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安局出麵通知的第二天,高文強便被人押著返家取款。他回到這個熟悉的環境中,心裏極其難過。有一霎時,簡直寧願自己仍被關在那齷齪不堪的牢房裏……但他知道事情終歸會有個結局,他終究得麵對自己的親人。這種令人無法忍受的惡夢可能延長,但不會被永遠推遲。

他也清楚事情並沒有結束,隻是不知道還會發展到什麽程度?

林珊手足無措地站在房間當中,看著這群硬闖進來的穿製服的男人,臉上流露出極端痛苦的表情。夾在這夥人之中的丈夫,更是讓她感到驚!宅和無法接受——萬萬沒想到一場巨大的變故,能把人折磨成這般模樣!高文強渾身衣衫不整,揉搓汙穢得不成樣子,臉頰兩邊全都癟了下去,頭發胡子卻如蒿草一般瘋長。眼神呆滯,雙目無光,與過去簡直判若兩人。他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仿佛已認定生活永難恢複原貌。

“文強!”林珊心碎地伸出雙臂,想要緊緊擁抱他。

但丈夫卻一扭身躲開了,似乎對這種表達感情的方式厭惡得要命。

“你沒事吧?”林珊拚命克製住自己的淚水,“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知道,會好的……”

大約有一分鍾之久,高文強隻是呆呆地望著她,仿佛沒聽懂她說了些什麽。隨後,淚水就湧出了眼眶。他垂下頭,第一次感到某種安慰與溫暖。“真對不起……”他用雙手捂住臉,“沒想到,會走得這麽遠……現在,我對一切都不在乎了!”

“沒什麽了不起的。”林珊盡量平靜地望著他,“這隻是一場惡夢。”

高文強猛地抬起頭,這一刻又想拚命大喊不!我沒做什麽!根本沒來得及做任何事!”

但警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還不是自由之身,不得不小心翼翼。毫無疑問,他決不是第一個迫不得已或者迷迷糊糊走上這條道的人。即使眼前的場麵再哀婉淒切,也難打動他們的鐵石心腸。高文強垂下手,肩膀微微發顫,聲音低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錢準備好沒有?”

林珊打了個簡潔的手勢,回身去臥室取錢。警察點完數目後,在房間裏進行了簡單的搜查,高文強也被允許趁這個空檔與妻子交談。他們退到客廳角落的沙發上,互相躲避著對方的目光,一時間都不知說什麽好。林珊默默地從茶幾上取過一包煙,那是準備給警察抽的,她撕開封條,取出一支遞給丈夫,高文強手指顫抖地接下來。林珊又點燃了打火機湊過去,他開始抽煙,而且不習慣地咳嗽著……

林珊慢慢伸出一隻煞白的手,把眼睛前麵的頭發拂開,“什麽時候能出來?”

“不知道。”高文強肩膀一聳一聳地**著,“按慣例,他們要拘留我一周,還有兩天……但要是態度不好,或者拒不承認犯罪事實,他們有權再延長一周。”

這意味著至少四十八小時的恐懼和折磨。林珊不可思議地瞟了他一眼,連忙又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到時候,我去接你。”

高文強眼睛看著地麵,“他們已經通知了單位,到時候,會直接把我送到商場……”

林珊的心一陣**,忍不住問當時,你為什麽不順著席傑說,自己是佳城飯店的人?”

“我不想連累別人,尤其是他!”高文強大口大口地噴著煙霧,以掩飾自己內心的疲倦、緊張和酸楚。“何況,他們會問出來的。我從沒撒過謊,根本頂不住……”

他的聲音哽咽住了。從沒撒過謊?這話不但公安不信,林珊不信,現在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了。在過去的瘡疤揭開後,他還能拿出什麽證據去說服別人相信自己?

林珊的心抽緊了,悲哀地搖搖頭。她已經意識到,丈夫從此將與過去的生活絕緣,而且,這不隻是他一個人的惡夢。高文強望著她那難以置信的樣子,感到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被揉碎了。妻子看上去像一個受了驚嚇的女孩,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為她恢複原樣,永遠辦不到。

餘下的時間裏,他們再沒說一句話。當警察重又“啪”地一聲銬住高文強時,林珊的眼睛裏閃著淚花。丈夫的神情活像一個驚懼的小男孩,即將又被拋到一個令人恐怖的地方,但她卻對此無能為力。

交接儀式從拘留所開始。高文強先被單位的車接到百貨商場,他沒經過營業大樓,而是乘內部電梯直達辦公室。在走廊裏碰見的每一個人,都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他也就明白,佳城飯店的故事已不脛而走,甚至還添枝加葉,成為一向上生長的茂密的大樹。

辦公室主任神態安詳地接見了他,並且通知他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待命”。領導這麽說,意味著商場將要重新考慮他的工作。高文強既意外又不覺吃驚。在那樣的事情發生以後,他怎麽還能被留在重要的財經崗位上?他那已被證實了的不忠的行為,當然會令人浮想聯翩……

談完正事,商場的車又把他送回家。一路上仍是飽嚐了猜疑、譏笑、蔑視和憤懣的目光,但高文強巳是麻木不堪。到了交接的最後一站,見到妻子平靜而憂慮的眼神,他更是渾忘了一切,隻想一頭栽在那張幹幹淨淨的**,好好睡一覺。他果真這麽做T。醒來時已是黃昏將至,彩霞滿天。房間裏沒有開燈,林珊無聲地坐在床邊,斜暉勾勒出一個凝重、呆滯的身姿。

“我對不起你。”這是他唯一想到的幾個字P林珊猛烈地搖頭,淚珠在麵頰上滾動,“不!我也有錯!我不該那麽逼你……”

高文強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罪惡感,與深切的悔恨感。他知道,他們之間曾有過的愛情正在慢慢死去,怛他束手無策。“隻能怪我,怪我……珊子,我太對不起你……太對不起你了!”

