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巨變

姬任好一驚,屏住了呼吸。婦人又翻了翻**,道:“好像真有人來過……你去看那邊!”

老人身形一閃,已掀起了書桌,空落落的。姬任好悄悄將身形縮下,一轉一靠,避到了屏風與床相連接的角落處。那兩人怕引人注目,不敢點燈,給了他一個極大的方便。婦人已經搜索過床邊,向前廳走去。他忽然聽見一聲:“果然有人來過!窗栓已斷了!”

姬任好足尖一點,飄飄溜上了床頂的承塵,躲在板後。聽聲音稀裏嘩啦,夫婦倆把書桌書架屋外屋裏全搜了一遍。婦人低聲道:“當真走了?不知道是誰!”

老人聲音陰沉:“是府裏人還是外人?”

“大約是府裏的……寒家的防衛,哪有人輕易進得咱們臥室!”

老人冷笑了:“外人,也有一兩個厲害的。”

婦人漸漸恢複了情緒:“別太急了,明日再察,家裏人倒容易找到……你看過密室沒有?”

“咱們剛出來,怎會有人進去?”

“那可說不定……”

話聲剛落,腳步聲便急促,隨後軋軋一聲,門打開了。

姬任好微微側身看出去,老人顯然是進了密室,隻剩婦人立在房中,背對著床。他緩緩伸下手,從床頂剝下一小塊木屑,曲指運勁,彈了出去。

斷栓的窗格吱呀一聲,搖一下打開了。婦人驟然回頭,哪還有老態龍鍾,快的就像一隻鷹。窗邊自然沒有東西,她走到旁邊,裏外打量一番,將其關緊了。

腳步聲漸漸接近,老人走出密室,道:“沒有人。”

“那歇息吧。”

衣裳悉梭,過了一柱香時分,屋中已沒有聲響。

又等了一個時辰,姬任好動了。他順著床柱溜下,縮在屏風間那個角落。聽**無聲,貼牆遊出珠簾外。那扇窗合著,他並不碰,細看了一看,一道頭發絲,正卡在縫隙之間。他輕笑,揚氣勁將頭發托起,開窗翻出,又夾回原處。

腳下忽然叮的一聲,姬任好色變,飛退出院,刷的撕了衣袂綁上臉。窗子砰的打開,婦人疾追而出!

窗下吊的,好像是一串掐斷的珠簾。姬任好飛聲遁走,一麵暗罵。婦人雖已被甩脫,卻引來大批守衛,前麵也有攔截。他借牆角樹陰暗影,轉側閃挪,躲進了一個院子。聽外麵喧鬧聲過去,便向寒府圍牆潛去。

“在這裏!”

三枚鐵蓮子驟然撲麵,飛刀金鏢隨之而來,他正要退,耳邊忽一聲輕笑,香檀木扇刷的張開,一扇揮了回去。

“啊——!”

“啊呀呀,痛——”

“誰射的!”

後麵亂七八糟成一團,青色蒙麵人一手拉住他,躍上圍牆,在大部隊趕來前消失在雪地裏。

“公子為何也在?”

姬任好解下布片。

伏青主亦扯掉了蒙麵巾,笑道:“閣主想看看他真死了沒……我也想看看,於是就來了,豈知晚了一步,隻好接應閣主了。”

說到這裏,他看向姬任好:“果然是裝的?”

姬任好一點頭,道:“屍體不是他的——雪參是真的了。”

伏青主輕搖折扇:“這個消息,真是足以令寒家家破人亡。”

走過街道,兩人踏上青石板台階,回到院子中。姬任好唇邊微微挑起一絲笑來:“好消息……”

略坐,喝了口熱茶,道:“蕊兒,拿紙筆來。”

少女應了,麻利將文房四寶擺開。他寫好一紙裝妥,用火漆封了,道:“給裘明月,讓他送到寒府。”

看若蕊亭亭出去,他緩緩靠下在軟氈上,眯起了眼睛。

第二天,裘明月就回來了。

帶回了一封信,信上隻有一句話,“寒府的雪參是假,家主已經身死!”

