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節、李淵擔心

106、

李建成已被押走了好一會,李淵的目光還停留在大殿的出口處。那兒有一盞宮燈,熠熠的光亮,如白晝一般將四周照得通明。曾記得,當年李建成出生時,也是在燈下。為了生他出來,竇氏從上午一直痛到晚上,最難受時,咬緊了嘴唇,甚至出了血。

那時的李淵,是多麽年輕,還剛剛23歲。他為自己的第一個兒子即將出生興奮不已,更為自己將為人父欣喜若狂。在竇氏的痛苦與李淵的興奮中,他們的第一個兒子,終於瓜瓜落地。李淵記得,那一晚,這兒子的哭聲,在靜夜中是多麽的雄勁有力。從接生婆手中接過這幼小的生命,李淵看見了他那烏黑發亮的眼睛,正清清純純地盯著自己。在孩子的身上,李淵看到了自己延續的生命,看到了宗室流淌的血液。李家終於有了第一個繼承人,這孩子一定會為李家建立奇功,成就大業。於是,他給他取名叫李建成。這孩子沒有辜負他的希望,一直以來,總是步調一致地跟在他身後,按他的意誌行事,從來也沒有忤逆過他。可如今卻這麽大膽,竟敢置他的話於不顧,去私募兵勇!

“皇上,太子這一次私募兵勇,隻是擔心……”裴寂見李淵一直低頭不語,忍不住要為李建成求情。

“行了!”李淵眼瞪著裴寂,一擺手,再次打斷裴寂的話。我怎麽不知道他隻是擔心秦王?可是,他既然違背了朕的旨意,就該受到懲罰。朕是皇帝,絕不能容許任何人對朕有半點不敬,更不能容忍任何人置朕的話予以不理,包括自己的兒子。不然,皇權何威?朕又何威?難不成還真要象張妃說的那樣,朕非常安康健壯,他們才不至於興風作浪?想到這裏,李淵抬起頭來,望著裴寂說:

“你不要再替他求情,朕知道該怎麽處理。眼下之事,是要火速派人去拿了楊文幹。你說,派誰去?”

“司農卿宇文穎正在殿外,派他去最為適合。”裴寂說。

“這麽夜了,他來為何?”

“是適才途中遇見,臣想到得有一人去招來楊文幹,故留他在殿外候著。”

“宰相還真有遠見,你就去跟他說一聲,讓他火速召楊文幹,明日見朕。”

“皇上可有話要交待。”

李淵搖搖頭,揮揮手讓裴寂快去。裴寂走後,李淵身子一斜,靠在尹妃身上。尹妃輕輕地摟著他,如摟小孩一般。

“皇上倦了,到內室休息去吧?”張妃關切地問道。

“稍坐一會兒。”李淵說著,長長地歎了口氣。

李世民與李建成,都是他看重的兒子。比較而言,在感情上,他更親近李建成一些。因為一直以來,在他看來,李建成似乎更加聽話,更容易管教。而李世民,卻較有個性,遇事常有一些不同於自己的看法,特別是圍困洛陽時,因為久攻不下,他曾發密旨招李世民回來,李世民竟敢置之不理。盡管後來的事情證明李世民是對的,而且非常之對。就因為李世民的堅持,才能夠一舉消滅了王世充、竇建德這兩個強敵。然而,在李淵看來,他寧願要一個聽話的哪怕是打了敗仗的兒子,也不願要一個不聽話的打了勝仗的兒子。李世民的公然抗旨,一直耿耿於李淵的懷中。對於君王來說,一個有能力的兒子固然重要,但一個聽話的兒子似乎更為重要。李世民既然如此有個性,如今又有這麽大的勢力,也難怪李建成怕他了!李淵開始理解李建成,開始為李建成開脫,然而,他為什麽就不能先爭得朕得同意呢?想到這裏,李淵由不得又歎了口氣。

“陛下,不要為這些事傷心,保重龍體。”尹妃勸道。

“是啊,陛下,如今太子已經知錯,讓他解散召來的兵勇,什麽事都沒有了。”張妃說。

“住嘴,你難道不知道,朕傷心的是他違抗朕的旨意。”

“臣妾有罪,請陛下恕罪。”

“唉,看來朕是老了。”停了好一會,李淵又一聲長歎之後,說:“張妃,你沒有罪,你與尹妃,整日陪伴著朕,是朕的安慰。你們放心,朕不會嚴罰太子,隻不過要讓他受幾日罪。”

“陛下英明!”張妃說。

“太子和秦王有你這樣的父皇,真是三世修來的福氣。”尹妃說。

“我現在唯一的願望,是希望他們兄弟和睦,不要再相互猜忌。兄弟倆和和睦睦,待朕百年之後,一個做皇帝,一個做護國大將軍。我大唐天下,世代相傳,國家日益昌盛,百姓安居樂業。想當初,朕反了煬帝,自己做了皇帝,心裏就是這麽想的。”李淵舉目尹妃、張妃,真誠地說道。

“陛下真是偉大,一番苦心,為國為民。”張妃仰望著李淵說。

“朕也是為了自己。”李淵放低聲音:“這話,朕隻說給你們兩位聽。朕如果不做皇帝,哪能得到二位愛妃。”

