手搭建祭壇,鑿刻碑文,韓溯昨日也去了雲陽,助他操辦諸事。

“你莫要再說話。”

剛才幾番開口,秦王言語並不很連貫,顯然是在強撐硬挺,要這般分散注意,倒還不如留些力氣,蕭縱看著秦王寬闊額頭上滲出的一層薄汗,輕聲道,“省些精神吧。”

秦王握著蕭縱的手,飛挑的眼揚了揚,眼中帶笑,正要再說什麽,眉峰忽然一蹙,大掌瞬間緊握,悶哼了一聲。

蕭縱手骨吃痛,低頭隻見扣住他手的大掌青筋鼓動,指節骨緊得發白,下意識轉眼看向禦醫正專心致誌清理的傷患處,軟痂已經被撕掉,傷口模糊,幾縷發暗濃稠的膿血水從胸口淌到腹處,林泰用個小鉗勺在那傷口裏掏夾,又按著傷處周圍一陣擠壓,秦王胸膛劇烈地起伏,泛黑的汙物粘連被擠出來。

蕭縱默然看著,有些愣。

秦王緊拽了他一把:“沒什麽,好看的!”

蕭縱被拽轉過視線,見秦王在枕上微張著薄唇,急促喘氣,唇角有些牽強地彎了彎,似乎還要再說什麽,卻突然又抿緊,咬了咬牙關。

手掌處傳來鈍痛,秦王抿著唇悶咳了幾聲,蕭縱沒多想,當即伸出另一隻手去掰秦王的牙關:“張嘴,不要咬到舌頭。”

秦王卻咬緊了牙,合起狹長的眼,蕭縱隻見他梗著喉嚨幾下吞咽,沉促呼吸了好一陣,才又睜開眼,直直看了他片刻,“沒事。”一縷血痕卻從微張的嘴角滑了出來。

蕭縱心下一驚,“你……”

秦王抬手抹去那血漬,微微喘了口氣,低低笑道:“別擔心,隻是,嘴裏咬破了。”輕輕執起一直握在掌中蕭縱修長的手,幾道紅痕赫然,“弄疼你了吧?”手指摸了摸那些痕跡,輕輕摩挲,飛挑入鬢的淡色眼眸不見往日咄咄鋒芒,定定地看著蕭縱。

覆著薄繭的指掌略是粗糙,摩挲在手心裏,驀然之間讓蕭縱怔怔地記起那一日在皇城外拜將封帥的情形,這個男人受了他的帥印,一路強硬抓著他的手下高台,廣袖之下,這般摩挲,他最終反手一握,壓斷劃在掌中幾個字。

——執子之手。

蕭縱微怔著心下發堵。

秦王傷口裏的膿汙血水被清理出來,林泰用幹淨紗布將汙物拭盡,熱水沾了沾傷處,先後上了數種藥粉膏藥,仔細包紮,擦了擦額頭向蕭縱躬身:“皇上,傷口已經換洗好了。”

蕭縱沉默著微微點了點頭,從秦王手中抽回手,這時出去帳外的小醫官端著湯藥進來,“皇上,秦王殿下該喝藥了。”放了藥碗在一邊桌上,撤去床邊鋪擺著藥瓶藥罐的小幾和水盆,跟林泰兩人合力半攙起秦王,塞了幾個軟枕在背後,讓秦王半躺。

小醫官伺候秦王喝藥,蕭縱朝林泰看了一眼,轉身向外,林泰隨在後麵,兩人沒轉過屏風,便聽小醫官一聲驚呼,“呀!”

蕭縱聞聲霍然轉身,幾步折回榻邊,小醫官端著藥握著勺滿麵煞白,秦王半躺在榻裏一手捂著嘴,指縫裏藥汁混著刺目黏稠的血紅流了一手背。

蕭縱大駭,秦王似乎也有些怔。

“林泰!”