很長時間以來,丈夫沒再用過這樣的稱呼了。此時它撕裂著林珊的心,祈求她拯救他出苦海。她握緊丫他的手,字字低語:“不要緊,我們會挺住的。我們將一起度過難關。”

“可我辦不到。”他感到一隻手在揪著自己的心髒,痛苦地呼吸不暢。他似乎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去。“珊子,你不知道,不知道我在裏麵所受的罪……我真是惡心的要命,從沒想到過人會這樣地扼殺自己……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相信自己是生活在現實中,隻願這是一場夢……那個女人我不認識。真的,我從沒見過她,不知道她是從哪兒鑽出來的?當我們在房間裏被發現時,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他們仍然給我定了罪……”他的喉結困難地哽咽著,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下去。“要是有可能,我真想親手殺了自己……真的,我想到過自殺,用一根皮帶,或是一條手巾,哪怕是一根鞋帶也行呀!……但是沒有,這一切都被他們收走了!他們就是要讓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林珊傷心地抱住他,覺察到丈夫已在短短的幾天內瘦成了一副骨架。他的心似乎也給掏空了,除開軀體和骨骼之外什麽都沒有了!她也開始嗚咽抽泣,不明白自己曾經依戀了二十年的那個男人怎麽不見了?“不要再說了!別再回憶這一切,把這痛苦的記憶連根拔掉吧!我會跟你在一起。我相信我們都足夠堅強。隻要兩個人在一起,什麽事都能夠頂得住!”

“你很堅強,但我不行。”高文強慢慢掙脫開她,麵頰上滾動著他們混和在一起的淚水,“不知要頂到哪年哪月,我才能忘掉這一切?”

:林珊瞪視著他喃喃低語的模樣,突然感到害怕。丈夫是不是在裏麵給關得神經失常了?她眼前仿佛是一個陌生人。那個固執己見、自負甚高的高文強哪兒去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仿佛再怎麽安慰他、鼓勵他也無濟於事。最後,她隻好給了他兒片安定,讓他在悔恨與傷痛的情緒中,在藥物的麻醉下沉沉睡去。這一覺又睡了兒十個小時,高文強醒來已是次日傍晚。他拖著沉重緩慢的步子走進浴室,厭惡地丟掉一身肮髒不堪的衣物,洗了一個淋浴,然後又光著身子鑽進被窩。這時他當然再也睡不著,隻能在暮色蒼茫中瞪大眼睛,思想一會兒亂糟糟的難以言表,一會」L又像陀螺般地旋轉著,茫然不知所終。

天黑盡後,他突然輕輕動了動,仿佛意識到房間裏有人,猛地坐起身來盯著眼前的形影,不敢肯定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妻子當真端著托盤站在床邊。

“你應該餓了。”林珊端著自己親手做好的飯菜,一時間隻害怕擾亂了丈夫的思緒。但她不得不提醒他,“你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一陣翻腸攪胃般的痛楚又向四肢蔓延,高文強連忙抓起毛巾被,掩蓋住自己**的身子。

“哎,你還好吧?”林珊努力地微笑,裝作沒看見他那個愚蠢的舉動。但這句話也是同樣的愚蠢,他無論如何也好不到哪兒去。

“謝謝。”高文強冷淡地說我隻想喝點稀粥。”

“啊,我已經想到這一點了。是皮蛋粥,你教過我怎麽做,還記得嗎?”

林珊就在臥室的小茶幾上擺好飯菜,然後扶著他下床。高文強頭昏眼花地坐在床沿,不記得自己何時得到過妻子的照料?他就像一個吸毒者那麽昏昏懵懵,或許是命運給他注射了一支毒劑?林珊心疼地看著丈夫喝粥。他看上去比頭一天更糟。眼珠子渾濁不堪,臉頰一邊有團難看的腫塊,還沒來得及修剪的長發濕淋淋地搭在額前,顯得又疲憊又厭倦,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十歲!

“我想,你可以在家多休息幾天,或者上街去逛逛,享受一下陽光和空氣。”

林珊覺得自己的話很笨拙,但她確實有這個願望。她希望丈夫能重新回到生活中,而且認識到殘存的時光依然美好。不要後半生都為一個片刻而內疚傷感。

“如果有可能,我會這麽做。”高文強機械地回答。

但林珊知道他沒這個興致。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會這麽無聊、空虛、苦悶,無精打采……跟他爭論是沒有意義的。她無法控製住他的心緒,就像他自己無法控製住現實一樣。他已經走進了一個令她百般驚恐的世界。她害怕已經發生的事和尚未發生的事。

“喂,你能不能振作起來?”林珊皺了皺眉,直截了當托出自己的擔心,“事情已經過去了,再懊悔再沮喪也沒有用。你得走出這片陰影。或者我們攜手共度難關,或者你獨自麵對現實。”

高文強推開碗筷,默默地看著妻子,目光閃爍不定我推測,你現在該提出離婚了。”

“為什麽?”林珊心口砰砰直跳,一陣驚懼直透她的脊梁。關在裏麵的那些日子,他就一直在轉這個念頭?

“你知道為什麽。”他臉上掠過絲絲悔恨的陰影,並且避開了她的眼神。

“你的意思是經過這件事,我對你的看法就會大變樣?”林珊看上去是那麽絕望虛弱,但她拚命挺直脊背,讓自己說出口的話擲地有聲。“不!我很了解你,高文強!無論發生什麽事,這一點都不會改變!我當然不願意看見你把自己弄得聲名狼藉,如此不堪,我也不希望今後再發生類似的事。但這不是世界末日,不是!或許你的政治生命從此就完結了,但你真正的生命還長著呢!你仍然可以按自己的生活準則去做,按我們共同的生活方式去做,而不是就此倒下去!”

高文強淒慘地笑了笑,強迫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腰間仍係著那塊毛巾,跟妻子的對照令人同情——她那麽亢奮,那麽激昂,充滿了生存的鬥誌和健康的活力。他卻又瘦又小,似乎已陷入生活的沼澤而無力自拔。“林珊,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的問題?”林珊的眼睛抹上一層鄙夷,“我還以為,我已經回答了一切!”

