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伏
“大爺你怎麽啦?難道這還不夠美?年紀輕輕才十六……”
瑄分塵很想忍,但聽到那句年紀輕輕才十六,實在沒忍住,手裏杯子喀啦裂了。
“……多少錢?”
那人連忙張手,比了五個指頭,他從錢袋裏掏了銀子,接過畫來。美人對鏡梳妝,果然傾城傾國,鳳眼蛾眉,長裙垂地,眉間隱隱貴氣被添上了風情幾許,花魁兩字,倒也能稱上——
瑄分塵歎息著搖頭,道:“堂堂姬閣主,我隻是想象一下你作個茶倌,他們就要你作花魁了。”
居然還有曲線……
他實在憋的辛苦,將畫一折,擱入懷中。忽然一陣香風撲到身邊:“瑄哥哥,又見到你了!在看哪個美人?”
“韶……韶姑娘?”
這未免太過驚嚇。
韶破雪去拿他的手,他連忙側身躲開,道:“隻是一張普通的畫,為朋友所帶,姑娘為何在這裏?”
姬任好這幅樣貌,他可以看,看了可以笑,笑完可以一笑了之,別人看了,到時懷天一怒,不是所有人承受的起的。
韶破雪也不搶,抿著嘴笑了起來,道:“因為師兄有事,所以就管不到我了,我就來找瑄哥哥啦。”她轉了一圈:“我今天買的新衣裳,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
瑄分塵一麵念著這兩個字,一麵站起身來:“韶姑娘,天色已晚,不回客棧麽?”
韶破雪眼珠兒一轉,道:“哥哥住在哪裏?”
想必他不告訴,少女會跑遍全城找到的……他默然著,道:“祥雲客棧。”
少女笑了,道:“我也住在那——”
這句話他早已預料到,半點也不驚訝的道:“那便回去罷。”
韶破雪做過很多他無法預料的事,但現在又做了一件他更無法預料的事。正在入夜,她來敲門,說要秉燭談話。瑄分塵又默然了,他把門閂緊,隨後拿了姬任好的禮數規矩來,道孤男寡女不宜,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吧。
——好在她居然沒破門而入。
一覺睡的並不安穩,次日起來,韶破雪已在大堂裏吃早飯了。見他下來,搖手道:“瑄哥哥起來了?”
瑄分塵點頭,道:“姑娘好早。”
韶破雪攏著手指笑了,道:“因為人家在等你嘛……”
正用著早飯:“韶姑娘,瑄某今日有要事……”
“要多久呢?”
“大約一日。”
韶破雪笑了,揮手道:“哥哥再見,破雪晚上等你喲——”
正在出門,他差點絆了一跤。
鬼手這兩個字,是一種稱讚。江湖上隻有一人叫這個名字,雖然做人皮麵具的不止他一個。瑄分塵輾轉問了許久,終於轉到了小巷裏。上下打量著這深幽青石的圍牆,黑漆大門緊閉著。
扣住青銅環,敲了幾下。裏麵沒有反應,他敲的重了些,還是沒聽見聲音。
……難道沒有人?
猶豫著,忽然似一絲淡淡血腥味傳來。他眉頭一聳,正要舉步,門忽然吱呀打開,要不是退的快,鼻子恐怕要塌。
苦笑一下,道:“在下瑄分塵,欲見鬼手一麵。”
出來人似管家,將他上下打量一遍,道:“你有多少銀子?”
………
“少於萬兩者,不請入。”
莫說萬兩,就是一百兩,他現在也沒有。
這鬼手實在是□裸的生意人……默念著,正要說話,門裏卻有人來,說了什麽。管家回過頭來時,臉上很恭敬了,道:“瑄隱者請入。”
一麵穿過樹木扶疏的院子,彎曲進入側室。室正中央擺一架屏風,不透明的。下人安排他坐了,又上了茶,便陸陸續續退出去,關了門。
“久仰瑄隱者大名,尋鬼手何事?”
是中年男子的聲音,略有氣無力。
“聽聞尊駕善製麵具。”
“道上抬愛,隱者是想做什麽樣子?要男要女,皆可……”
“非也非也,前日瑄某得了一張麵具,精細非常,出此尊駕之手,因此想請一觀。”
瑄分塵從懷裏摸出小布包,想了一想,忽然笑道:“傳聞一張麵具,鬼手以五千白銀起價,必須是真金白銀,先付錢再見貨,是也不是?”
男子聲音笑了笑,道:“在下愛財,見笑了。”
隱者歎道:“有一事務必先說明,我全身上下,隻有十二兩銀子,還不包括沒付的房錢和未來的飯錢,尊駕如不希望我淒慘到流落街頭……”
屏風後大笑了:“無妨,即使你要我做十張麵具,也去不了一個銅板。”
“這是為何?”
“懷天閣的資產,豈不是十張麵具的數千數萬倍——姬閣主對外人雖然不太大方,但該付的絕不拖欠的。”
瑄分塵默然了很久,決定終止這段對話,把小布包遞到屏風後了。
過了一會,那人道:“確實是我的手筆,隱者想問何事?”
帶薄繭的手指緩緩扣住椅把:“誰定了這麵具?”