林院首跟在天子身後見著這般情形,臉色也有些白,急忙上前搭脈號診,小醫官顫顫地把湯藥放在桌上,拿了塊幹淨布巾顫顫地去擦秦王手上和唇邊的血汙。

蕭縱站在榻邊,感覺有些頭重腳輕。

“大約……是淤血積在了胸中。”秦王就著布巾拭去血跡,朝蕭縱掀了掀眼,嗓子裏有些啞,“皇上不……”話未完,突然頓住。

蕭縱正懵著心下混亂,見秦王話說一半,喉嚨裏動了幾下,把什麽往下咽,急怒道:“吐出來!你藏著掖著,禦醫怎麽替你治!”

淤血,淤積的汙血發暗,真當他不識常理不成。

秦王卻是靠著軟枕微微虛眼,沉默了半晌,低聲輕笑道:“能讓皇上這般掛心,臣怎麽著,都算是,值了。”

蕭縱心中本已堵得有些慌,這便像突然又被人在那慌堵之處,緊掐了一把。

林泰診脈診了許久,才皺著眉頭一言不發放開了秦王的手,從榻邊退到一旁。那碗沒喝了兩口的湯藥被小醫官端出去溫了溫,此時又端進來。

小醫官躬身在床邊,繼續準備服侍秦王吃藥,蕭縱瞥了一眼林泰,默著臉剛要轉身出去,便聽秦王低聲道:“皇上,再多留片刻吧。”

蕭縱側過頭,見秦王靠著軟枕半躺,一瞬不瞬瞧著自己,半步都邁不開,他從醫官手中接過藥碗,朝林泰兩人揮了揮手,待人退出去,側身在榻沿上坐了下來。

“先把藥吃了吧。”蕭縱溫聲道,調羹在碗裏攪了攪,舀出一勺,遞至秦王唇邊。秦王眼睛看著蕭縱,輕輕張了唇,就著調羹慢慢將湯藥喝下。

蕭縱剛又舀起一勺,見秦王隻半掛著一件內袍在身,衣帶虛係,胸腹半露在外,羊絨毯子滑在腰下,便放下了勺,將毛毯拉蓋上秦王肩頭,才又繼續拿起調羹。

一勺接著一勺,一人仔細地喂,一人順從地喝,沒有人開口說話,大帳裏許久安靜。秦王的眼一直看著蕭縱,淡色的瞳仁褪去了早已根深蒂固融入骨血的淩厲和掠奪,在不甚明亮的床幃裏熠熠生輝,精湛的麵容硬朗依舊,鋒銳卻已盡斂,冷峻之中揉進淡淡的沉溫之色。

湯藥將要見底,蕭縱輕聲道:“隨朕回京師吧,京師名醫雲集,宮中藥石極盡世間精粹,後天,朕祭天之後,你隨朕一起回京。”

秦王喝下遞到嘴邊的最後一勺藥,看著蕭縱笑著低低道:“好。”

蕭縱擱下碗,正打算抽走秦王墊在後背的軟枕扶他躺下,秦王卻輕輕捉住他的手腕,拉到唇邊,在手心裏深深吻了吻,“皇上,臣為皇上建功立業,捍衛江山,皇上怎麽賞賜臣?”

蕭縱微微蜷了蜷手指,頓了一下,低聲道:“你想要什麽賞賜?朕能給的,絕對毫不吝惜。”

秦王神色微微動了動,握著蕭縱的手,似乎想要掙紮坐起。

“你莫要亂動。”蕭縱皺眉斥了一聲,身子下意識地往下俯。

秦王雙臂就勢攀上蕭縱肩胛,笑道:“我要什麽,你知道的。”定定看著蕭縱,啞聲道:“十四,吻我。”

迎著近在咫尺飛挑入鬢的琥珀色瞳仁,蕭縱默了半晌,緩緩低下頭,在秦王唇上輕輕碰了碰。

秦王愣了愣,眸光閃動,看著蕭縱許久,含笑道:“皇上金口玉言不吝嗇,還是食言了。”雙手繞上蕭縱後頸,輕輕按著蕭縱低頭,溫熱的唇吮住蕭縱唇瓣,一陣廝磨。

“還記得當日司馬賢進京,你到行館裏要我安分,不要興事那一回麽?讓你親親我,一個吻,弄得就跟敵陣前慷慨赴死似的。”秦王放開蕭縱,似乎想要再調笑幾句,卻忍不住悶咳了幾聲。

蕭縱沒有說話,那些似是而非曖昧不明的戲弄糾纏,壓抑著年少時難以忘卻的記憶,摻和了重逢後不得不承擔的家國天下,太多躊躇提防和算計。

秦王也半晌沒說話,麵色突然微微沉凝,聲音暗啞:“我強行要了你,你恨我的吧?”