姬任好淡淡的冷笑了,他想到了那七個字的一句俗話。

白布幡挑起,大門口到處都是白色。門裏傳來哭聲,門外的來客,倒比平時多了幾倍。最多的,是居心叵測的人。

“懷天閣主到——!”

兩位少女隨後,華麗的男子攏下一綹長發,跨過高高門檻。地上跪著三男兩女,最小的男孩隻有十一二歲樣子,全都在哭。一位老婦人坐在旁邊,衣裳精貴,臉色有如鐵板一般。除了他,尚有幾位賓客祭拜,院外也有不少武林人圍觀。姬任好彬彬有禮的道:“夫人請節哀順便,莫傷了身子。”

婦人半垂了眼,道:“閣主駕臨,恕老身不便親迎……咳咳……”

“怎會,夫人身體不適,多休息為上。”

一邊管家遞上燃好的香,姬任好接在手裏,便鞠躬,對棺材拜了三拜。香煙嫋嫋升起,仿佛述說一種詭異的沉寂。

“今日除了拜祭……還有一事,要向夫人提起。”

姬任好淡淡笑道。

婦人又咳了幾聲,仍舊垂著眼:“不知閣主還有何要事?”

“盟主危在旦夕,還請交出雪參,姬某不貪心,一片足矣。”

“姬任好,你欺人太甚!”

地上一位年輕人猛然跳起,眼角還有淚水:“明知父親已去,你說什麽風涼話!告訴過是假的,哪裏還有狗屁雪參!”

“少憑!”

年輕人生生忍住了下麵的話,道:“母親大人……”

婦人一擺手,冷冷道:“姬閣主麵前,哪有你說話的餘地,退下!”

她轉向姬任好,第一次抬起眼來:“寒家已遭變亂,家主喪身,雪參從不在手,三番兩次說過,閣主仍然不信,莫非是想找茬嗎!”

“夫人這話,未免信口開河……”

姬任好淡淡道:“貴家家主,明明活的好端端的。”

婦人眼中厲光一閃,道:“我夫若活著,這棺材裏是誰!姬閣主……你莫太過分!”

“棺材裏是個死人,我歎他代人去死,拜了三拜,究竟是誰,就隻有夫人才清楚了。”

姬任好淡淡道,一句咄咄逼人。旁邊幾個賓客已經私語起來,外麵也有探頭看了,寒家家主假死,並不是沒有人猜,而是沒有人確定。一轉眼廳中氣氛,驟然森嚴起來。婦人語氣高揚:“無憑無據,閣主怎敢冒犯我夫!”

“憑據就在眼前。”

“你敢——!”跳起來的年輕人暴喝,一摸腰間摸了個空,卻沒有帶劍,喝道:“回房拿我的劍來!把這家夥趕出去!”

地上幾人紛紛起身,怒視他不語。婦人一手撐椅,驀然立起來,道:“姬任好——你好大的膽子!”

“你們不敢,我可以代勞。”

姬任好帶著一點疏懶,一點鋒銳。藏在華麗大袖中的手,已經抬了起來。婦人氣的渾身顫抖,年輕人一把撈過送來的劍,嘯然刺出。

隨後,劍尖停在很漂亮很好看,修飾又嬌養的手指中了。

他眥目欲裂,全力轉劍拔出,但手指紋絲不動,劍就好像釘在牆壁中,甚至釘在比牆壁更硬的地方,全身功力都用在拔劍上,密密的汗珠滲出。姬任好微笑,忽然鬆了手。

然後他就栽到了貌似他爹的棺材上,滾下來還打翻了一個火盆。

不待別人說話,姬任好已然揮手,一道氣勁劈出!

上好的黑漆棺木喀啦,應聲翻開兩半。屍體全然現出。寒家人來不及圍殺他,一股腦全撲了過去,遮掩的遮掩,怒喝的怒喝。他身形一飄,將人掃開,壽衣握手中一角,棺中人被提的坐起來,仍然是厚麵短須,神態平靜,但是——

臉上並沒有麵具。

這一具是真的屍體。

姬任好臉色已變,腦筋轉的快,行動更快。一把丟了手:“貴府後院失火,不去看看麽!”