“陛下神武英俊,就是不做皇帝,妾遇上了,也會一見鍾情。”

“你,你真會說話。”李淵捧住尹妃一張美豔絕世的臉。

見李淵高興,尹妃極溫柔地說:“陛下,有了這回教訓,太子一定不敢了,為了你當初的想法,就饒了他這一回。”尹妃說。

“陛下是不是找秦王來談談,也讓他有個教訓。”張妃說。

“對,這倒是個好主意。”李淵抬起頭來,對張妃道:“你叫李勇去宣秦王來見朕。”

“陛下太過勞累,是不是明日一早,再宣秦王來。”尹妃勸道。

張妃看著李淵說:“尹妃說得有理,陛下龍體要緊。”

李淵點了點頭,讓尹、張二妃,扶進內室。

107、

清晨,大地剛剛蘇醒,淡淡的夏陽,如流金般從精致的雕花窗中悄悄地瀉進來。李淵積習般地睜開眼睛,轉動著雙眸,四處打量。他看到了尹妃半裸的胸,看到了她那娟秀的一張臉。

“真象,象神了我的竇氏——太子和秦王的母親!”李淵在心裏喊到。他的目光,貪戀地停留在尹妃酥嫩的**上,似乎想做點什麽,又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願竇氏在天之靈,保佑她的兒子們和睦相處!”

李淵喃喃地說完,毅然地坐起身來。尹妃醒了,看到已經坐起的李淵,輕輕地喚一聲“皇上”,忙著給他整理衣衫。

“來人!”李淵大聲喊道:“快,宣秦王來覲見。”

在尹妃的摻扶下,李淵走過千回廊,來到禦書房。他端莊地坐著,慢慢地品嚐一碗尹妃送到他手上溫熱的參湯。李世民來了,匆匆地來了,不待侍從通報,他已經出現在李淵的麵前。

“兒臣拜見父皇。”李世民說完,給李淵深深一揖,靜靜地等待父皇的聖喻。

他親自安排了這一次對太子的打擊,仿佛是安排了一次保家衛國的重大戰役,心裏非常的高興。在李世民看來,把皇權看得大如天的父皇,一定不會放過太子李建成的這一次忤逆。就算不要他的命,肯定會罷了他的太子之位。到時候,繼承大統的人,舍我其誰?李世民越想越是意,表麵上,卻不敢露出半點端疑。

“太子私募兵勇一事,他已經供認不誨。”李淵望著秦王,緩緩地說:“現在,朕已經把他拘在鐵石房裏。喚你來,想聽聽你的看法,該如何處之?”

從太原起事以來,李世民一直跟在父皇身邊,雖說近幾年是獨自領軍作戰,但每次戰前、戰中,都能得到父皇的指點,感受到父皇的大力支持。父皇對戰事的看法,常有許多與自己相左的地方,後來的事實證明,其中大多數父皇都是對的。與自己相比,父皇有許多棋高一籌的深謀遠慮。每當李世民對這些領悟了之後,常會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這種時候,他就會真誠地為父皇喝彩。他會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一定要更加地努力,遇事也能如父皇這般深謀遠慮。

在李淵走向皇權的戰鬥中,李世民學到不少,也展露了許多自己天才的軍事指揮才能。李世民明白,這一次與太子較量,實際上是在暗地裏與父皇叫板。他相信自己可以比較輕鬆地戰勝他的大哥太子,但能不能得到父皇的承認,卻有些拿不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需等到一定的火候才能做到,李世民不知他這時有沒有這樣的火候。派人去宮裏密告了太子私自募兵以後,李世民想了許多,甚至憚盡竭力地猜測父皇將會怎樣處置太子,可就是沒想到,父皇會就此來征求他的看法。

“兒臣以為,此事是父皇的權力,一切應由父皇決定。”李世民畢竟是睿智的秦王,頭腦靈敏,反應得很快,衝口就答了出來。

李淵似乎也不含糊,目光罩住他,一字一句地問道:“如果,朕堅持要你來作出決定呢?”

“兒臣不配!”李世民雖然還是衝口而出,聲音卻沒有上次幹脆。

“怎麽不配?朕就你與太子這兩個兒子最親,天下也就太子與你最有權威。如今要處置太子,除了朕,就是你。朕要你來決定,你就配。”

“父皇既然這麽說了,兒臣隻有從命。兒臣認為,要處置此事,首先需查明……太子,他為何要私募兵勇。”

“這很重要嗎?”

“兒臣認為非常重要。”

李淵聽了,心中大失所望。李世民,你明明知道你大哥為何要私募兵勇,卻還要說什麽需查明原因。難道,無論是什麽原因,還有比違抗父命更重要的嗎?唉,你真使我失望。李淵正想著,突然聽到侍從喊道:

“司農卿宇文穎求見!”

他來了,這麽快,莫不是又有什麽不好的消息?這念頭掠過李淵的腦海,不由地大聲喊到:

“宣!”

“宣司農卿宇文穎覲見!”

