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膝

夜幕漸漸降臨。

瑄分塵撥開一叢叢的花,現出那個躺在毛皮上悠哉的人影。

“現在還有好情致,不愧是懷天閣主。”

那人斟酒,向他舉杯:“雪山隱者,情致不是也很好?”

“背黑鍋的又不是我。”

“唉唉唉——分塵這樣說,就太薄情了,莫非想要袖手旁觀?我的心碎了……”

瑄分塵默然,忽然想到一句話。如果一個人背兩個人的罪是種美德,那兩個人卻要背一個人的罪,那又叫什麽呢?

姬任好挪了挪,他便坐下來,道:“你打算如何?”

躺著的美人微笑了:“我找了一圈,救醒盟主,是上計。”

“所以?”

“別人給你鋪路,焉能不走?這雪參我是找定了。”

瑄分塵微驚,隨即又釋然了,道:“我該做什麽?”

“自然是調查內幕,隨後順藤摸瓜了——比如說,左承之的屍體還擱在後山呢。”

大約酒喝多了點,姬任好泛起一層暈紅,將杯子湊到對方唇邊,道:“上好的梨花白,喝一口吧,好友不要暈倒。”

瑄分塵果然要暈倒了,深吸一口氣:“你待我真好。”

“那是自然。”

酒杯還湊在唇邊,他接了,一口飲盡。味道是難得的嗆辣,輕咳幾聲,淡淡道:“這件事,你不讓我管,我也會管的。”

一陣輕風拂過,姬任好躺了過來,正枕在他膝上。長發絲絲縷縷,皆盡流下,落了滿身。動了動,把臉埋進他懷裏,好似醉了。瑄分塵略一挪,將懷中人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梳了梳滿把水滑的長發。這人釵橫髻亂的樣子,就像他睡懶覺的樣子一樣少見,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那人嗯了一聲,轉了轉臉,又不動了。他不由得一笑,想著一會自有丫鬟來叫。靠在樹上,也合上了眼睛。

姬任好十分清醒,比沒喝酒時還清醒。他可謂占到了前所未有的大便宜,臉貼在白單衫上,陣陣溫熱傳遞出來。一雙手也悄悄上摸,摟住了隱者的腰,繼而摸到背上。

感覺和想象中一樣好。

如果壓倒,感覺必定更好。

“好友,你做什麽?”

連忙止住正向下去的手,姬任好故作鎮定,低低笑了一聲,翻過身來,道:“分塵,我想到一好句,你會對麽?”

隱者仍合著眼,長長的睫毛印下:“什麽句子?”

“醒掌天下權——”

醇厚的嗓音裏帶著笑意。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過了許久,瑄分塵張開了眼。

“需要我送你一隻鍋子麽?”

姬任好仰臉與他對視:“幹什麽?”

“砸你到清醒。”

……………

“不用了。”

又把臉翻回去,隱者重新合上眼睛。

所謂賊心不死,瑄分塵要真想砸他到清醒,就該立馬站起來,去廚房操鍋子。這樣象征性的砸一下,實在沒有實際的作用。什麽心都需要生長的泥土——賊心亦然。

聽呼吸漸漸平順,姬任好緩緩張開眼。

上方是那人的唇,顏色很淺。

很想一口咬上去。

仿佛迷惑一般,他真的這樣做了,抬起頭去,一直湊到那唇邊。隱者溫熱的吐息落在鼻尖,像一種毒藥。

瑄分塵忽然張眼,他猛然驚醒,唇與唇在毫末間擦過,轉到了對方耳邊,頓了頓,急中找出一句來。

“小心牽雨飛花。”

事實證明,美人膝不是好臥的,沒有拐到手的美人,是更不好臥的。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美食在嘴前一口也不能吃,比不能吃更痛苦的事,是還要假裝自己不想吃。

第二天,華麗的姬閣主帶著兩個不華麗的黑眼圈上路了。

“閣主。”

乖巧的若蕊奉上晚飯。

“閣主。”

天氣還有些熱,溫柔的若顰一邊打扇。

姬任好舒服的歎一聲,靠在了柔軟皮毛上。他身邊的人全部很貼心,隻除了一個人,那個白毛道士。偏偏別人的貼心,他覺得理所當然,瑄分塵一貼心,他就幸福的飄飄然。

客棧還算周到,房外已經漆黑,房中燭火飄搖,自己也預備入睡。抖一抖被子,忽聽嗆的一聲,兵刃撞擊聲刺入耳,似有人在外打鬥。隨即一連串踩碎屋瓦聲遠去。

“閣主?”

遲一會,若顰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淡淡道:“閑事不必管。”

少女才離開,紙糊窗格砰的一聲撞開!

