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節、父子離心

172、

熾熱的盛夏,連地下的沙石也被太陽曬得炙熱燙手。李世民、長孫皇後一行,離開長安,緩緩地西去麟遊的九成宮避暑。已經是多日無風無雨了,天氣燥熱得令人非常的不舒服。長孫皇後近來身子非常的弱,一路顛簸到了九成宮,已是渾身冒汗,臉色煞白,連眼也睜不開了。

“怎麽,你病了?”李世民伸手,一摸長孫皇後的額頭,感到象火燙著的一樣熱:“禦醫,禦醫!”他大聲地呼喚著。

禦醫張重仁似乎是隨呼而至,上前一番望聞問切之後,神色緊張地望著唐李世民,雙膝跪下,淚流如注,泣聲曰:

“恕臣下無能……”

“怎麽?”李世民的眼瞪得快鼓出來。

“臣可以開一劑藥方,讓皇後減少些痛苦,但是……”

“還不快開藥方?”李世民吼道。

又讓幾個禦醫看過之後,李世民下了決心,速回長安。又是一日的顛簸,到長安後,長孫皇後是連睜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了。在後宮立政殿,長孫皇後吃了一碗藥劑,這才又有了一些精神。此時,太子承乾來看她,見她病痛難耐,提議說:

“兒臣請求父皇、母後,赦免囚徙、度人入道,乞求上天保佑母後康泰。”

長孫皇後聽了,搖搖頭,說:“大赦是國家的大事,需依律而行;佛、道二教,自有教規。如果強行,隨便赦免囚徒或度人入道,定會損了國家政體。以一婦人而亂天下之法,是你父皇、母後不能做,也不願做的。”

李世民一旁聽了,眼圈發紅。皇後見了,對太子承乾說:“你出去罷,母後有話要對你父皇說。”承乾走後,皇後鎮定地說:“臣妾家族,並沒有多麽大的功勳和德行,今日已身價百倍,不過是臣妾有緣與皇上結為姻親。臣妾想永久保持家族的名譽、聲望,懇請陛下不要讓長孫家的任何親屬擔任朝廷要職。臣妾一生,對國家沒什麽功績,死後希望不要厚葬,既不起墳墓,也不用棺槨,所須器物,用木、瓦製作,儉薄送終,是臣妾的希望。這些,請陛下一定恩準,臣妾將含笑九泉。”長孫皇後掙紮著說完這番話,目光期盼地望著李世民,隻見他淚流滿麵地連連點頭,這才安祥地閉上了眼睛。

李世民伏在皇後的身上,失聲痛哭。良久,大臣、皇妃、王子、公主、宗親們陸續而至,獨沒見到李承乾的身影,李世民令人去喚,久不見來。

原來,承乾近年越來越喜歡嬉戲突厥的尚武風習。看過母後之後,他悶悶不樂回到東宮,甚是無聊,不免又嬉戲起來。他在侍人中選出幾十名相貌如突厥的人,讓他們披上羊裝,結了長長的辮子,五人為一個部落。在他們的氈房前,掛上突厥的五狼頭大旗。各自在氈房裏大鍋煮著羊肉,然後抽出佩刀割肉大吃。不久,承乾裝成突厥可汗死亡於外,眾胡人飛馬奔來,圍著“屍身”號哭。此時,承乾突然複活,大聲說:

“假如是我擁有天下,一定親率數萬鐵騎去金城,然後解發,委身思摩,豈不快哉!”

思摩乃突厥阿史那部落的一個酋長,武德年間入唐被賜為李姓。承乾身為大唐太子,卻甘心居於思摩麾下做一蕃將,荒謬之極,侍從們聽了,無不震驚,以為他中了邪。承乾不管侍從驚諤,又讓他們用襞氈做鎧甲,掛起旗幟,分兵布陣,自己與他的總管俗均各統一支,大聲呼喊著相互擊殺。因為母親病重,又拒絕了他的提議,承乾今日特別不高興,所以擊殺的特別瘋狂,直到差不多將俗均的一支“隊伍”悉數殺死,這才疲倦地倒在地上。

