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節、生擒頡利
166、
長安的冬日,是寒冷的。巴掌大的雪花,紛紛揚揚地下著。山川河流,白茫茫的一片。信步來到禦花園的李世民,此時卻滿麵紅光的興奮,心裏熱呼呼地眺望著園中冰枝上喳喳叫著的喜鵲。隻見他如山中的猛虎,大踏步地在雪地裏走來走去。
今兒一大早,便有兵部尚書侯君集帶來了好消息:突厥的一些部落,鐵勒部的回紇、薛延陀等都已經相繼反叛頡利。最讓李世民高興的是,頡利的親侄兒突利,也背叛了他的親叔叔,暗地派人相約唐王朝,去進攻頡利。
三年了,剛好三年!你這個頡利,終於親叛眾離。而朕治理的大唐王朝,卻已是空前團結、兵強馬壯、糧倉豐盈。李世民心裏這麽想著,不由脫口而出:
“是時候了!滅了你這個一直讓朕‘坐不安席,食不甘味’的頡利!就在今日!可是,派誰去呢?右仆射李靖、兵部尚書侯君集、並州都督李績、華州刺史柴紹,靈州大都督薛萬徹……”李世民在心中,一一點著他的這些將軍的名字。
特別是這個李靖,他是隋朝韓擒虎的外甥,昔日韓擒虎每與之論兵,未嚐不稱善。李淵太原起兵後,他一直就在朕的麾下,跟隨李世民南征北戰,立下不少功勞。李世民滅王世充、竇建德之後,為削平後梁蕭銑這最後一割劇勢力,李淵曾遣李靖剿滅蕭銑。李靖深思熟慮之後,上陳“滅銑十策”,得到李淵盛讚,即擢任李靖為行軍總管,兼任孝恭行軍長史,委李靖為三軍統帥。
李靖不負李淵的重望,統轄十二總管,分四路大軍齊頭並進,殺向江陵。時逢秋雨綿綿,江水暴漲,咆哮狂奔,路險難行。蕭銑滿以為洶湧的江水,可阻唐軍東下,遂不加防備,安心養兵。李靖身邊大將也都生畏,提出水退進兵。李靖卻說:
“兵貴神速,機不可失。今兵始集,銑尚未知,若乘水漲之勢,倏忽至城下,所謂疾雷不及掩耳,此兵家上策。縱彼知我,倉卒征兵,無以應敵,此必成擒也。”
眾將依從其言,遂攻蕭銑。結果將蕭銑打得落花流水,殺死、溺水而亡近萬,一戰攻下夷陵。李靖馬不停蹄,親率鐵騎五千,攻克江陵外城,又占領水城,繳獲大批舟艦,卻讓孝恭全部散棄江中,順流漂下。諸將對此做法都困惑不解。李靖告之:
“蕭銑之地,南出嶺表,東距洞庭,吾懸軍深入,若攻城未拔,援軍四集,吾表裏受敵,進退不獲,雖有舟楫,將安用之?今棄舟艦,使塞江下,援兵見之,必謂江陵已破,未敢輕進,往來覘伺,動淹旬月,吾取之必矣。”
李靖之計果然奏效,蕭銑援兵見江中到處都是遺棄散落的舟艦,以為江陵已破,都疑懼不前。李靖將江陵圍得水泄不通,走投無路的蕭銑隻好開門投降。此役大捷,李淵親自接見李靖,誇李靖“左之名將韓、白、衛、霍,豈能及也!”李靖可是個善於捕捉戰機,出奇製勝的軍事天才……想到這裏,李世民回頭吩咐道:
“傳李靖、侯君集、李績、柴紹、薛萬徹來見朕!”
不一會,五人都到齊。在禦花園的觀景亭裏,一排兒站在李世民麵前。“都坐下!”李世民一擺手、笑容可掬地同他們打過招呼,又溫和地問道:“不冷吧?”
