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權謀

狂雪濺起,十幾人激戰不休。中心一人抱著隻檀木盒子,近乎瘋狂的抵擋著他人的攻擊。隻聽刀劍撞響,火星迸出,亂成一片,突然一聲慘呼,雪上濺了一道殷紅,深深陷下去。

一路丟下屍體,不斷有人加入戰圈,雪中一片狼籍。一柱香時分,檀木盒子不知換過多少隻手,前一刻是它的主人,後一刻已經命喪黃泉。

“你們又沒有中毒,拚這老命幹什麽!”

嘶聲力竭。

“難道你中了毒?”

訕笑聲。

旁邊樹後,山頭,趕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抱盒之人體力難支,往樹上一擦,劍鋒貼著肌膚插過,他猛的把盒子丟起,大喝道:“老八你們快走……”

“誰也不許走!”

寒光閃中冒出一圈兒箭尖,山頭上四五十人陸續出現,衣上圈獸皮,一樣的裝束。又有二三十人握絆馬索,十幾人握鋼絲魚網湧出,井然有序。一人負手出現,目光冷利如冰刃,瞬間掃了一眼。

啪的一聲,盒子跌在雪上,沒入一半。

沒有一個人動,忽有聲音:“寒家地頭蛇,也不能全搜刮了去,連湯都不分給弟兄們!你……”

聲音嘎然而止,他頸後驀然冒出一點箭頭,沾上一點鮮血,凝固了。

“寒家家主中毒,不是我苛刻,說什麽都沒用!知趣的就避開,別趟混水!”

男子冷冷喝一聲,大步走下來,便要取盒子。無人敢作出頭鳥,一人忽然大喝道:“寶物在此,誰人來取!”

被他一提醒,嘯然一聲,好幾支響箭升上空,幾裏皆聞。遠處隱隱喧鬧聲,向這邊齊奔來!

男子臉色一變,從身後翻出一把弓來,一箭瞄準了盒子!混水摸魚的人頓停動作。

箭奪的插入,箭尾一條剛繩相連,瞬間木盒淩空飛起,落到那人手裏!

他轉身,厲喝道:“殺出去!”

茫茫一片雪地,偶爾能看見幾棵灌木或者枯樹。大路上有車轍,白色也薄了。

十幾匹馬從下麵奔出,急馳在路上。為首男子抱著一個檀木盒子,嘴唇緊閉。忽然他瞳孔一縮,猛的拉緊了韁繩。

一座四角挑紗大轎子,停在路中。紗是透明的,露出華貴男子。

玉釵高笄,暖厚狐皮緊擁,姬任好緩緩吹了吹,飲了口手中的茶,慢悠悠的道:“寒青座如此慌張,是有要事了?”

馬高嘶一聲,轉著圈停住了。寒單冷冷道:“懷天閣主也想分一杯羹麽?”

“想分羹的,可不是我。”

“盟主中了牽雨飛花,至今未醒,你該懂得。”

寒單眉頭一皺,頓了半柱香時分,道:“即使盟主,也恕難從命。”

短短一拖延,後麵武林人士全數趕上,將雙方圍在其中。寒單心中暗罵,仍然麵無表情:“為家主之命,絕不能讓,閣主請讓路!”

格的一聲,姬任好放下茶盞。

“青座沒有想過,寶物可以分開麽?”

“既然月然少主聞著便解,想必用不了多少,分半截與姬某,又有何難?”

他眼神漸漸凝冷,吐字道:“不然,寒家是想獨吞了?”

寒單微微退了一步,眼前人珠玉華貴,卻隱隱威懾,懷天閣權傾武林,傳說中天下風雲盡操在手,他不敢輕攖。

身後有人低語,他臉色變了又變,終咬牙道:“好,便如你所言!”

翻手拿出,姬任好忽然抬袖,兩丈之外的木盒一跳,居然翻上半空!他還來不及變色,那人一揮一彈,盒子驟然爆裂,無數木屑隨著一物,紛紛落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

那東西,居然是一段枯樹枝。

姬任好長眉一抬,冷笑道:“貴家換東西,也未免忒快了!”