“我……”高文強大力甩著頭,臉上的神情有幾分古怪,“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在此之前,我就有這種感覺,現在……”

“別說了!”林珊痛苦地閉上眼睛,“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我還是你的妻子!”

淚水湧下了高文強的臉頰,給那種激動蒙上了一層陰影。

“怎麽辦?”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像似在自言自語,“我還怎麽活下去?”

林珊悲哀地看著他,仿佛他就代表著他所失去的一切。她確實很難想象,當這件事公諸於眾之後,丈夫會遇到什麽樣的閑言碎語,挖苦打擊……從前的生活已經被撕碎了,誰也無法使之恢複原狀,他倆都清楚這一點。她走過去撫摸了一下他精瘦的胳膊,輕微得幾乎讓他感覺不到。“好好照顧自己吧!該怎麽活就怎麽活!”

她端著托盤疾步走出房間,高文強卻站在原地不動。他們曾經共同度過的生活消失了,像一場遙遠的美夢。一生的時間都愛著一個女人,盡管矢誌不渝,她仍然去了!現在走出他視線的女人,再也不會是他生活中的同路者。

高文強低下頭,心裏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

席傑一下午疲倦難耐,各種各樣的事情好像總也處理不完。

先是把客房部經理找來,讓他去查證公安局提出的疑問:是否飯店內部有人作祟,偷偷跟地下娼妓勾掛?聲明一旦查清是誰,立即開革無誤。然後就接到旅遊局的電話,由專家組成的新加坡考察團十天後要來,讓他馬上列一份長長的日程表,準備陪他們把附近的風景名勝全都逛個遍,再把本城的美味小吃也都嚐個遍。好像人家不是來洽談合資,倒是來旅遊探勝!

接著銀行又打電話來,請他確認本月還款的時間,似乎資金晚凹籠半個時辰,就將耽誤全國的經濟建設。他知道這不過是又一輪酒宴的序曲,隻要菜弄得花樣翻新,酒喝得回腸**氣,什麽事都好商量。有時席傑真想搞個比酒大賽,非喝不可與常喝不醉的人都可以坐下來較量,讓他們在這傳統的熱血方式中一見高低。

他氣得摔了電話。不知是心火太大,還是如今的話機太嬌貴,經不起折騰,反正電話再也不響了,叫它響它也不響了!急忙找總機來檢查,原來是線路太舊,正好在那個時辰短路不通了。這下子席傑更是鬧了個精疲力盡——趕快開車去見相熟的電信局長,拉了半天關係,人家才答應馬上來維修。又提出個一勞永逸的更換整條線路的辦法。所需經費五十萬,偏偏碰到這節骨眼,叫他上哪兒籌款去?無非是在萬般無奈的窘況之中,再添上一件煩惱事兒罷了!

席傑心急火燎地趕回飯店,已經快下班了。當晚他約了伊果來吃飯,也通知了林珊,想在融洽的氣氛中上演一幕骨肉大團岡的喜劇。誰想剛走到歌舞廳門口,乂被公關部經理小孫攔住,說飯店的場地在複賽後便排上用場,歌舞廳是否恢複營業?還有,徐克堅持實用核算的標準,這樣原定的讚助款還差著好幾萬呢!是不是趕緊給人家撥去?這可真把席傑給惹火了,忙問是誰出的爛點子?使用場地還這麽斤斤計較的?現在怎麽會有錢去打理這筆讚助款?小孫知道總經理又遇上了麻煩事,嚇得趕緊溜之大吉,深怕他拿自己出氣。

席傑仍是怒火不熄,下意識地看了看表,已經六點整。他什麽事也不願過問了,隻想趕回辦公室衝個澡,換件幹淨襯衣赴宴去。

熱水在**的身體上流淌,心情也慢慢舒暢下來。席傑在黑白瓷磚修飾的浴室裏向後仰起頭,看著眼前形成的水霧,靜靜地沉浸在這無比舒適的感覺中。就像水變成蒸汽那樣,此刻他的心也被奇妙地分解了,變化了。即將與親人的會麵和他們今後將分享的一切都浮現在腦海裏……這些年來,他形影相吊,過著沉悶、單調和呆板的生活。事業上的挫折更增加了內心的煩惱與不順。現在他感覺到呼吸清爽,血脈通暢,身心都發出富有活力的震顫……他抹了一把濕淋淋的前額,意識到應該馬上把支離破碎的自己聚合起來,否則就會太遲了。

他披上毛巾走出浴室,發現已經遲了,伊果正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後的旋轉椅上,穿著一身他付錢買的衣裙,仿佛也沐浴在美妙的遐想中。

“對不起……”他說了一半就急忙退回浴室,穿上襯衫、長褲才又走出來,“你早了一步;我正在洗澡,想換件幹淨衣服。”

伊果點點頭,眼睛因為激動而閃亮,“我的表快了幾分鍾……或者,是因為我急迫地想要見到你……這幾天,過一秒鍾真像過一年那麽長!”

席傑係著袖子上的鈕扣,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滯重,但他的目光一如往常地溫柔,“伊果,你比過去話多了!”

“是嗎?”伊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是那種無比信賴的目光,似乎願和他分享一切親昵與歡樂。“那麽就是你給了我再生的活力。”

她語調中的真摯與熱情,使這句話的性質由不假思索而變為含義豐富。席傑渾身的皮膚都繃緊了,臉龐也罩上了一層陰影。他急忙掩飾地轉過身,隻給女兒一個意義含混的脊背。

“咦,領帶哪兒去了?伊果,你看見我的領帶嗎?”

“在這兒呢!”伊果閃著亮晶晶的大眼睛,把那根細條紋的領帶舉得老高。

“給我。”席傑隔著辦公桌去拿。

“偏不!”伊果猛地跳起身,圍繞桌子轉了半個圈,一晃就站到他麵前讓我給你係!”