“不冷。”五人齊聲回答。
“好!侯君集,爾諳熟突厥情況,就先說說,如今出擊突厥,有那些有利戰機。”
“頡利縱欲肆凶,此主昏於上,可取一也;別部同羅、仆骨、回紇、延陀之屬,皆自立君長,眾叛於下,可取二也;突利被疑,欲穀喪師,無托足之地,此兵挫將敗,可取三也。北方霜早、廩糧乏絕,可取四也;頡利疏突厥,親諸胡,可取五也;華人在北,保據山險,王師之出,當有應者,可取六也。”
“好,分析總結的好!”李世民望著侯君集高興地說,然後轉向四位問道:“你們的看法呢?都說說。”
“突厥本是個鬆散的軍事聯合國家,其中被征服了薛延陀、回紇、契丹、吐穀渾、高昌等國,隻是倔從於頡利的武力威脅,心裏並不服氣,且多怨怒。如今內部生隙,更如一盤散沙,正是消滅他的大好時機。”李績首先開口說。
“臣以為:頡利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外用兵,對內荷政,濫用重刑,使其牧民不堪其虐。加之近幾年大雪頻頻,六畜凍死甚多,牧民生計艱難。頡利非但不加存恤,反重斂諸部,以至下不堪命,內外多叛離。”柴紹說。
“末將也是這麽看的。”薛萬徹微笑著說。李世民知他少言個性,對他一笑,將目光轉向李靖。
“臣以為,如今突厥,上層分裂,下層反抗,內有心腹之患,外有腹背之敵,實力大打折扣,正是消滅他的最好時機。”李靖說完,倒身便拜,說:“臣請領兵,消滅突厥,以血長年侵掠之恥。”
“臣願領兵,消滅突厥,以血長年侵掠之恥。”侯君集、李績、柴紹、薛萬徹三人也都跪下,齊聲說。
“好、好!愛卿都請起,朕就依了爾等,各領兵三萬,分道出擊,消滅突厥,血恥!”
167、
送罷李靖、侯君集等,李世民想起了杜如晦。離開禦花園,乘了龍輿往宰相府去。
李世民即位後,升杜如晦為兵部尚書,封蔡國公。第二年,使他以本官檢校侍中,攝吏部尚書,仍總監東宮兵馬事。不久又升他為尚書右仆射,總監國中兵馬事。在他與房玄齡共掌朝政的這幾年中,無論是製定典章,品選官吏,還是對外用兵,都好評如潮。對於成功離間突厥頡利、突利叔侄,杜如晦也出了不少良策。如今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他卻一病不起。
雖說杜如晦的府前掛了“宰相府”三個大字的招牌,但這院子並不比京城裏一般商家的院子大,更不及商家的豪華。李世民曾到過不少自己的重臣、勳臣家裏,似乎都很簡樸,這使他心裏有些難受,但更多的是高興與自豪。走進那簡易的大門,出迎的是杜如晦的兒子杜構和他的妻子劉氏。看來杜如晦是病得太重了!李世民這麽想著,說完了“平身”兩個,就匆匆走進杜如晦的臥房。
昔日總是麵帶微笑,精神旺盛的杜如晦,此時卻麵色臘黃,憔悴枯瘦。他盡力地睜開疲憊已極的雙眼,望著他的皇上:
“臣恐怕是不能為皇上分憂了。”
李世民聽著他那淒楚的聲音,心裏不覺一動,伸手抓住他如柴的手,深情地說:“你好好養息,朕讓最好的太醫來,一定要治愈你的病。”
“臣真不想去。”杜如晦掙紮著說:“臣想繼續追隨皇上,將我大唐建設成天下最強盛的帝國。可惜……”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也已經盡力了,朕不會忘記你。”李世民握住他的手,問道:“你有什麽要求,告訴朕。”
“臣隻希望你一定要將大唐,建成天下最強盛的帝國。”
“朕會的,你放心,朕會的!”李世民站起來,自言自語,仿佛是在向杜如晦保證,又仿佛是在對天發誓。他看著跪在杜如晦床腳的杜構,突然腑下身子對杜如晦說:“朕升杜構為尚舍奉禦,使他能繼續為大唐出力。”
杜如晦聽了,已再也說不出話來,眼角湧出一串淚水。李世民盡管親自為杜如晦挑選了宮中最好的禦醫治病,杜如晦終抗不過疾病的折磨,三天之後,與世長辭,年僅四十六歲。
李世民傷心地大哭,贈杜如晦司空,徒封萊國公,諡曰成,還親手為其書寫碑文。後來李世民每每念起杜如晦,都會愴然淚下。一次吃香瓜時,忽然想起杜如晦,立刻派人將他剛挑到的一個最好的香瓜送到杜如晦的靈牌前,以示祭奠。在杜如晦每年的忌日,李世民都要派人到他家裏去慰問他的夫人和兒子,並一直保持他的公府官吏僚佐職位,對杜如晦“終始恩遇,未之有焉。”這是後話。
就在李世民前往宰相府探望杜如晦的病時,李靖與侯君集等,兵分四路,迎著凜冽的朔風,冒著嚴寒,悄悄地向突厥撲去。
李靖率三萬精兵,馬不停蹄,孤軍深入北漠惡陽嶺。頡利聞之李靖兵到,未及會戰,心已一日數驚,對屬下說:
“唐軍傾國而來,突厥危矣!”