場中人居然一齊回首,包括老婦人,望向後院。姬任好急退而出:“事情尚有下文,姬某改日前來拜訪——”

兵器聲齊響,已有人撲過來,怒喝聲尖銳。婦人目中毒火升騰,猛一拍靈桌,震倒了個香爐:“欺我家門,辱我之夫,寒家與懷天閣,不死不休!今日你休想出門——”話頭未落,後院倉皇跑進人來,叫道:“姑奶奶夫人!主屋起火了!”這一聲比什麽都有用,婦人急行入側門去了。姬任好甩開幾人,遠遠脫身之後,望見寒府內黑煙高騰,火焰果然竄眼!

同樣的,夜黑月風高的時節。

瑄分塵上路了。

姬任好所去的,是華麗排場而又權勢翻天的道路。他雖然對半夜翻看屍體頗有微詞,但一想那條路,便覺得屍體也還不難看。

桃柳山莊事情未畢,仍然鬧騰著,隻是大部分目光都轉到了前取雪參的姬任好身上。左承之的屍體擱在柴房裏,才過一天,應該來不及臭。

白衣一閃,進了院子。這裏看管的也鬆,瑄分塵推開吱呀響的木門,便看見了左承之,直直的躺在長凳上。柴房中一股灰塵味,加上一點腐朽氣息,令人皺眉。他走到旁邊,輕點燃火折子,用手遮著,俯下頭去看。

扭曲的麵容已現黑斑,似受了極大驚嚇。瑄分塵先照了照鞋底,一路向上看,又按了按屍體身上,隨後拿起硬的像雞爪一樣的手來,忽然一凜。

火光照在扭曲的麵容,死人猛然張了眼!

泛幽綠剛爪嚓一聲,抓破了領口,僅差毫厘。火光一抖,驟然熄滅。瑄分塵疾退,眼前一時不能視物,細小殺氣撲麵而來。他腿一抬,腳一勾,一塊靠著的木板轉到身前,輕微幾聲,釘了一片淬藍的剛針。對方滾下地,長腿一掃,將屍床長凳一鼓腦潑去,砰的撞開了木門。衝出院子狂奔下山,闖進了一片樹林裏,奔了至少一二裏。

“裝死後不宜走太快——”

聲音驟然在後,這人大驚回頭,嘶拉一聲,去了臉上一層皮。猛的一把黑色彈子甩出,炸起撲天煙霧,人一瞬沒了蹤跡。

瑄分塵閉氣疾退,停了下來。對方身影已消失,確是追不上了。雖然露出側麵,看的不太清楚,並不認識。又看了看手中麵具,質地精細,纖薄合度,顏色及形狀都完美的恰到好處,不然也不會蒙了他的眼。

他大概知道下麵該找誰了。

人流熙熙攘攘,叫賣聲迭起,大街上一副熱鬧景象。

一連趕了兩天兩夜,過了三四個城市,瑄分塵終於可以洗塵。淨了個身,吃了頓飯,坐在樓上,一麵淺啜著,一麵卻不自覺與姬任好泡的茶比較。其實那人若不作閣主,來作個泡茶的,定然也藝壓天下。

想到這裏,卻又失笑了,隻保養他那雙嬌貴的手,泡一輩子的茶也不夠罷?

此時已入夜,茶樓旁邊是家酒樓,而酒樓對麵,是一家青樓。如今燈籠高掛,鶯聲燕語,嘻嘻哈哈成一片,許多男女在門口,打情罵俏。瑄分塵看著,也沒什麽表情。

“哎呀呀——來,看看這個,這花魁多漂亮!我看過無數畫,沒見過這樣好的!”

就在他身邊,一群公子哥兒圍了上去,隨後發出忍不住的驚歎。有人道:“這是誰?”

“……我也忘了,誰來著?我隻知道是那長扇官畫的。”

“這真是,天仙化人……”

“聽說最近就在樓裏?”

“不是這個,這個我見過,斷沒有畫裏的貌美。”

幾人說著,又有上樓腳步,來人與他們搭了兩句,便叫道:“長扇官最新的美人圖——有誰要的?絕色美人——這位大爺,你看看?”

一張圖刷的遞到瑄分塵麵前,他正喝了一口茶,本想咽下去後說不要,豈料看了一眼,一口茶全還給了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