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節、流放太子

175、

李世民這一向事多,癰瘡又不斷複發,使得他心情煩亂不已。如是以往,遇上這樣的時候,他會去找長孫皇後,與她聊聊往事,心中便會快樂許多。自長孫皇後去了,有一兩年,李世民煩時,卻無紅顏相伴解悶。

按照唐朝後妃建製,作為大唐王朝的天子李世民,他可以擁有:皇後,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女,及後宮中的眾多宮女,這些女子隨時都可供皇帝“臨幸”。可是,在這麽多的女人中間,卻難得有個可以如長孫皇後那樣推心置腹的,直到今年春天,他遇上了賢妃徐惠。

徐惠是湖州長城人,聰慧才俊,生下來五個月就能說話,到四歲時竟能通讀《論語》、《詩》,八歲時自己就可以寫文。更加上天生麗質,溫柔賢惠,李世民一見,便銘刻於心,不久招進宮裏。還隻是豆蔻年華的徐惠,李世民每與其言,妙語連珠,又善解人意。李世民見了歡喜不已,抱入懷中,驚喜地說:“是聯子長孫皇後再生也。”由是,再有煩亂時,必來後宮找徐妃。這日李世民散朝便來,倆人有說有笑直聊到夜半方睡。已是太陽入簾時,李世民擁著小美人,未曾蘇醒。有人來報:

“魏大人在家中病逝。”

早在三天前,剛做了不久太子太師的魏征就染病臥床。李世民曾使人探望,回來報告:魏征家太過儉陋,就幾間偏房,連正房也沒有一間。李世民聞言,感慨萬千:魏公一生清廉,是朕關心不夠。立即下令將為皇室建宮殿的材料,為魏征建造大屋。沒想到如今大屋還未建成,魏征就病逝家中。李世民聽了,親往吊唁,失聲痛哭後說:

“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我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鏡矣。”回到後宮,李世民令人翻出魏征去年上奏的《十漸不克終疏》、《十思》,對徐妃說:“這是去年魏公見朕日益疏懶所奏,其中列舉了朕執政初到今天為政態度的十個變化。這《十思》,朕如今還能背誦,說著,李世民背道:

“見可欲則思知足,將興繕則思知止,處高危則思謙降,臨滿盈則思挹損,遇逸樂則思撙節,在宴安則思後患,防擁蔽則思延納,疾讒邪則思正己,行爵賞則思因喜而僭,施刑罰則思因怒而濫。”

徐妃聽後,緊緊地抱住李世民,泣聲曰:“皇上,陛下是天下最英明的皇上。能如此對待臣子的奏折,臣子是不會死的,魏公是不會死的。”

李世民聽了,深以為然,認真地點了點頭,回憶說:“昔日,朕曾與魏公論及天下大事,朕說“看古之帝王,有興有衰,猶朝之有暮,皆為蔽其耳目,不知時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諂者日進,既不見過,所以至於滅亡。朕既在九重,不能盡見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無事,四海安寧,便不存意……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魏征聽後對曰:‘自古失國之主,皆為居安忘危,處治忘亂,所以不能長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內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臨深履薄,國家曆數,自然靈長。臣又聞古語雲: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以為可畏,誠如聖旨。’朕以為魏公之言,治國之本也。若不恤民,民自不富,民不富則恩亂,天下不寧也!”

徐妃認認真真地點著頭,看著她的皇帝,緩緩地說:

“治國與養病無異也。病人覺愈,彌須將護,若有觸犯,必至殞命。治國亦然。天下稍安,必須兢慎,若便驕逸,必至喪敗。今天下安危,係之於皇上,故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於卿輩,既義均一體,宜協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極言無隱。儻君臣相疑,不能備盡肝膈,實為國之大害也。”

李世民聽了,深已為是,心想:朕與太子等人,是以相疑,當審慎處之才是。

176、

太子承乾與他的親信既已喝了血酒,便如是在弦上的箭矢,隻有箭出去才算完事。這日幾人又在東宮裏密談,紇幹與承基興匆匆地趕來報告了一個好消息:

齊王李佑,即將在齊州起事!