寒單麵無人色,道:“不可能,我一路從沒換手……你們!”他忽然回頭,望向他的下屬,又望向層層疊疊的武林人士。那些人同樣以懷疑的,逼問的眼神盯著他。寒單喉間艱澀:“一開始……就不是真的!”

姬任好半抬睫毛,道:“不是真的,他們怎會搶?今日就是寒家家主,也要給我,你就莫再拖延!”

寒單百口莫辯,忽然大路遠處馬蹄聲起,急奔而來!

“是寒家馬隊!”

“來接應的了,快點走!”

“寶物進寒家,哪還有出來,攔下他!”

寒單刷的拔出腰刀,身後幾十人也隨之拔刀。眾多武林人士撲過來,混戰成一團,亂七八糟中,姬任好悄然不見。

“閣主好出風頭。”

伏青主從庭院一側走出,笑吟吟道。

姬任好跨上台階,道:“哦?這個好字,是非常,還是喜歡呢?”

青衣人忍不住笑了:“青主怎敢嘲笑閣主?雖然……”

雖然姬任好的確是愛華貴愛風頭愛居高臨下,但並不是每個愛的人,都配這樣的。

“寒單手中的雪參,究竟是真的麽?”

伏青主隨之進屋,屋中早生好火盆,溫暖如春。

“他們先來,我後到,我如何知道?”

若蕊若顰一人端熱茶,一人拿暖爐,連忙撣去他肩上碎雪。伏青主又道:“難怪閣主要當場檢驗,否則……”

姬任好坐下:“不論是追尋,是澄清,是戰爭,都是寒家的事了,我繼續追討就好。”

他說著,又微笑了,邪意的微笑著,卻什麽都不說了。

隻五天時間,寒家已被武林人士攪了個翻天覆地。串門的有,爬牆的有,好言好語的有,凶神惡煞的也有。唯一萬幸的,就是找到了一條線索。

寒單出門,帶了九十二人,回來時隻剩七十六人,找回所有屍體,包括支離破碎的,隻有十五具。

還有一人呢?

寒家翻山倒穀,在十裏之外發現了那具屍體,僵硬程度,已死了三天以上。也就是說,當天那人,完全是他人假扮的!

變裝如此細致,手段如此高明,能從寒單懷中換盒,便隻有八爪神偷。寒家一麵發出通緝令,一麵大肆搜捕,終於找到並且搶回檀木盒子。八爪神偷則脫身逃跑,不知蹤跡。

有雪參,總比沒有還要背黑鍋好。不管圍在外麵那無數人頭,懷天閣主駕臨,寒家禮數周到,迎接的滴水不漏,就差門口鋪紅地毯了。隻是要雪參,一概沒有,等家主好了再說。

“大白天坐在風地裏,閣主冷到了可怎麽辦?”

若蕊嘟著小嘴兒,向那人瞪了眼,又拿來雪狐袍子給他披上。

姬任好喝了茶,微笑道:“等一等,倒是沒有關係,隻是貴家主好了之後……”

寒府管家抱了抱拳,道:“這個……必定還有的,姬閣主還請稍待。”

他輕輕刮著盞蓋,那雪參是真是假,還未定論。若是真的,寒家是否會交出剩下的,而交出和不交出之後,又有什麽陰謀,都在腦中過了一遍。

堂前很冷清,除了他,就是幾個下人,表情都很麻木。

手一動,忽然一陣暖香淡散。

香來自腰間,他摸了摸,微有些莞爾。垂掛的香囊深紫,繡著銀線,昨天伏青主愉快的去逛街,回來就買了兩個,一紫一青,裏麵是暖香。他說此處人常常佩帶,定有好處,而且有趣,就順便給他也買了一個。

於是姬大閣主,就把它佩帶上了。

香味飄散時,的確有一種暖,令人很舒服。

“不好了——!”

神情倉皇的管家從一側衝進另一側門中:“家主死了!家主死了!”