李世民見承乾久久始來,心中非常不快。承乾是長孫皇後所生嫡子,是皇位繼承人的不二人選。小時候的承乾,機敏聰惠,很得李世民喜歡。到他十幾歲時,李世民出巡,曾放心讓他代理國政。隻可惜近些年來,他人長大了,卻越來越頑劣。小小年紀,見了漂亮的女人就要設法留在身邊。一次李承乾看中了宮中一個很有容貌和儀態的女孩,被李世民知道,讓人將這個女孩遠送。太子心中怨憤,又不敢明言,便為女孩畫像、築祭室,做了墳墓在花園,早晚祭拜。如此心情還難平和,竟然幾日不去上朝。太子越來越貪玩,有人規勸他,聽得煩了,太子竟然說:“有一天我做了天子,一定要盡情享受,有誰再勸我,就殺了他。我相信,堅持殺死五百人後,一定沒人再敢勸我了。”

李世民知道這些後,對太子越來越不滿,而今皇後病逝,他又姍姍來遲,心中更是煩惱。因皇後之事待辦,李世民憤惱地看了太子一眼,令段誌玄守衛後宮立政殿。李世民回到書房,午夜時,讀書不進,思念長孫皇後,又悄悄地前往後宮立政殿。來到門前,士兵卻不開大門,李世民隨從上前,說:“有皇上手敕在此,快快開門。”

宮內卻傳來段誌玄的聲音:“夜間難辯真偽,更不可打攪了皇後的安寢。”

李世民聽了隨從的回報,不但不怒,反稱讚段誌玄,說:“此乃朕之前真正大將軍也,昔周亞夫,也不過如此耳。”

這年十一月,長孫皇後葬於昭陵。段誌玄被改封為褒國公。十二年,拜右衛大將軍。十四年,加鎮軍大將軍。十六年病卒,贈輔國大將軍、揚州都督,陪葬昭陵,諡號“忠壯”一說是“莊肅”。十七年,褒公段誌玄圖形於淩煙閣,位列第十,此為後話。

173、

太極殿中,李世民高高在上。今日除了群臣,更添了眾多王子,哪怕是分封千裏之遙的,都匆匆趕來。李世民見人都到齊,緩緩開口說:

“朕,今日要宣布一件大事,重新調整十七個王子的分封,著宰相房玄齡宣讀分封詔書。”

房玄齡一一宣讀完諸王的分封,李世民肅然地下旨:“除代王李簡、趙王李福、曹王李明等五位王子,因年紀太小暫不徙州赴任外,其餘十二王,均按詔遷任諸州都督。魏王李泰,留京都,其相州都督一職,由張亮代行。”

散朝之後,太子承乾將自己的心腹漢王元昌、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等喚到東宮說:“父皇使眾王皆赴封地,獨留魏王李泰在京城,立其為太子之心,彰然已定。廢除本太子,恐隻是遲早的事情。諸位給我拿一個主意,本太子該如何處之?”

“依末將之見,使一刺客,殺了魏王,可保太子地位。”中郎將李安儼說。

太子承乾聽了,去看漢王元昌。元昌稍一思索,說:“父皇性格剛強,既然已有廢立之意,不殺魏王李泰,恐難保住太子之位。”

“既然如此,本太子就不能再等了。一切由李將軍辦理。”

“末將遵命!”中郎將李安儼朗然應允,領命出了東宮。

“李將軍可是能辦妥此事?”漢王元昌擔心地問。

“沒問題。”承乾說:“他手下的紇幹、承其都是有名的武士。”

“這就好。隻是殺了魏王,許多事情,還需人來打理。王叔以為,太子現在可以去聯絡一下兵部尚書侯君集。”

“侯君集?”太子承乾驚諤地望著漢王元昌說:“他可是父皇親信中的親信,父皇登基,他一直就兵權在握,封賞僅次於房、杜及舅舅長孫無忌,在諸將之上。貞觀四年,又晉封兵部尚書參與朝政而入相位。平高昌歸來,又被封為陳國公。他從來對父皇忠心耿耿,又怎麽能偏向於我?”

“此一時,彼一時也。”元昌微笑著說:“侯君集原本是一粗人,可後來也讀書不少。平高昌之戰,更彰顯其文滔武略。諫臣魏征前不久向李世民推薦侯君集,說什麽‘國家居安應思危,不可一日無大將,君集為仆射,委以諸衛兵馬事宜,最是合適。’皇上聽了,卻並不接受,說‘君集摧凶克敵,雖有專能,但其持寵矜功,精率無撿,難當大任。’侯君集聞之,與皇上已是離心離德,再不複重前矣!”