恨麽?

沒有等蕭縱開口,秦王已再次按下他的後腦湊向自己,唇瓣相觸,低沉的聲音從喉中含混而出:“不要拒絕我。”

蕭縱微微合上眼。那一夜的記憶,被他擱置束縛在了某一處角落,不回憶,不碰觸,他不容自己去回想細節,也阻止自己整理那些混**錯的情緒,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理得清的。

有恨麽?

應該是有的吧。

遊移在唇上的氣息炙熱而沉促,蕭縱微微張開了嘴,感覺覆在唇上的輕吮滯了滯,下一瞬靈活的舌闖堵進了他口中,挾著並不陌生的醇厚氣息,在他口中翻攪卷掃。他幾乎無法呼吸。

撐著雙臂傾身俯在秦王上方,避免碰觸纏裹著繃帶的胸膛,蕭縱可以感覺出按壓著他後頸的手並不用力,環在肩背上的手臂也不是以往那般強悍有力,他輕輕一掙,應該就能脫開身。閉著眼,張著唇,任火熱的舌吮吸輕掃汲取他的氣息,接受渡到口中的津液,咽下濃濃的藥味裏混雜的淡淡的血的味道。

“十四,”秦王微微放開蕭縱,輕輕地喘息,低喃了一句,“別拒絕我。”下一刻又撬開了蕭縱的唇,跟曆來的霸道強勢不同,溫柔地深深地吮吸交纏,低醇暗啞的聲音,喚息的刹那,從唇齒之間低低模糊地逸出來,“再來,十四,再來……”

蕭縱從秦王帳中出來,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大帳外點起了一架篝火,幾叢火把,光線不甚明亮,林泰在不遠處候著。

蕭縱往回禦帳去,林泰跟在後麵,許久之後才從天子帳中退出來。

禦帳中油燈光線昏黃朦朧,蕭縱在桌邊一言不發坐了許久,起身喚人撤下桌上幾乎沒怎麽動的晚膳。

林泰方才向他叩首請罪,猶猶豫豫說他拿捏不準秦王的傷。

林泰說,秦王那一箭有些深,位置也有些險,但單看傷口愈合的狀況,其實應該是有些好轉,膿血雖說有些麻煩,但假以時日該能製得住,今日換藥,外麵傷口並不見哪裏有太明顯的不對,秦王不該頻頻咳血,很可能,別處還隱著傷。又道,秦王的脈象時虛時急,不是善兆,他估摸那一箭還傷到了內裏,當時沒發,此時開始慢慢隱現。若是如此,那便當真是麻煩。

蕭縱在大帳裏來回踱了半宿的步,後半夜躺上床渾渾噩噩到了天明。第二天一早,起身披了外袍坐到書案後,提筆擬了份詔,詔令皇榜舉國征集名醫匯聚京師。

蕭縱在詔書上蓋過璽印,喚來程善,著人快馬送往京師,錄成公文下發各地州府。

下午,他正在秦王帳中,任不悔派人前來稟告,祭天諸事都已準備妥當,臨近各個城中除了必要的守軍和傷兵,其他兵將都已陸續抵達,在雲陽城外安營,參加明日正午時分的祭天立碑大典。

傳令兵退出去後,蕭縱對榻上斜躺的秦王道:“明日一早朕便起駕往雲陽,祭天結束後朕會趕回來,後天啟程回京。”

秦王剛接連喝下了幾碗林泰新調配的數種不同湯藥,靠著軟枕不知是因為藥效還是困乏,神色有些懶。他微合著本就狹長的眼,隻露一線眸光,看著蕭縱低笑道:“好,我在這裏等你。”