姬任好眉尖兒一動,隨即手緩緩的,緩緩的從囊上鬆開了。

寒單從堂後大步趕出,低眉斂目,好似要極力壓下憤恨:“雪參是假,非藥是毒,家主已遭不幸,閣主請回罷!”

“竟有此事?”

“……貴家還請節哀,懷天閣有能幫忙之處,必定盡力。”

他行了一禮,隨即轉身出了大門。

踏雪沙沙,來到大路上。若蕊蹙起眉,道:“閣主……接下來該怎樣?”

姬任好看了她一眼,略帶意味的道:“蕊兒,你近來話多了。”

若蕊一驚,側頰道:“蕊兒是焦急了……”

“此時焦急,無濟於事,你該向顰兒學學。”

少女點頭應是。忽然輕風一扇,一柄檀香木扇橫在了他眼前。

“猜猜我是誰。”

笑意明顯。

姬任好笑道:“不知道。”

扇子一收,伏青主旋身眼前:“閣主好沒有氣量,當時越姑娘用這一招,嚇的我半天說不出話——你也給我點麵子吧。”

姬任好鳳眼微眯,笑道:“她不給你麵子,你找我做什麽,嫁禍也不是這樣的。”

伏青主默然道:“我現在能理解瑄隱者說過的話了……”

交友不慎,遇人不淑。

他想起了遠方的素衣隱者,唇邊忽然泛出了一縷安靜的笑。

雪參是假的,寒家家主身死。

這是真的麽?

在方圓幾十裏內想要雪參的人都停下來觀望時,姬任好親自行動了。

月黑夜風高。

寒家的圍牆很高,豎在冰雪裏,冷的有若銅鐵築成。牆內一點燈光,許多房屋已經陷入沉眠。近日不論白日黑夜,都有人潛入,因此牆下守衛也加強了三倍,首尾相連巡邏,滴水不漏。

“龜兒子的,這些人天天來,老子想開殺戒了!”

粗豪的聲音響起。

一隊緊衣人從樹下走過,為首之人看了看空無一物的牆頭,道:“殺什麽殺,趕出去就是,要全殺了,明兒寒家和全武林都有仇了。”

“就放他們這樣?當時月然宮不也……”

“月然宮是逼到沒辦法,都殺上門了!現在東西根本不在這裏,他們小打小鬧一下,無所謂,隻可惜家主……”

“要知道誰換了假的,我第一個殺了他!”

一隊人才巡過去,背後樹影中,現出了一張雪白的臉。

姬任好徐然行出,飄過一大段空地,轉到一所房屋後麵,悄然無聲。

寒家莊園中,大大小小分布著二十幾個小院子,還有正門的大堂屋,分布各處的書院和議事廳。離出事過了十天,屍體已經裝殮,便停靈在大堂中,接受每日吊唁。

瑄姬二人輕功皆是絕頂,是不錯的。若說瑄分塵飄然若仙,姬任好此刻,便行如鬼魅。該穿便穿,該閃則閃,騰挪轉移,瞬忽即逝,他從幾人側邊過去,那幾人竟啥也看不見,繼續說自己的話兒。

輕輕停步。

走廊上掛著大片的白綢,一條條牽起。燈籠也換成了白色,晃著慘色的光。堂中隱隱有人慟哭,一聲一聲,嗓子卻十分幹啞,也不知是不是哭了太久。

手掌按上菱格,輕輕一震,內裏的木栓便跳開。推開一道縫往裏麵瞥去,透過靈幔,黑漆棺材停在堂前,帶著沉沉的陰氣。兩個女子跪在棺材前,一個在哭,一個在燒紙,但都隻有十幾歲模樣,定沒有寒夫人。

隻一推,木門應聲而開。女子抬起頭來,長袖一揮,兩人便昏了過去。燒紙女子麵前是火盆,眼看砸出響動,一隻手驀然伸出,托住了。

將人放下地,姬任好揮袖合門。

抬掌按上棺蓋,緩緩上提。這棺是用上好楠木所製,扣如金玉,十分沉重。棺蓋在吸力中輕微抖起來,越抖越厲害,敲出響聲。忽然幾個木楔子彈出,砸在地上。他手上一輕,毫不費力將蓋挪開。