原來,侯君集一直依仗自己與李世民非常一般的關係,示傲於他人,而且性格暴烈,生活又非常腐化,家裏還專門養了女人供他喝人奶。李世民因為曾經與他患難相處,故也不多加責罰,隻是偶爾說他一兩句。侯君集不但不自省,反而變本加厲,來高昌後,私自掠奪大量的珍奇寶物、婦女,手下將士,也競相偷盜。有臣為此彈劾他,李世民感慨地說:“侯君集棄前功而罹後患,貪愚之將明矣。”言罷令人將侯君集關進牢中。中書侍郎岑文本上疏為他求情,說:“君集等或位居輔佐,或職惟爪牙,並蒙拔擢,受將帥之任,不能正身奉法,以報陛下之恩。”?李世民聽了,念於舊情,沒關多久又將侯君集放出來。

侯君集兩征西域,戰功卓著,本以為隻會受到嘉獎,卻因貪汙而下獄,如今雖被放了出來,心中仍然不能平靜,整日怏怏不樂,漸漸地有了反叛之心。而今被邀到東宮來,聽了太子與漢王元昌對李世民一番不滿的話後,故作肅然地說:“對皇上不敬,可是殺頭的大罪。”

太子聽了大驚,漢王卻明白他的心思,說:

“皇上對尚書心存不滿,雖說暫時不加責罰,隻不過是想告訴其他臣子,皇上心存仁義。久而久之,尚書必定再入牢獄。這種事情,尚書心中一定明白。”

侯君集聽了,再不言語,低頭沉思。他想起了十多年前,李世民殺兄弑弟的情景。自己兄弟尚可殺之,何況我這樣的親信。他可以當了皇帝,擁有天下美女、金銀,我隻是拿了些戰利品,就讓我入獄。這樣的皇帝,也罷……侯君集看看兩眼茫然的承乾,心中不由有了主意,說:

“如蒙太子和漢王看得起,君集願與你們一道來做件大事情。”

“什麽大事情?”李承乾問道。

“你的父皇,君集從他還沒有起兵時就已跟隨,深知他的個性。他一旦決定了的事情,是不可能更改的。太子要保住地位,繼承大統,還得學你的父皇。”

“逼他讓位?”承乾有些驚慌地問。

“對,隻有這樣,太子才可能得到皇位,就象當年你的父皇。”侯君集說到這兒,目光直逼元昌,問道:“漢王,你說是不是?”

“本王認為,隻有此舉,方是萬全之計。”

李承乾聽了,咬著牙點了點頭。

174、

正當太子咬牙切齒點頭要以武力迫使李世民讓位時,李世民正在二儀殿與房玄齡、魏征漫談太子之事。李世民頗有感觸地說:

“朕觀古往今來平亂的英雄,都已年過四十,惟漢光武帝年紀僅三十二。至於朕,十八歲時起兵,二十四歲平定天下,二十八歲做了天子。這,是朕的武功勝於古人。朕從小從軍征戰,沒什麽時間讀書,朕深以為憾。所以,從貞觀以來,朕手不釋卷,埋頭於經書典藉,這麽些年下來,已能知風化之本,見政理之源,因而能使天下大治而風移俗變,兒子孝順,臣子忠誠。這,是朕的文治勝於古人。以往周盛秦強時,還是遭到戎狄的入侵,可如今,戎狄稱臣,伏首於大唐。這,又是朕遠遠超過古人的地方。這三個方麵,朕已經建立勳業,如今隻想有一個理想的人來繼承下去。可太子承乾,放著這麽好的條件,不喜歡文治,反喜好武嬉,有勸諫者,竟揚言要殺之。如此逆子,何以為繼?”