屬下聽了,兵將相顧,個個大驚失色,有大膽者問其緣故。頡利說:“唐軍若不傾國而來,李靖安敢一支深入?他可是唐朝用兵的宰相。”
頡利自己唬自己,未及開戰,已是膽怯七分,待到李靖趁了夜色來進攻,頡利便倉皇逃往磧口。李靖奪了定襄,李世民高興萬分,對大臣說:“昔李陵以步卒五千絕漠,然卒降匈奴,其功尚得書竹帛。今靖以騎三萬,喋血虜庭,遂取定襄,古未有輩,足澡吾渭水之恥矣!”
就在李靖拿下定襄時,侯君集也從雲中到達白道,在此等待敗退的頡利可汗。頡利可汗早已喪失鬥誌,敗逃中遇上如此深入的唐軍,幾乎不敢交戰,便潰不成軍。侯君集指揮部隊乘勝掩殺,頡利可汗死傷大半,退守鐵山,十餘萬人馬轉眼隻剩幾萬。李績、柴紹、薛萬徹的大軍,還在不斷開來。山窮水盡的頡利,知道如不投降,隻有死路一條。於是請求內附,並表示願意入朝。
隻要能逃過此劫,待到來年,草青馬肥時,本可汗一定卷土重來。頡利暗自裏做著自己的春秋大夢,李靖卻早將他的這點心事看得清清楚楚,率兵抵達白道後,對侯君集說:
“頡利雖敗,其眾猶盛,若走度磧北,保依九姓,道路且遠,追之難及。今詔使在彼,虜必自寬,若選精騎一萬,齎二十日糧往襲之,不戰可擒矣。”
倆人商議妥當,各領部隊趁夜出發。到了頡利牙帳七裏處,才被發覺。頡利可汗如驚弓之鳥,又騎馬北逃,突軍四散逃命。李靖與侯君集大軍,如砍瓜切菜一般,殺敵萬餘,俘虜幾萬,繳獲牛羊甚多。頡利可汗逃到大同道,被大同道行軍總管任城王李道宗擒獲,送到京師。
李世民大喜,進封李靖為代國公,賜物六百段及名馬、寶器等。唐朝西北邊境的禍患,從此解除;以往向突厥屈尊的恥辱,也得到徹底洗刷。
168、
生擒了頡利可汗,晉封了李靖等人,李世民長長地舒了口氣。望著遠遠跪伏在地上的頡利可汗,想到自己與父親都曾對他有過的懼怕和屈辱,李世民感慨萬千地說:
“朕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往來國家草創,突厥強梁,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頡利,朕未嚐不痛心疾首,誌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暫動偏師,無往不捷,單於稽顙,恥其雪乎!”
言畢,李世民令人告訴李淵,今晚要設宴慶祝滅匈奴之捷,請他也一定參加。
太上皇李淵自遜位以後,很少參加李世民的活動,炎熱的夏季時,李世民請他一道去避暑,也拘詞謝絕。隻是這一次,聞知兒子滅了突厥,還生擒了頡利可汗,一時欣喜萬分,帶了尹、張兩貴妃,欣然前往。這一回,李世民不僅請來了太上皇,還令朝中重臣、勳臣,所封諸王、王妃、公主等,統統參加。其重臣、勳臣,大都在開國二十四功臣中,有:長孫無忌、李孝恭、杜如晦、魏征、房玄齡、高士廉、尉遲敬德、李靖、蕭禹、段誌玄、劉弘基、屈突通、殷開山、柴紹、長孫順德、張亮、侯君集、張公謹、程知節、虞世南、劉政會、唐儉、李績、秦叔寶。
諸王有:皇太子李承乾、楚王李寬、吳王李恪、魏王李泰、齊王李佑、蜀王李愔、蔣王李惲、越王李貞、晉王李治、紀王李慎、江殤王李囂、代王李簡、趙王李福、曹王李明,十四位。
公主有:襄城、汝南、南平、遂安、長樂、豫章、比景、普安、東陽、臨川、清河、蘭陵、晉安、安康、新興、城陽、高陽、合浦、金山、晉陽、常山、新城等二十二位。
妻妾主要有:長孫皇後、韋貴妃、徐賢妃、楊妃(煬帝女)、陰妃、燕妃、楊妃、王氏、楊氏(李元吉之妻)、武才人等十人。
李世民如今見到自己的兒女一個個英姿煥發地站在自己對麵,心裏高興,讓人喚李恪和李泰到自己身邊來陪侍。席間,李淵聽了戰事報告,對跪在自己麵前的頡利問道:
“可汗是否心已臣服?”