露出棺中屍體。

天氣寒冷,不曾腐爛。能看出是一位短須老人,麵容寬短,有兩分彪悍。姬任好垂目,長指點在壽衣腹部,漸漸上移。

一直移到胸口,忽然停了。

些許碎須落在衣襟,由於很短,極不明顯。

拈起在指間,撮了撮,彈落下去。一隻手掐住屍體下頷,扳正了麵容。除了雙眼緊閉,表情十分端正,沒有痛苦之意。

嗯……

手指撫摸到頷邊,忽然用力搓了搓。抬起頭掃一圈,從案前拿了杯茶,一沾水,在搓處抹了一片。過了半柱香,皮膚以一條分界線,竟顯出兩種白色來。

果然……盡管麵具粘的再牢,再看不出端倪,用水一泡,畢竟材質與皮膚不同的。

甩回杯子,姬任好一推,將棺蓋合上。一切弄回原位,閃身出大堂,向主屋遁去。

此時已是子時,所有燈都熄了,隻有主屋中一點不滅。聽得裏有人聲,他潛到廳後,漸漸接近側門,靠牆而立。

“咳咳……你先去罷,家中遭此大難,又有外人來襲,咳咳……”

婦人聲音略顯蒼老,似患有肺病,一下一下的咳著。

“屬下謹尊夫人指令,必定擒回八爪神偷,替老爺報仇,替寒家解危!夫人還請節哀,別傷了身子。”

“那便好,咳……我一個婦道人家,要多瞻仰你們了,雪參那勞什子,不要也罷!咳……”

堂下人行禮,隨即退下了,婦人又低咳了幾聲,姬任好聽她站起身,向這邊走來,瞬間一閃,翻上了屋簷,躲在匾後。

緊裹貂皮大裘的背影走出來,緩緩走進院後住房,燈亮起來一會,又熄了。

姬任好轉到房側,將窗紙捅了個小洞,往裏一瞅,黑暗中透著安靜,並無一人。伸手震斷窗栓,翻了進去。

珠簾之後,便是臥室。輕輕握住道道垂珠,側身進入。房中除了書架與書桌,就是一架屏風,屏風側是一張八寶檀木大床,布簾遮的密不透風。

側耳傾聽一會,他忽然掀開了簾子。**錦被滾開,卻毫無人影。這房間內居然沒有一個人!

背後一陣涼風輕吹,浸入脖頸。

姬任好回頭,見震斷的窗開了一線,風便從那透入。他將窗關緊,在屋中仔細的搜尋起來。從床一直看到書桌,又從書桌摸到書架。手探入一排書之後,細細推敲,忽然一頓。

那一排十本書,都是連起的。

試著推敲,拉拔,一轉動,書架軋軋一響,忽然兩邊分開。牆上居然現出一扇門來。他沉思著,長指按在上麵,卻有些猶豫。

忽然門裏有輕微的腳步聲,姬任好長眉一抬,猛的將書架推回原位,旋身閃到了屏風後麵。僅差一瞬,書架再次滑開。

“他們都不知道麽?”

一個老年低沉的嗓音響起。

隨後是婦人的聲音:“你的小兒子不知道,其他幾人,都知道的。”

老人嘿嘿笑了幾聲,道:“很好,很好,東西收好了麽?”

“收在密室裏了,你準備躲多久?”

“避過風頭再說,這段時間不能出現了,那姬任好來過麽?”

婦人淡淡道:“你‘死’那天,他來過,後麵就不曾,我懷疑再過兩三天,肯定要來吊唁的。”

“我死之事,別人不論,他必定要懷疑,你看顧好別出岔子。”

婦人道:“我知道,假雪參也準備好了,等殺了八爪神偷,就把東西扔出去。今日太晚,歇息吧。”

姬任好與兩人僅隔一道屏風,由於沒有燈火,連影子也沒有。聽腳步聲轉來,他輕輕退了一步,躡足一轉,同時繞到了屏風另一麵。雙方剛好換了個位置。正想離開,忽然婦人驚道:“我的床似乎被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