蕭縱看著那抹笑意,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十四,”秦王繼續微微彎著唇,低醇的聲音有些啞,“你坐過來些,我夠不到你。”

蕭縱挪著凳子往榻邊靠了靠,秦王撫上他的手,握在掌中輕輕把玩。掌中一層薄繭,是堅硬的觸感,他似乎當真困倦,不多時便睡著了。

蕭縱默默坐了一會兒,起身輕輕抽走秦王背後軟枕,拉了拉毛毯,悄悄出了帳。

翌日一早,蕭縱禦駕前往雲陽,跟著他一起動身的除了隨駕的三千禁衛,還有駐在鳳嶺坡上的大半將士。祭天本是為征戰沙場出生入死的兵將們而祭,鳳嶺坡十萬人馬,蕭縱帶去了八萬,留下兩萬連同秦王親衛,一道照應秦王,以防突發有事。

蕭縱到達雲陽已快將近晌午,雲陽城外高台已設,長碑橫臥待立,十幾萬人馬排布陣列,軍馬刀戟,整肅凜然。任不悔和韓溯在城門外接駕,蕭縱攜二人先於城內城外稍作巡視,所過之處,“威武”吼聲震天,軍威赫赫。

待到了午時,蕭縱踏上高台,俯望台下,盡目雄壯。烈酒告天慰軍魂,數千軍士拉豎起石碑,碑上銘文出自韓溯之手,莊嚴雄渾。

祭天結束之後,蕭縱本不打算多作停留,正要擺駕,任不悔稟告道,今日早上接到派出去的搜捕隊傳來消息,在離鄴城東北三十裏地的一處小樹林裏活捉了叛賊司馬庸。

“最危險得地方便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司馬庸用替身使了個障眼法,混淆視聽,躲在自己老巢附近伺機脫身,倒是膽大也費了番心思。”任不悔道,“適才祭天的時候,人已經押到,皇上可要提見他。”

司馬庸之事也懸在了蕭縱心中多時,如今能盡快了結,著實放了幾分心,再好不過。

蕭縱朝任不悔點了點頭。

司馬庸被帶到禦駕前,繩索反捆雙臂,他大勢盡逝,又躲藏了大半個月,昔日諸侯王的豪霸之氣已經**盡,渾身狼狽。

成王敗寇。蕭縱無意在敗寇麵前耀帝威,他也不想痛加斥責什麽,對於一個醉心權力不惜手刃親子的人來說,說什麽都是多餘。

看了被軍士強壓著跪在麵前的司馬庸兩眼,蕭縱對任不悔道:“押回京師,斬首示眾。”轉身剛要往不遠處帝輦去,司馬庸於軍士製壓之下,抬起須發有些亂糟糟的頭,哈哈大笑不止。

蕭縱側身皺眉,司馬庸狂笑過一陣,陰沉下臉,衝著蕭縱厲聲冷道:“老夫一招不慎,著了拓跋鋒那嘴上沒毛的小子的道,才得此敗績,成大事自有勝負,老夫不是沒想過會有今日。隻是皇上你也別得意得太早,野旗族自歸順大周之日便包藏反骨,別妄想拓跋鋒這回助你,就是善類。三王已滅,局麵崩離,你問問自己有沒有本事抗得過那匹狼。”又冷笑了一陣,“等著他跟你翻臉吧!”

司馬庸大約是不曾聽聞秦王受傷一事,蕭縱卻連著幾日為此,心中一日比一日不好過,秦王眼下躺在**不知以後究竟會怎樣,此刻聽到這麽一番話,蕭縱不禁火冒三丈,冷冷道:“朕跟秦王以後就是兵戎相見,你也看不到了,不勞你操心!”

他向來自持,這邪火有點大,一口氣壓了多時才穩住情緒。

揮手命軍士將人押下,轉身對任不悔交代他啟程回京後大軍安頓調度由他全權統管,吩咐了幾句,蕭縱行至禦輦,正打算喚太傅同行,明日一道返京,四下掃了一眼,卻沒見韓溯人影。

“韓溯人呢?”