“你會嗎?”席傑遲疑地看著她,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在猶豫不決中他站直了身子,隨之煥發出的男性氣概令伊果窒息。哇!真棒!這個男人好高喔!他昂起的頭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魅力十足,黝黑的眼睛閃閃發亮,臉部輪廓清晰,每一根線條都蓄滿了力量……伊果緊緊盯著他看,一顆心跳躍不已,很想伸出手去,靠近他特殊的溫熱,觸摸他挺拔的身軀。

“我自己來。”席傑再一次伸出手去抓領帶。

伊果兩膝顫抖,她鼓足勇氣一偏腿坐上辦公桌,把那條領帶在手指上繞了個圈。“過來,到這裏來。”她歪著頭,以一種命令的口吻說讓我給你係。但我確實不會,你得教我。”

席傑微微歎了口氣,莫名其妙地就不敢再去看那張發光的臉龐。他閉上眼睛,伸長脖子好,你來係……”

伊果突然格格笑起來,“席總,你這樣子真可笑,好像不是係領帶,是要被人套上一根絞索!”

席傑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微笑地看著她,“我是有種被綁赴刑場的感覺。”

伊果剛把領帶套上他的脖子,又輕輕地笑起來。他們靠得很近,這使她能仔細審視這張讓她感到無比親切的臉龐,還有那雙神秘閃爍的眼睛。她想從中看出與自己相同的**。他的臉也是令人莫測。當他微笑的時候像個慈祥的父親,但那種力量,那種深邃,乂充分顯示出男性的魅惑。此時此刻,她的每一根神經都被他調動起來,好像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席傑的嘴角仍帶著那種微笑。當脖子]:的絲綢領帶一緊時,他又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從腦了裏驅走了這種猶疑。他的胸中也爆發出一股更強烈的柔情。是的,他給女兒帶來了歡樂,就像女兒給他帶來了歡樂一樣。很快他就要向她證明,一切隻會越來越好,未來將是他們共同擁有,共同開發的世界。

“你看,打領帶得這樣……”他從她手裏抽走了領帶,修長的手指上下翻飛著,給她做了一個漂亮的示範。

突然之間,伊果覺得自己冉不能隻是看著他了。她重又輕輕拉住那根領帶,順勢把席傑拉近自己。她的秀發從肩上灑下來,遮住了他的臉,她就透過這層簾幕端詳著他,端詳著這張謎一樣的臉,為那低沉熱切的喘息聲所陶醉……

這是令人刺痛的瞬間,席傑吃驚地抬起頭來,眼睛裏帶著嚇人的表情。“對不起他猛然退步,那股旋風般的力景把伊杲也卷下桌來。現在他的懷抱就成了支撐她的唯一力量!

林珊推開門,正好看見這幅令人驚駭的場景——女兒嬌喘籲在父親臂膀上!絞扭作閉的身影遮住了光線,他們誰都到她的出現。或許,是發生在兩個人之間的一切太猛烈他們隻能受一個思想支配,而顧十上其他。林珊屏住呼吸,眼睛裏冒著熾熱的光芒,內心也有一閉火焰在向外噴發。

“席總,我闖禍了!是嗎?”伊果的目光始終沒離開席傑的眼睛,她臉上閃出一片紅暈,眸子水汪汪的,似乎綴滿了淚珠。“我知道,我是一個傻丫頭,根本配不日你。但我確實愛你!”

“你確實是一個傻丫頭!”林珊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伊果,你居然愛上了你的父親!”

席傑感到自己臂膀上的肌肉一緊,“林珊!”

“我想,我不喜歡看到這樣的表演!”林珊也衝著他大喊大叫,“現在請你給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她推開門衝進房間,一束燈光立刻投射到正驚恐不安地抽泣著的女孩身上。她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就發出一聲聲難以置信的驚叫噢!我的父親!你就是我的父親?”

她兩條胳膊無力地搭在席傑肩上,身子不停地簌簌發抖。哦,老天!還有什麽事比這淒慘?更具毀滅性?這個男人在她身上喚起的感覺,原來是出自一種親密無間的血緣關係!她一直想體驗在他懷裏的那種滋味,是因為她從小就沒見過自己的生身父親,沒有領承過那特殊的擁抱所帶來的巨大暖意!他們共同分享的一切都充滿了魔力,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感受,因為一連串的聯想把她弓!到了一個神奇而又危險的地方——她原以為,這僅僅是男女之間神聖的感情所在,卻沒想到過,還要比那多得多……“是的,伊果,我就是你的父親!”席傑拚命搖晃著她,試圖平息這場自身引發的風暴。

林珊下意識地咬緊嘴唇,隻覺得一股寒流順著脊梁傳遍全身。父親和女兒都幹了些什麽?她又幹了些什麽?很顯然,她把伊果嚇壞了!她的表情是如此驚恐與失望,身體搖晃得失去了平衡……哦,他們的女兒,是那麽年輕,那麽脆弱,那麽容易受傷……她並不是有意傷害她,但她應該懂得更多,應該控製得更好,應該留給女兒充分的時間和空間,讓她去找回自我……

“哦,父親!”伊果的聲音是如此短促,似乎已經叫不出聲。她哆嗦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痕,盯著席傑的眼睛淚光閃閃,仿佛一個快要淹死的人。

席傑隻好用兩手圈定她,柔聲安撫道廣我的孩子,我早該告訴你一切……不過現在還不遲,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伊果覺得自己已被這溫柔的目光所吞噬。那雙眼睛充滿了火一樣的**,卻又像謎一樣地難以捉摸。他為什麽要隱瞞真情?為什麽要撒謊?為什麽要玩弄手段,把她引入一個誤區?她的思想過度疲憊,以至於變得遲鈍起來,隻能屏住呼吸凝望他,似乎想撕開這個男人麵具後隱藏的真實自我。席傑仍然緊摟著女兒的肩和背,試圖傳達給她一種強勁的力量,幫助她驅走心中的惡魔。他的眼睛與林珊的眼睛相撞了,彼此都是那種犀利的,可以看透一切人與事物的目光。這目光又使得林珊心中一陣刺痛。