齊王李佑為陰妃所生,貞觀十年授齊州都督。因不嗜讀書,隻喜弋獵,李世民在訓斥他時,一恕之下免了其師,使萬紀前去教育他。萬紀去了之後,對李佑要求甚嚴,不許他出城外玩耍,將他的鷹犬放走,還痛責李佑的玩伴君謨、猛彪,不讓他們與李佑玩。李佑忍耐不住,揮劍殺了萬紀。李世民聞言,大怒,派刑部尚書劉德威到齊州捉拿李佑。在君謨、猛彪的勸導下,李佑在齊州起事,刑部尚書劉德威不得入城。太子聽了此事後,哈哈大笑,說:“本太子居東宮,離大內二十步耳,在這裏舉事,齊王能有我們便利?”

“對,我們可速派人去與齊王李佑聯係,有他們為外,我等在內,豈不事半功倍。”漢王元昌說

太子承乾聽了,點頭答應,派出紇幹、承基趕去齊州,與齊王李佑聯係。

李世民得知李佑齊州起事,不由得搖頭歎息,自言自語地說:朕能教化萬民,卻獨教不好自己的兒子!言罷,李世民令兵部尚書李績與劉威前往齊州討伐叛逆。兵至,齊州守軍不戰而潰,李績、劉威生擒李佑而歸。李世民悲憤無比,貶李佑為庶人,賜死於內省,正在宮中長籲短歎,又有刑部來報,通過審訊俘獲的紇幹、承基得知:

太子承乾,正在廣泛聯絡,準備宮中起事。李世民聽了,更是萬分震驚,當夜下旨,將太子承乾、吏部尚書侯君集、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等八百餘人,全部收入死牢。李世民通宵未眠,關押之人,最不願其死的,是太子與侯君集。

第二天朝上,李世民對大臣們說:“往者家國未安,君集實展其力,不忍置之於法。朕將乞其性命,公卿其許我乎?”

“君集之罪,天理所不容,請誅之以明大法。”隻因為君集平日以與李世民之親,為人傲氣,故而滿朝上下,無一人為之同情,眾臣堅持,都是這一個說法。

早在平定高昌的慶功宴上,江夏王李道宗也曾對李世民說:“君集智小言大,舉止不倫,以臣觀之,必為戎首。”李世民不信,問他:“何以知之?”李道宗回答:“見其恃有微功,深懷矜伐,恥在房玄齡、李靖之下。雖為吏部尚書,未滿其誌,非毀時賢,常有不平之語。”

李世民聽後說:“不可億度,浪生猜貳。其功勳才用,無所不堪,朕豈惜重位?第未到耳。”以後,對待侯君集還是一如既往。沒想到,作為君王,當了一滿朝文武,來給一個臣子求情,竟遭遇如此一致的反對。

李世民無心上朝,早早地散了,來到獄內,對侯君集說:“與公長訣矣,而今而後,隻能在夢中見公耳!”說罷,潸然淚下。

侯君集連連磕頭,泣不成聲,說:“君集豈反者乎,蹉跌至此!然嚐為將,破滅二國,頗有微功。為言於陛下,乞令一子以守祭祀。”

李世民聞言,點頭答應,說:“朕一定留下你的妻子和一個兒子。”

177、

春日的甘露殿,住著從來都是異常的舒適,不僅安靜,更有四圍的青草綠樹,空氣異常的清新。以往,李世民到了這裏,便埋頭書卷,與智者談心,可是今日,一部好好的《隋史》,他竟然看不進去。背上的癰瘡時時生痛,攪得他很不安寧。這是李世民征遼東時患上的,已有好幾年了,竟然一直都沒有好。