一旁任不悔看了他片刻,微微頓了頓,回道:“他說有要緊事要辦,皇上祭天開始不多時,韓溯便領了幾騎人馬趕去了鳳嶺坡……”話沒說完,一騎快馬刨著一地煙塵飛奔近前,馬上軍士急匆匆滾到蕭縱跟前,氣喘籲籲道:“皇上,中軍大帳出事了!韓太傅請您速速移駕。”

蕭縱一路縱馬,趕到鳳嶺坡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直奔秦王大帳。

那傳令兵沒說中軍大帳到底出了什麽事,蕭縱也沒有問,隻立刻叫了馬飛趕過來。

究竟……是什麽事,他不想聽人說,不想胡亂猜,他要親眼……

掀了帳簾入內,大帳中燭火昏黃,蕭縱看著那扇正對著門的屏風,腳下步子不由自主頓了頓,屏風後麵,是臥榻。蕭縱壓著一口氣,慢慢轉過屏風。

第一眼,目光下意識地避開床榻看向了別處,韓溯靜靜地坐在一邊小桌旁。

“太傅……”

“皇上。”

蕭縱在屏風邊站了片刻,目光轉向床榻裏,隻見榻上,空空如也,蕭縱愣愣地看著。

韓溯坐在座上看了他片刻,起身走近他跟前,聲音不高不低,平靜道:“皇上,秦王跑了。”

蕭縱仍然有些愣,“跑了?”

韓溯看著他,平靜的麵上目光忽然淩厲,“帳外五千秦王親衛已經不在,皇上不曾注意麽?秦王帶著他的鐵騎軍返回西北去了。臣趕到這裏,秦王已經拔營多時。”

蕭縱從床榻裏轉過眼,方才進帳,外麵把守的確不是西北軍,他還來不及分出心去細想什麽。

韓溯頓了片刻,接著道:“臣已經派人去十裏外的小山崗看過,駐在那裏的三萬鐵騎軍營帳在,人馬早就不見蹤跡。派出去追蹤秦王的人馬傳回消息,半途遭到西北軍阻截,估計是哪支頂著搜索司馬庸名義的西北兵馬所為,秦王該是跟他們匯合了。秦王行軍速度極快,兵馬勢眾強銳,實難追堵。”

蕭縱已經回過神來,沉默許久,開口道:“朕留了兩萬人馬在此,怎麽就讓他說走就走,不聞不問?”

韓溯半晌沒說話,靜默多時才道:“秦王差人對留駐的陳將軍扯了個謊,稱皇上留下口諭,著他先行啟程,半道與皇上匯合上京。皇上連日對他……關切有加,眾將士有目共睹,陳將軍雖有疑慮卻不敢強行阻攔,秦王拔營後,他派了幾隊人跟著查看行蹤,又向雲陽派出了傳令兵,半道上正跟臣碰上,臣便知出事了。”頓了片刻,韓溯看著蕭縱:“皇上,臣往雲陽前,不是提醒過你,秦王的傷,太蹊蹺麽?”

蕭縱一言不發。

韓溯默了默,遞出一封信函:“秦王留在帳中的。”

蕭縱接過,拆開隻見雄渾蒼勁一行字——“孤邀陛下巡視西疆,野旗王。”

看著那張揚的字跡,蕭縱一瞬間似乎看到那張囂悍麵容上張揚的笑意。

鳳嶺坡上駐了十萬皇軍,西北軍卻隻有狻騰營五千人馬,這是為了放鬆他心下警惕?

八萬西北軍分散四野,搜捕司馬庸是假,旨在部署從他手中,從二十幾萬皇軍環伺中脫身?

他早就看穿他不會讓他回西北,先行一招?

林泰醫術,太醫院首屈一指,斷不出他傷勢究竟,那是……那是那箭傷根本早就沒有大礙!

什麽吐血喝不進湯藥躺在**一副要死不活起不了身虛弱得隨時都要咽氣,全是假的!

枉他還,枉他還……

“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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