“來,伊果,來這兒……”席傑把女兒扶到林珊麵前,輕柔地把貼在她臉上的一絲頭發攏到耳後,“這也是你的一部分——林老師,她就是你的生身母親。”

他伸手托起女兒的下巴頦,讓她仰起臉兒看他們,但伊果卻幾乎帶點恐懼地閉上了眼睛。繼而,她又抬起頭來,長發隨風飄動,目光閃爍地緊盯著林珊,臉上的神情很古怪。她挺直身子,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席傑身上,隨著一種狂潮襲來,她仿佛已失去控製。

“不!她不是我的母親!”她的目光中有一種挑戰,臉上交替變化著複雜的表情,“你也不是我的父親!”

林珊的眼睛睜大了,席傑則冷峻地直視著女兒。他覺得她馬上就要否認自己所說的話了。然而伊果並未再開口,而是猛一把推開他,轉身衝出房間。

席傑的心律失去節奏,隨後跟至門外,隻見那苗條的身影一閃,就消失在走廊盡頭。

林珊跌落到沙發上,席傑回身走近她,發現她眼中也是淚光點點。

“林珊,真對不起。”他焦急萬分,“我早有這個感覺,但我不知道怎麽對你說……我本希望今晚能把一切都端出來,可偏偏你又遲了一步……”

他頓住,無法再說下去,心中在咒罵自己:為什麽那天晚上不敢把這事直接告訴她?既然你不能確定這種事,就應該讓女人的直覺,讓母親的天性去判斷哪!這樣對雙方隱瞞一切,好比無動於衷地去傷害她們母女二人!當你迷惘不已、委決不下的時候,事情已被搞砸了,而且還擾亂了你的所有計劃!

林珊抬起頭來看著席傑,他斷定此時她眼中的光芒不是為了他一個人。

“她不喜歡我。也不信任我,是嗎?”她苦澀地搖搖頭,臉上迷茫的表情更證實了席傑的猜測。“真可笑,現在這事反過來成了她的巨大壓力!我們早該預料到的——她不可能心平氣和地接受一切!”

這個念頭也在席傑腦海中閃過,他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所有火熱的情懷頓時無影無蹤。

拘留所打來的電話,恰好被商場總經理接聽,這或許是高文強命中的劫數?楊佳英於是被頂頭上司譏誚了一番。“聽說高文強是他老婆推薦過來的,而他老婆是你的好朋友。你可給咱們商場找了個好人材!堂堂百貨公司的財務部經理去嫖妓,讓我這總經理的麵子往哪兒擱?”

此人素與楊佳英有矛盾,對她這般上勁地搞什麽大賽,也早就端著一肚子的意見。楊佳英隻得分辯幾句:“總經理,要允許好人犯錯誤嘛!誰都不能否認,高文強是個優秀的財務人員,在遵守財經製度和財務工作上,他是無可挑剔的。雖然他常跟領導過不去,但那也是為了丄作呀!”

“哼!這可難說了!”總經理拿著一支鉛筆,信手在稿箋紙上劃著,“從前的他好比一張白紙,領導對他怎麽信任都不過分。發生這種事後,我們不得不檢查自身了!既然一個人能在那種問題上犯錯誤,也會在其他問題上犯錯誤。咱公司好兒個億的家當,怎能交到這種人手裏?”

楊佳英氣得跳起來怎麽?你要撤他的職?”

“僅隻撤職,那還算好的!”總經理漫不經心地往椅背上一靠,轉動著手裏的鉛筆,“現在商場正搞優化組合,承包到櫃。像他這樣不幹不淨的人,恐怕沒哪個組敢要,咱們也沒處擱呀!”

“真是不可理喻!”楊佳英憤懣不已,“難道人家犯了一次錯誤,就該永世不得翻身?”

“那得看他犯了什麽錯誤!為什麽古人要說,一失足成千古恨呢?”總經理仍是慢悠悠的腔調好了!這事你扼量著辦吧!”楊佳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陷入一片衝突不清的憤怒的海洋。和總經理經常發生的分歧,使她一時無法把這件事中的情緒化性質區分開。而排在最前麵的情緒,是對高文強憤慨與痛心。雖然她一直不喜歡好友的丈夫,但她確曾試著去努力善待他。即使在工作上出現極大的矛盾衝突,她也仍然容忍下來。現在她卻覺得自己被人出賣了,股惡心欲吐的感覺升到了喉嚨口。

這種無法表達的憤世嫉俗的情緒中,還包含著對老同學的深切同情。她知道林珊的脾性,無論高文強過去對她做過什麽,無論她對這個婚姻有多麽失望,或者高文強從來就不是她心中所喜歡的男人,但當這事發生後,她是無法與丈夫分手的!那麽老同學希望自己怎麽做呢?林珊也曾表達得很清楚。那時她極力把悲傷隱藏在緊閉的雙眼背後,但她顯然無法抑製住對丈夫的失望。現在楊佳英又該怎麽幫她呢?如果她是個靈巧的外科醫生就好了!幾刀子下去就能切斷並重新塑造好老同學的生活。他們還會生活在一起嗎?楊佳英說不準。但她可以肯定,老同學的生活再也不會跟原來一模一樣了!