此時,魏征正奉命主持編寫《五代史》,分《隋書》、《周書》、《梁書》、《陝書》、《齊書》五本。由於勞累過度,魏征患了眼疾,前不久請辭侍中一職,在家養息。李世民雖應魏征之請改任其為“特進”散職,卻還是使其主管門下省事務,奉祿、賞賜等待遇,不減了分毫,遇上難處之事,仍如以往一般,請他來商議。魏征見房玄齡也在,想聽聽他的意見再說,因此底頭不語。房玄齡見了,知道魏征的心思,便開口說道:

“臣以為,太子好嬉武,但年紀尚小,可以慢慢引導。昔漢高祖劉邦長子劉盈,原也太過散漫,使高祖對其不滿,想廢嫡立庶,結果經大賢商山四皓勸告,終讓劉盈繼承了他的皇位。劉盈即位後實施仁政,政治清明,社會也較安定。”

房玄齡說時,李世民目光集中於他,聽得很認真,畢了,表情漠然,轉眼望著魏征。

“臣以為,宰相所言有理。殷人尚質,有兄終弟及之義。自周以降,立嫡為長,所以絕庶孽之窺窬,塞禍亂之源本。為國家者,所宜深慎。譬如對於庶子的愛,不得超越嫡子,這是皇家的正體,必須尊崇。皇上若不能明立定分,就會使當親者疏,當尊者卑。這樣一來,佞巧之徒就會趁機而動,私恩害公,惑誌亂國。”

原來,近些年來,由於李世民對太子日益失望,對魏王李泰有心提拔,故不僅處處愛護魏王李泰,就連賞賜的錢物,也年年大增。賜給魏王的料物,一年就是四萬段,比太子承乾還多,故有魏征以上之言。李世民聽了,默然不語,他之所以與他的這兩位重臣談起自己的兒子,是想得到他們的支持,以廢除太子,改立李泰,沒想到他們都持反對意見,由其是魏征,還指責自己亂了太子與藩王的賞賜秩序,厚此薄彼,有違祖製規定。

此時的李世民,由於自己曾有的經曆,對於祖製的一切規定,譬如嫡長子繼承製,他是從心裏不予認可的。國家立太子,是要繼承皇位的,隻應該看他的德、才如何,不應該看他是否是長子,這是李世民心裏的一個觀點。可此時的李世民,已過不惑之年,而且深知納諫的好處。如今見自己的兩個最看重的勳臣這麽一致堅持,想了想,感到此事並不這麽簡單。若真是突然地廢長立幼,恐怕他們會兄弟相殘,朝廷也會亂,這是他最不願看到的事情。原來,作為一個皇帝,在安排自己繼承人的事情上,竟是這麽難?李世民在心裏感歎著,說道:“既如此,朕放棄立魏王李泰為太子的打算。隻是,還請魏公出任太子太師一職,能促其轉變。”

魏征稍停一會,跪拜於地,接受了李世民的聘請。望著房玄齡和魏征離去,李世民在心裏喊道:“承乾和李泰都是朕的兒子,朕何尚又願意一廢一立,隻要能過得去,朕就讓他們各安其位,再不使宮中掀起半點波瀾!”第二天,李世民當朝宣布:

“‘良佐’魏征,出任太子太師。”完了又補充說:“太子之事,多有閑言,而今朕重新申言:承乾太子,再不改變。方今群臣,忠直無逾魏征,朕聘其為太子太師,輔太子,絕天下人之疑。”

李世民的話很快傳到太子承乾的耳朵裏,麵對從各處剛剛招來的心腹,太子猶豫多時,說道:“父皇既然如此,武力起事,或可暫時擱置。”

李元昌說:“不可,皇叔與你父皇相處久矣,深知其為人,今之所以如此,肯定是房玄齡、魏征鼎力相勸之結果,久之,必然生變。原是太子與皇上的政見、性情均不相合。不為其所納,隻是遲早的事情。若不趁此時起事,悔之晚亦。”

“這等事情,往往是先動手為強,昔日爾父皇與伯父皇位之爭,便是如此。”侯君集接著說:“當年倘若爾伯父先動手,哪有爾父皇之今日。”

承乾聽了,默然思之良久,突然拔出劍來,自割手臂,說道:“本太子決定起事,願同謀者,皆自割其臂,以帛拭血,燒灰和酒飲之,誓同生死,共謀引兵入西宮之事。”

漢王元昌、吏部尚書侯君集、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洋州刺史趙節、駙馬都尉杜荷等太子心腹聽了,各自拔劍割臂,飲血酒發誓:“同生死,為太子謀位。”就在這時候,武士紇幹、承基倉皇進來,倒地便拜,齊聲說:

“末將無能,殺李泰失手,乞賜罪。”

太子正要責問,漢王元昌一步上前,說:“二位勇士,快快請起。魏王李泰身邊,高手如雲。一次失手,可以總結經驗,一切當從長計議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