青衣高高飄起,一人從外跌入,他下意識一臂接在懷中,旋身站定。感覺身材修瘦,低頭再看,烏黑長發散落一半,眉眼若清水,居然是伏青主。

“姬閣主?”

伏青主怔然,隨即有些窘了。

姬任好放他下來,道:“你……”

話才出口,一隻手按在了唇上。人作出噤聲的手勢,過了一會,聽外麵確實無聲,他才轉回,極輕的關上窗子。

“你怎會在此。”

姬任好道,這年輕人除了一開始挑釁,後麵倒很恭謙。伏青主鎮定了下,刷的展開扇子,遮住了麵容,一手整理長發。衣禮畢備,才抱拳道:“青主誤闖房間,實在失禮。”

姬任好到桌邊,斟了杯茶:“客氣,公子匆忙,有事要辦?”

他搖首道:“說來可氣……”

“家父與盟主是世交,我也略認識,這次便去拜會了幾回。盟主中毒,也十分憂慮,那些人卻要將我扣住,真是豈有此理。”

姬任好來了興趣:“你看起來像凶手麽?”

伏青主哈的笑了一聲:“他們看誰都像凶手啦,隔壁的貓狗若會說話,也給抓起來了。”

眸瞳中光芒流轉,道:“是麽。”

“那是自然,擔下最大可能性後,閣主你走的早,啊,不,是離開的早,他們兀自在那鼓搗呢,其實……我看也沒幾個人真心的。”

伏青主坐下,木扇刷的張開,微笑了:“雪參的事還沒完,我看盟主這一病,說不定寶物就給找到了,他們自然開心,下毒之人,大概也有這個念頭罷。”

他說到這,順手端起茶來,忽然一頓。

半晌道:“閣主,這茶裏……不會有什麽東西吧。”

姬任好笑道:“我說沒有,你信麽?”

話聲未落,青衣人已把茶杯湊到唇邊,小小啜了一口。

“有也無所謂,隻是分量不要那麽大就行了……”

此時已是半夜時分,他暖完了手,起身道:“打攪許久,在下告辭了。”

“稍等。”

姬任好一直站在一邊,微笑道:“躲的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公子還想和他們糾纏麽?如不嫌棄,同我一道上路,也好尋回雪參,不知意下如何?”

伏青主看他,想了想,歎道:“閣主不計較小輩當時冒犯,實在大度。與閣主上路,又該是何等風雅之事,我隻怕你後悔……”

“為何?”

“恐怕趕我走,我也不走了。”

次日令若蕊若顰大吃一驚的是,為何進去一個人,出來兩個人。

一人折扇遮半麵,言笑晏晏。一人則一如往常,神情自若,弄的兩位少女,發揮了一夜的想象力。對於姬任好而言,一路有伏青主說話,倒也不錯。

地漸漸北,天氣漸寒。

漠北寒家,乃是當地一大勢力。雪參生長的山峰,同時也在他們的範圍邊緣。熱鬧一直未消退,山腳下鎮子裏住滿了客,每天有無數人企圖攀爬山峰。寒家有聰明人,管束全族不插手此事,一直安穩至今。他們前來尋找,最大的阻礙就是範圍太大,目標太小。

“閣主預備如何?”

披上大羽天青鬥篷,站在一地雪裏,伏青主望了望遠處高峰。

姬任好被的雪白狐皮,閑賞雪壓下的綠樹,道:“公子不必焦急……咱們一到,它就必然出來了。”

伏青主笑道:“若它不出來呢?”

“水土不服,懷天閣人多有病痛,嗯,那就隻好請寒家尋找了,事關盟主之毒,相信寒家會全力以赴的。”

其實姬任好的本質和瑄分塵是一樣的……

馬車在身邊滾,兩人散步前行。忽而身後人呼,藍緞的裘明月趕上,道:“閣主,就在前天,雪參出現了。”

姬任好大笑,對一邊人道:“有人千辛萬苦讓我們來此,又怎麽會跑一趟空呢?”

伏青主神色微動:“閣主的意思是……”

問到一半,止住了,皺眉道:“好大的陰謀。”

裘明月低首道:“閣主,恐怕沒那麽簡單,雪參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寒家家主中了毒,寒家散盡人馬,已經找了一個多月,才發現蹤跡。”

中的毒是——

牽雨飛花。

姬任好揮袖,道:“傳我令下,散布雪參之所在,越多人知道越好。同時派出探子,混入武林人之中,隨時通報情況,伺機而動。”

裘明月應了,一轉身飛也似沒了。

伏青主折扇搖擺不定:“閣主真是把上位者這三個字,演繹的淋漓盡致。”

“好說。”

“閣主也把趁火打劫這四個字,貫徹的恰到好處。”

“在人群裏擠的,都是魚沒吃到,沾了一手腥,我懶慣了,坐著看就好。”

伏青主笑道:“是坐著等魚掉下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