“臣服,已經臣服。”
“哈哈哈……”從遜位以後,李淵第一次這麽開心地笑,直笑得淚流滿麵。然後吩咐拿來琵琶,輕輕地拔弄一下琴弦,熟練地彈起了一曲古老的“蒼龍吟”。琴聲如遙遠之夢,依稀哀婉,卻內藏雄建,悠悠漫漫的聲音,在大殿裏蔓延回旋,溫情而倔強地,朝著更遠的地方滲去。
李世民聽了這熟悉的曲子,不由感慨萬端,心被浸潤,想起兒時偶爾聽父撫琴的快樂。他看著癡迷其中的父親,站了起來,也不與長孫皇後招呼,經自來到當庭,隨著曲子的節湊,翩翩跳起舞來。一時滿座皆驚,就連舞技高超的長孫皇後,也為此驚訝不已。她同李世民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卻還從未知道自己的丈夫,竟有這般神奇高妙的舞技。
一曲終結,李世民渾身是汗的來到太上皇李淵麵前,父子倆四目相對,視之良久,這才依依不舍地分開。李世民見李淵已很疲倦,便從他手中接過琴來,回到長孫皇後的身邊,彈起一首胡曲,大聲命令頡利可汗說:
“舞!”
頡利聞言,眼睛一亮,隨著曲子,高興地跳起舞來。他原來的屬下要臣,十多人都跟在他身後,瘋狂起舞,南蠻首領馮智戴,情之所至,禁不住高聲吟唱,唱起創世的古歌來:
“好漢舉斧一劈,嚇跑了烏雲,將日月星辰都安排好,隻留下一個太陽和月亮,好讓他們輪班溫暖著人間……”
古老的歌聲,喚起了人們對往昔的追念,使眾人都沉醉其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心裏忘不了過去最使自己留戀的擁有與快樂。人心激動起來,人們的身子也跟著動起來。情動於中而引出了行,就連長孫皇後,也情不自禁地舞在李世民的身邊。整個宴會,沸騰起來。李淵在張、尹二妃的摻扶下站起,感慨地說:
“胡越一家,自古未有,大唐盛哉!”
這次宴會,除了李淵,唯一沒有起舞的人,便是秦叔寶。此時,曾以勇猛彪悍著稱的秦叔寶,已被疾病折磨的淹淹一息,隻因這讓他心儀已久的宴會,這才掙紮著來參加。聽太上皇的感慨之言,興奮之極,站起來大聲高喊:
“大唐盛哉!大唐盛哉!大唐……”第三句不及說完,轟然倒下,安祥地閉上雙眼。
秦叔寶原是隋將來護兒的部將,後降李密,深得重用,擢升為驃騎將軍。李密失敗後歸順王世充,因看不慣王世充的驕橫,不久與程知節等人一道投唐,被李淵安置在李世民帳下。爾後追隨李世民征戰沙場,每戰必先,常於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玄武門之變,同樣衝殺在前,後被封為左武衛大將軍。隻因曆次作戰負傷太多,身體一直為疾病糾纏,很少正常上朝,李世民對此非常理解,對人說:
“左武衛大將軍戎馬一身,所經二百餘陣,從來衝鋒在前,屢中重瘡。其疾如是,皆為唐而至於此,朕隻望其康複爾。”如今李世民見秦叔寶已然逝去,走到他身旁,靜望了一會,說:
“大丈夫不能戰死沙場,凱歌中含笑而死,幸事也!”言畢,令人將秦叔寶遺體送回其府,擇日安葬。
李淵走進李世民身旁,輕聲說道:“秦將軍年紀輕輕,就這麽走了,老父恐怕也不會呆得太久。”李世民聽了,心中大動,回宮途中,想起前不久魏征說過的話,不該讓太上皇住得太窄。立即喚來工部侍郎,吩咐他在皇宮的東北麵為李淵建造一座大明宮,使他能更快樂地安度晚年。
隻可惜,正在大明宮施工期間,李淵一病不起,於貞觀九年陰曆五月,駕鶴西去,享年七十歲。大臣們議請上諡號太武皇帝,廟號為高祖。李淵臨死時,要求薄葬自己,李世民為心中對父皇的那點欠疚,為表自己的孝道,決定厚葬。
結果,李世民仿效光武帝劉秀的原陵,造六丈高,名為獻陵,安葬了李淵,此為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