隨著侍從的喊聲,宇文穎快步走進禦書房,他雙腿跪下,君臣大禮畢,聲音慌張地說:

“微臣拜見皇上!”

李淵目光將宇文穎罩住,等著他的回話,宇文穎卻再不開口,隻將雙目四顧張望。

“秦王留下,其餘都給我退出去。”李淵大聲吩咐。

“稟告皇上,微臣還未到慶州,楊文幹就已經起兵謀反。”待侍從衛士退盡,宇文穎急急地說道。

原來,那楊文幹雖說隻是慶州都督,因有太子李建成作後盾,平時身邊也畜養了許多謀士。聞聽募兵一事暴露,楊文幹立即召來眾人商議。結果大家都認為:這樣的事情,一旦暴露,念在骨肉親情,太子定不會受死,可慶州參與此事的人,斷然沒有一個能夠活命。既然橫豎都是個死,不如幹脆反了,如果大家齊心協力,可能還有一線生機。於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在李建成被召進仁智宮的當日,楊文幹宣布起兵。

聽罷楊文幹起兵一事,李淵並無半點驚慌,隻恨恨從牙縫裏蹦出兩個字:

“可惡!”

108、

聽罷皇上牙縫裏嘣出的“可惡”兩個字,剛剛站起來的宇文穎卟通一聲又跪倒在地。

“微臣罪該萬死,乞請皇上恕罪。”

“你去罷,沒你的事。”李淵平靜地說。

此刻,李淵並不在乎楊文幹起兵之事,隻是由此更加惱怒太子。這個孽子,怎麽就這麽無眼力,連個親信都看不準,將這樣重要的事,交給一個有賊心賊膽的逆臣。想到這裏,李淵萬分惱怒地大聲歎息:

“這個太子!孽子!!”

此時,宇文穎已經顫魏魏地退出,禦書房裏,就隻剩了李淵和李世民父子了。

“父皇!”李世民見李淵太過憤怒,輕輕地喚道。

“秦王,你說說,楊文幹起兵的事,是不是受太子的指使?”李淵靜靜地沉思了一下,平靜地問道。此時,李淵不僅是惱怒太子李建成,他更加關心的,還是秦王李世民對他親哥哥李建成的態度。

對於要查明太子私募兵勇動機的說法,李世民正在後悔。因為他話出之後,盡管李淵沒有露出半點聲色,聰明的秦王還是已經分明地感到了父皇的不樂意。這麽看來,父皇對此事的看法,已了然於心,他已經不可能懷疑太子會起兵謀反。隻是,沒想到那愚蠢的楊文幹,竟然真的就反了。父皇還是要就此事來問自己,可見,父皇還是堅信自己原來的看法:太子永遠不會謀反。這麽說,父皇是借此事來考察自己。想到這裏,李世民似乎豁然開朗,剛好聽到父皇的問話,便回答說:

“楊文幹是楊文幹,太子是太子。”

“說明白一點。”

“兒臣認為,太子不會指使楊文幹起兵。”

“為什麽?”

“太子與兒臣一樣,都是父皇的親兒子,不會反對自己的父親。”

李淵聽了,心中雖然高興,但更多的卻是吃驚。我這個兒子怎麽一下子就變得這麽快。剛剛還要追根究底,要找出太子募兵的原因,如今又來替太子說情?李淵心裏這麽想著,目光卻逼視著李世民,憤憤地問道:

“可是,他不是已經反對了嗎?置朕的旨意於不顧,私自招募兵勇?”

秦王聽了,不由得大驚。從父皇的逼視中,他已經看得非常清楚。父皇也在怪自己。這相信,使他猛然想到自己,有時也會違背父親的命令,特別是在圍困洛陽時……難道,父皇還在為此事耿耿於懷?李世民在心裏問自己。隨即,又為自己辯護說,我之所以這麽做,完全是為了大唐江山,是為了一舉消滅兩個強敵,太子卻不同,他的所做所為,隻是擴充他自己的實力……

“你回答朕。”李淵打斷秦王的思考,催促道。

“兒臣認為,他不該如此,不該在這種事情上違抗父命。”李世民衝口而出。

“在這種事情上?”李淵在心裏重複著秦王的話,由不得心中生痛。可見,朕的這個二郎,他如今仍然以為,在有些事情上,可以違背朕的旨意。這,簡直荒唐透頂!如果皇命可以違背,皇帝的威嚴將何以存在?!我既已知他的心事,也不必再追問下去了。想到這裏,李淵微微地歎了口氣,放緩聲音問道:

“楊文幹謀逆,當何處之?”

“兒臣願領三萬兵馬,親往平息。”李世民回答。

“好,就再辛苦你一次,速去平息了楊文幹這個逆臣。”

“兒臣領命。”李世民說完,拜過李淵,匆匆離去。

李淵高坐書案後麵,目送李世民,待看不到他的影子,長長地歎息一聲,在心裏說:

“我的皇兒,父皇征戰一生,從沒怕過什麽。如今,四海統一,大唐江山,空前穩固,可是,我卻要來為你們兄弟倆擔心!但願我李家祖宗庇佑,我大唐江山,不會出現兄弟相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