好漢就怕病纏身,皇上又何尚不是如此?隻是除了這病,還有令人更煩心的事情,這就是太子和齊王的起事。如果沒有自己十多年前的經曆,或許會想的少些。可是,為什麽剛過去十多年,又要再現一次。幸虧,這倆兒子都不如當年的自己,那樣的有膽有識,有威有信,身邊又聚集了那麽多的謀士將軍!現在,齊王殺了,漢王殺了,太子呢?他可是長孫皇後與朕的……

李世民正想到這裏,中書侍郎岑文本來說:“長孫順德病逝。”李世民聽了,默然不語。

長孫順德,是愛妻長孫皇後的本家叔父,也是李世民的叔嶽父,隋朝時,曾任佑勳衛,後為逃避高麗之戰,偷跑到太原,跟隨李世民參加起義。這麽些年來,參加戰役無數,每到陣前,長孫順德總是一馬當先,衝鋒殺敵,從不畏懼。他曾與劉文靜一道,生擒屈突通,帶回京師;玄武門血戰中,又與秦叔寶等,頑強地抵抗建成的長林軍。到李世民即位,封他食邑一千二百戶,又特賜宮女。卻不料後來竟為受宮奴賄賂,鬧出醜聞。李世民雖然憤慨,卻不忍治罪,反當眾賞賜他幾十匹絲絹,以刺激順德羞愧之心,又召拜他為澤州刺史,恢複他的爵位、食邑。等等這些,可謂用心良苦,出於對皇後的一片真情,

事後曾對房玄齡說:

“論身份,順德是外威;論功勞,順德是開國元勳。他地位高,爵祿厚,富貴之極,卻不能以自己的言行,作出好的榜樣,實在令朕痛心。如果他能做得好一些,國庫的財物,朕會同他共享,還用得著去做出這些不守氣節、不顧名譽,貪汙受賄的醜聞嗎?”

當時大理寺少卿胡演曾問李世民:“順德貪贓枉法,罪不可恕,怎麽還要賜給他絲絹?”李世民說:“人都有靈性,給他些絹,勝於對他刑罰。如果他仍然不覺慚愧,就是禽獸了,殺了也沒有用。”

誰知事後不久,順德又與李孝常貪賭,終被除名放閑。前不久聞報順德染病,李世民對身邊人說:“順德為人,沒有慷慨的氣節,卻有貪婪之心,現在得了病,盡管是親戚,朕也不想去見他。”這回順德真的去世,李世民不由有些傷心,派人前往吊唁,增順德荊州都督,諡號襄,不久又追封順德為邳國公。

安置好自己叔嶽父的後事,李世民又想到獄中的太子承乾,英明神武,軍事上無人能及的李世民,卻有些弄不明白:他的太子,為什麽要起事?

這實際上是個非常簡單的道理,皇權從來都是暴力的產物,它蘊含的獸性太重、太重。皇權的國家,就如一獅群,那被稱作皇帝的人,跟獅群中的頭獅並沒有多大區別。頭獅可以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獅群捕獲的野物,歸他最先享用,那些最美味的東西,都得為他一個而留著,獅群中的母獅,由他任意挑選,隨意**,他對任何不滿的同類,都有權予以處置。然而,這一切,他都是憑武力爭取到的,倘若有一天,獅群中產生了一隻比他更強壯,更有力的獅子,他的末日也就到了。在充滿獸性的皇權國度裏,誰又不想去做那可以擁有的一切,肆意谘為的頭獅、或者說是帝王呢?

李世民不明白這簡單的道理,因為當他考慮事情時,又受到許多脫離了獸性的屬於人性的精神的支配。通過再三的思考,李世民終於決定,不殺他的親生兒子承乾。他當朝下旨:將承乾貶為庶人,流放邊遠黔州。

第二年,曾經是那樣快樂的承乾,在憂憤中死去。作為帝王的李世民,家庭的觀念雖然非常淡薄,但由於“聖賢”書籍的影響,家族的、特別是傳宗接代的觀念還是比較濃厚。那份對死的恐懼,使他對自己的長子產生了諸多的想法,當這些想法被埋葬時,他感到了深深的悲哀。李世民終以國公的身份,安葬了他的長子承乾,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