當楊佳英在辦公室裏左右為難時,高文強也正在外麵的走廊上徘徊不定。

他在家裏休息了幾天,還沒接到商場的任何通知,就像被單位遺忘了一般。這個味道可不好受,林珊勞心費神做出的營養品,也沒能把丈夫滋補起來。他常獨自在房間轉著,好似一隻被關進籠子的困獸。到後來,妻子一看見他那百無聊賴的眼神,心就抽緊了。她想跟楊佳英通個電話,探探風聲,打聽一下商場將如何處理這事。但高文強執意不肯,寧願己出麵解決。

他先到自己的辦公室走了一趟。在那裏,他感到長途跋涉卻一無所獲般的疲勞。過去的部下和同事見到他,僅隻是冷淡地點點頭,有些人甚至連招呼都不願打,繼續散坐在桌子後麵閑聊天。偶爾有個把女同事回頭望他一眼,目光裏也混雜著憐恤與厭惡,似乎已經洞察了他精疲力盡、情緒低沉的原因。這都是些與他共事多年的人哪!現在他們躲避他就像躲避瘟疫一樣。一上午的時間,高文強看飽了這些充滿懷疑與不信任的眼神,心情更其陰沉和優鬱了。

中午在員工食堂就餐時,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黴運。所有的人都談笑風生,惟獨經過他麵前時便一言不發。自然沒誰肯賞光跟他同桌吃飯,好像誰都拿不準他是否犯過更可怕的罪行?然而在他身前左右,人們幾乎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或者是習以為常的閑言碎語,或者就是與他有關的誑傳和新聞。雖然領導上曾向高文強保證過,將把這件事的影響控製在最小範圍內,但人們捕風捉影、牽強附會的本事真是高明!即使個別小心謹慎的人,也難免在背後對他評頭論足。

這一切使高文強無地自容,而且悲傷欲絕。他一直在內心給自己鼓勁,希望自己能頂住這不尋常的壓力。但事實證明這樣做確乎很難很難。他的心為此疼痛不已,深切地嚐到了被所有人冷落和歧視的滋味。

這是相當漫長的一天,令人難受的氛圍似乎永無止境。最奇怪的,是沒人來找他談工作,好像他這個人完全不存在。過去的同事和部下似乎都在忙忙碌碌,唯有他被擱置一邊,形同無物。臨下班時,高文強終於忍不住推開了楊佳英的辦公室。他知道這將是一個更為難堪的片刻,也預感到自己會遭受冷遇或敵意的目光。但他別無選擇。他平常本就屬於“少栽花、多栽刺”的那一類人,如果妻子的老同學兼好朋友都無法原諒他、容忍他及接納他,商場裏還會有誰肯伸出手來援救他?

“啊,你終於來啦!”楊佳英皺緊眉頭,猛地關上了抽屜。

高文強無可奈何地聳聳肩,猜測自己進門之前,這位副總正在查看自己的檔案,試圖從那一貫清白的曆史中,尋找到一絲絲犯罪的痕跡。她的神情也帶著一點點憐惜與厭惡,令他懷疑自己走投無路時,這個女人是否也同樣袖手旁觀?但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隻能困難地吞咽下一口唾沫,沙啞著嗓音問:“楊副總,我想來找你談談,談談我的工作……”

楊佳英又一次皺了皺眉頭,不知道高文強是否明白,這個硬生生的“副”字曾一度刺激過她的神經?是呀!他們早就在無數次爭吵中傷了和氣,現在她用不著落井下石,隻須順水推舟,就可將對手淘汰出局。

“唉,這真是一件糟糕的事兒!”她站起身來,摸了摸腦後的發髻。她需要扮演好友委托自己扮演的角色,但她厭煩將這個男人救出來。盡管他看上去是那麽孤苦無助,但總經理已經為此發了話,她不願與這個男人一道毀滅。“你能不能老實坦白地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高文強根本不願再回顧過去,再重複那已重複過多次的自白。他對所發生的一切都懷著深深的罪惡感與厭惡感。如果讓他再親口敘述一遍,他一定會惡心嘔吐。

“哦,你想知道些什麽?”他近乎粗魯地回答,“人總有控製不住自己,走火入魔的時候!”

楊佳英悲哀地搖搖頭,她希望自己不要陷入麻煩。“高文強,你知不知道,這是你所幹的最蠢的一件事!”

“我什麽也沒幹!”高文強又隻好氣憤地重複他再三申明過的一句話。

“恐怕你對此拿不出任何證據。”楊佳英繞過辦公桌,坐到沙發上,島光變得冷冰冰的,而且充滿了探尋,似乎在尋找他話中的破綻。“通常發生這種事後,最大的麻煩不是來自工作單位,而是來自家庭內部。難道你認為,林珊也會毫不介意這一點,你們仍能恩愛和好地相處下去嗎?”

她的話裏含有明顯的鄙夷,她也沒請談話對象坐下來。高文強臉上難免尷尬之色。他已然明白一切:這個女人憎恨他,而且對他的處境毫無體恤之心。說不定她施加的壓力將比任何人都更大,因為她是妻子的親密夥伴。現在她那副模樣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他生活中的法官。

“你認為,發生了這種惡心的事以後,林珊還會繼續愛你嗎?”

楊佳英繼續審視著他,而且專注地觀察著他的麵部反映。

“林珊從來就沒有愛過我!”高文強在極度的絕望中崩出一句。

“這不就結?”楊佳英抿緊嘴唇,把身體靠向沙發背,“我也認為,你們本來就不配!時且你這次實在是走得太遠了,如果你還剩有一點男人的氣魄,就該幹脆從林珊的生活中退出去!至少不要把本該由自己承受的一切,推到她無辜的肩膀上!”

“謝謝你的關心,我會考慮的……”高文強嘀咕著,憤怒突然化解了。因為此時此刻情緒的消沉遠遠超過了憤怒。他嫌惡周圍的一切,但他更憎恨自己。

楊佳英這時才注意到他的呆滯眼神,注意到站立著的這個男人麵如死灰,身體也被摧殘得成了一副骨架子。她突然有一種稀奇古怪的感覺,奇怪生活怎麽會具有如此重塑人的力量?或許,這隻是一場糟糕透頂,窮極無聊的活報劇,而且自己還背錯了台詞。“好吧!”她的聲音緩和下來,“我們來談談你的工作。辦公室沒給你打招呼,讓你在家待命嗎?”

“可是,我已經待了整整三天啦!”高文強激動地揮舞著胳膊,那種熟悉的憤怒又回到自身。“楊副總,就算我犯了不該犯的錯,領導也不能剝奪我工作的權利呀!”

楊佳英站起來,不高興地聳了聳肩,“誰也沒剝奪你工作的權利呀!商場還不想養一個閑人呢!但正巧碰上搞優化組合,你出了那種事,誰也不1考要你,領導上有什麽辦法?”

高文強捏緊了拳頭,怒日噴火地望著她,“也就是說,我再也不能千財務工作了?”

“至少在我們商場不行。”楊佳英遲疑了一下,隻得把總經理的看法端出來,“你也不自己開動腦筋想一想,財務是商界重地,領導還敢交給你?還能像過去那麽信任你嗎?”

“這麽說,你們已經判了我的罪?”高文強瞟了桌上的檔案一眼,嘴唇微微顫抖著,“我那是第一次失足,也是最後一次。難道你們不相信?”

“高文強,別太天真了!”楊佳英遺憾地搖搖頭,“事實上,正是你自己辜負了領導的信任!”

高文強的大腦轟然作響,渾身的血液都衝上了耳輪。在一陣突如其來的激憤中,他用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嗓音大聲嚷道:“既然如此,那麽我辭職!你聽清楚了嗎?我辭職!”

楊佳英見這個男人忽然歇斯底裏大發作,像頭獅子般衝她唯哮,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也好,幹脆你另找工作吧!或許,這倒是一個顧全大家的麵子,也挽回你的自尊的唯一辦法。”

返回家的路途似乎無窮無盡,高文強發現自己在漫無目標地走下去。他記不起把自行車放到什麽地方?又是怎樣找到的?也忘記了自己要往何處去?路上他又一次想停下來,去個小酒館喝點什麽暖暖肚腸。但他坐在桌旁凝視虛空,完全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麽?當一個女招待走過來問話時,他突然驚異地瞪大了眼睛,然後就慌慌張張地奪門而逃。

與此同時,羅蘭也經曆了類似的痛苦折磨。她也在街頭徘徊了幾乎一整天,卻難以消除被人拋棄和叛賣的憤怒。

劉成不作隻言片語的解釋,就貿然中斷了與她的關係,她想起來就氣,越想越氣,氣得發瘋!這樣千脆利落地從她生活中抽身的男人,還是第一次遇上呢!一切都怪那個小妖精!此外,劉成也是一個殘忍而又不擇手段的家夥!不!他索性連手段也不屑於采用,這就使他的行為更加卑鄙!

在踩愛情高蹺這方麵,誰都比不上舞蹈家。羅蘭同時周旋幾個男性,竟把他們哄得團團轉,其後才在“普遍開花、重點培養”的戀愛方針中,確定了劉成為最佳對象。誰知一個不留神,竟栽在那乳毛未千的臭丫頭手裏,她怎能不氣急敗壞?羅蘭竭盡全力克製自己,才沒像一條狗似地跟在劉成背後狂叫亂嗥。但她內心卻狂亂得想發瘋在他們快活非凡地度了幾個月之後,在她飽含希望憧憬未來之時,她卻失去了他!一位大款,當今社會最時髦的新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熬過去,沒有絲毫轉機……羅蘭也曾強打精神衝進劉成的辦公室,隻為尋找到一點點緩解的征兆,一絲絲感情的遺跡。劉成對她的態度是冷漠加客氣,而且漫不經心,卻又足以使她陷入新一輪的絕望與孤獨之中。

女人遇到令自己沮喪萬分的事,最好的鬆弛辦法就是去大商店裏瘋狂地購物。花錢買開心正是良好的心理治療,現在羅蘭決定也這麽幹!她去市裏新開業的商場東溜西逛,又乘電梯上到二樓的女人天地,開始對四周的花花世界感興趣。那個人體模型上套著的黑色網眼內衣,不是挺性感,挺吸引人嗎?如果能穿在自己身上……她意趣盎然地走近玻璃櫥窗,突然在反光鏡麵中捕捉到一張熟悉的麵孔。是林珊!真奇怪,這個大忙人怎麽也有空來逛商店?難道,她也遇到了什麽煩心的事?

“哎呀!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你!”羅蘭急切地抓住她胳膊,“讓我看看,你買了些什麽?”

林珊淒惶茫然地看著她,似乎一下子沒能把眼前這熱情的女人跟誰掛上號。她下意識地抓緊手裏拎著的塑料袋,喘了一口氣廣哦,是你呀!”

過去的往事仍然縈繞在她腦海中,她明白自己應該遠離這個討厭的女人。誰知道她又想幹什麽?但她的身子卻動也沒動。或許是她那寬容與不確定的天性又在起作用;或許最近遇到的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兒,已經弄得她麻木不堪了!

羅蘭卻迅速恢複了常態,像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似的,一把就將她手裏的塑料袋搶過來。“我看看,我們是不是有著相同的審美觀……”

林珊此刻的思緒亂糟糟的,怔怔地望著羅蘭,任由塑料袋從她那毫無知覺的手中滑出。

羅蘭已手腳伶俐地抖開幾件白色精棉製品,誇張地叫道:“喲!這麽漂亮的胸罩、**,都是給誰買的呀?林珊,你可別告訴我說,你竟然會喜歡這種女孩子才穿的玩藝兒!”

林珊睜大眼睛,驚愕地注視著那些潔白的青春用品,似乎她也不相信自己會買這些東西。她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在心裏呻吟了一聲。

過去的幾天對她來說,也是孤苦伶仃的日子,淒苦難耐的日子。高文強的失足,席傑的失策,還有伊果對她的失信,都在心裏胡**織,搞得她神魂顛倒……唉!一直糾纏著她的噩夢何時會了結?他們幾個人的關係如何能擺平?她對此似乎看不到一點希望。陰森森的前景逼過來,有如巨大、深邃、無底的黑洞,想要將她吞噬……不!她不能向生活投降,一定要想法熬過去!她強迫自己振奮起來,來商場為伊果買幾件小禮品,順便花錢清理一下自身的精神,給生活注入一點新的含義。

沒想到又在商場裏遇見了宿敵!林珊嗓子發幹,渾身燥熱,四肢疲軟,似乎殘存的精力也被一點一滴地熬幹了!

兩個女人的目光對視了一陣,羅蘭的口吻又占了上風,“林珊姐,我早就想找你談一談了,今天可是個好機會呀!”

“哦?”林珊慢吞吞地把衣物從她手裏抽走,複又裝進塑料袋。“你想找我談什麽?”

“那次分手,我確實對十起你……”羅蘭試圖用一貫甜美的嗓音,給苦澀的事實也抹上蜜。

“沒什麽。”林珊淡淡地一笑,向自動扶梯走去,“不是一條路上的人,遲早要分手!”

“等一等!”羅蘭擠過身邊幾個乘電梯的人,一蹦一跳地追上她,“林珊姐,給我點麵子好不好?讓我今晚請你吃頓飯,化解我們過去的冤仇。你也知道的,現在我們倆都是大賽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你總不希望大家彼此仇視吧?”

林珊的眼皮子跳了跳,這個女人又在耍什麽花招?她知道羅蘭是個嫉妒心強,好表現自己的女人,但這並非說明,此人就不會有半點內疚感呀!或許內疚感能壓下刻薄惡毒的念頭,而使她們的關係達到一個新的境界。林珊從不願跟任何人搞得劍拔弩張。有些衝突難以避免,有些敵意難以化解。但當別人以禮相待時,你還仍然冷若冰霜,執意不宵融化那條隔開她們的冰河,可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一眨眼的工夫,她們已經麵對麵坐在商場的地下餐廳裏,仍懷有疑慮地互相打量著。從眼睛下麵的黑暈來看,似乎兩個女人都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

羅蘭敏感地捕捉到林珊閃爍不定的眼神。以前她在她麵前顯得多麽鎮靜自若,從不曾見她有過半點的緊張慌亂。如今,她從那張抿緊的雙唇和臉上的線條裏,發現了這種罕見的情緒。

“對不起。”羅蘭稍稍抬起秀眉,“我想,我打亂了你原來的計劃?”

“打亂得很厲害。”林珊簡潔地反問羅蘭,你究竟想了解什麽?”

羅蘭避開她的目光,眼睛轉向別處林珊姐,我想結婚了!”

“噢?那可要祝賀你了!”林珊望著服務員一盤一盤地上菜,不經意地問,“對象是誰呀?”

“你還不知道嗎?”羅蘭轉頭狡黯地一笑,聲音也滑爽起來。

“哦,我不關心這個。”林珊淡淡地說,心裏卻有一點不安。

“這人你也認識。”羅蘭頓了頓,幹澀地吐出幾個字,“是劉成。”

“我早該預料到。”林珊唇邊浮現出一絲譏笑,“他配你很合適,不是嗎?”

羅蘭撇了撇嘴角,算是回答。她吩咐侍者開啟一瓶啤酒,分別注滿了兩個玻璃杯,然後端起一杯,微笑著舉向林珊來!口:我們為天下的男人幹一杯!他們都他媽的是些不懷好意的雜種!始亂終棄的懦夫!風流成性的家夥……”

“這是哪兒來的酸味?”林珊嘲諷地抽了抽鼻子,“在男人們看來,我們女人不也是任性、易怒、嬌生慣養、心胸狹窄、見識淺薄嗎?”

“對呀!”羅蘭深表讚同地點點頭,“你的女兒高麗尤其如此!”

“羅蘭!”林珊厲聲喝道,“你請我吃飯,就是想談這些無聊的事兒?”

“對我來說不是無聊,而是苦大仇深。”羅蘭尖刻地看了她一眼,一氣喝幹杯中的酒,“你的女兒搶走了我的情人,現在我的婚也結不成啦!”

她的口吻盡管輕鬆自如,卻未能掩飾其中的傷感與心碎。林珊!宅異萬分一這個女人真愛劉成呀!轉瞬之間,滿腔的冰冷憎嫌又化作熊熊烈火。老天!這一陣子的煩惱還不夠多嗎?她怎麽會想得到,女兒竟跟那個老謀深算、卑鄙無恥的男人搞到一塊兒?她無法控製自己又一次麵臨重大難題的憤怒,大腦在這個片刻裏發出轟然的響聲,似乎心中所有的美好東西都破裂了,她自己本身也變得支離破碎……

“你說,這是不是報應?”羅蘭又給空杯子續上酒,動作幹淨利落,像一個熟練而貪杯的老手。“我搶走了你的公司,你的模特兒隊伍。而你的女兒,卻搶走了我的情人,我未來的夫君……比較起來,究竟誰更棋高一著?”

林珊咬緊了嘴唇,那副模樣非但是心事重重,簡直就是失魂落魄。她將手指甲掐人掌心之中,企圖借助身體的痛苦去減輕精神上的痛苦。那種因受到女兒欺瞞所感到的椎心的痛苦……顯然,在這段時間裏,她是太忽略高麗了0難道她就從沒想到過,最近所發生的一係列的事給女兒所帶來的打擊?高文強出獄以後,高麗便推說夜夜有演出活動,一連幾天住在女友家不回來。而母親努力地試圖讓生活恢複原狀,卻沒有去多想女兒對此冷漠的原因——她肯定在懷疑自己父母的行為,懷疑他們曾經犯過和正在犯的那些不可饒恕的錯誤。否則,她就該在這非常時期,守在她老爸身邊。至少也該用另外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心中的愛呀!

林珊清楚地記得,事發當天高麗的表現:她那痛苦不堪的眼神,沉思默想的神情,那蓄滿淚水的眼睛……淚水!她感覺此時此刻它正苦澀地由臉頰滾落,一滴接著一滴。

“喂,你不來一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