“這個……瑄隱者,一行有一行的規矩,況且來定者多為化名,或蒙麵,或派手下前來,我也不會去考證。”
“尊駕隻需告訴我,來人的身形特征即可。”
停頓了很久,道:“時過境遷,實在記不得了。”
屏風下一張小紙條緩緩伸出來,瑄分塵一抹,攏在掌心裏,看是“入內室一談”。
他淡淡笑了,忽然道:“我隻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究竟是誰?”
“……”
“我給你那張,不過是普通的麵具罷了。”
一語聲落,座下忽然一響,兩頭鋼箍伸出來,差半秒鎖住白衣隱者。屏風後一聲爆響,數十柄尖利的槍頭刺了出來!
瑄分塵一轉,槍頭盡數刺在椅背。足尖一點,巨響中椅子飛退,撞穿屏風,猛的砸在牆上。椅背雖然堅硬,先抵槍尖,再被重撞,喀啦裂開一大縫。隱者雙袖一震,束縛登時化為碎末。
屏風後之人已不知去向,一絲風響,腰上一緊。一根鋼絲從背後牆中射出。他伸手一捺,鋼絲忽然一化二,反向一彈,死死勒入手腕。左腕同時一疼,被另一根鋼絲套個正著。頭頂上咯咯一響,一塊石板移開,露出了密密麻麻的針眼。
雙手被拉開,腳下無法動彈。機括聲已響,他一歎,右肩忽然一搖。
一聲嘯鳴,背上素藍布袋破裂,彈出一段華光。一閃之下,鋼絲吹毛而斷。布袋落在掌中,頭頂一旋,利針如落葉飄飛。瞬忽之間,腳下兩扇石板猛開,洞底插遍利刃。洞上四麵,利刃一齊露出。
錚然一聲,華光隱沒袋中,瑄分塵反手掛回,徐徐落下坑底,踩刃尖而神色自若。
聽上麵再無聲音,飄然而上。他摸了摸背上長布包,苦笑道:“自從掛了你這柄劍,從不敢露白,即使不露白,找上門的賊也多了五倍。”
外麵一人也無,從前院找到後院,立即明白血腥味從何來。
一堆屍體疊羅漢般丟在角落,男女老少都有,血尤未幹,流的遍地腥膻。瑄分塵心中沉重,拜了三拜,又在內室中找了圈。再出來時,一老人挪了位,還有血跡拖在身後。急趕上前,見人睜著眼睛,道:“地牢……地牢……”
手垂下地,地上劃出了一道血跡。
瑄分塵尋找過去,果然在另一小院房間裏,發現地牢的入口。劈斷鐵鎖,晃亮火折子,一繞下底層。
“禽獸!”
嘶啞的聲音。
“你們還來幹什麽,滾!”
瑄分塵走到近前,牆壁是鋼板所製,長長鐵鏈鎖住一人,是個中年男子。瞪著他,簡直眥目欲裂了。臉上印著紫黑的幹血,衣衫即破又髒。
“尊駕……是否鬼手?”
那人盯著他,似乎不認得,但仍然惡狠狠道:“你是誰?”
瑄分塵蹲身給他解鎖,道:“在下瑄分塵,為尋鬼手而來,卻發現血流遍地……經一老人指點,找到此處。”
“我全家上下,都遭毒手……”
鏈已解開,他不站起,坐在喃喃發愣。瑄分塵低聲歎道:“人死不能複生,閣下還是節哀吧。”
他忽然麵目猙獰,猛然站起,一把抓住了隱者的手,大力的似要捏碎:“平白無故,如何至此!是不是因為你,是不是因為你,他們才來找我!”
瑄分塵無話可說,退後兩步:“閣下……”
男子緩緩鬆手,狂笑起來,笑了半晌,突然道:“你要什麽,你想要什麽快說,我馬上都給你,就是要他們憤怒,要他們死!說!”
隱者終將事情說來,麵具拿出,男子看了一看:“三年前之作,要知道買者是誰,必須去查!”他大步走出地牢,看也不看那些屍體,徑直闖入內室。室中有暗格,瑄分塵見他取出一個賬本來,幾瞬之間翻到,皺眉道:“沒有……”
“沒有線索。”
賬本大開,攤到他麵前。
“當時聯係人蒙麵,變聲,隻是仆從一流……付的錢,也是普普通通,沒有印記。已過三年,也無法推測。”
瑄分塵遲疑半晌,鬼手突然道:“我記起了!”
“有一樣東西……有一樣東西……”他匆匆奔到牆角,推開櫃子弄幾下,另一個暗格開了,“前來的人,其實我都知道,隻有這人實在猜不出,托人去查,他死了,但帶回了東西!”
一支烏木玉珠釵。
瑄分塵籠了釵有些怔然的走在路上,回到房間又看著釵,一直怔然到了晚上,又從晚上沉思到了白天。
他見姬任好用過,一模一樣的,釵起來還特別美。
點起蠟燭,把玩手中的烏木釵,細細看去,雕的花紋,鑲的珠玉……鑲的珠玉……嗯?
姬任好華貴奢侈,都在講究。釵飾上珠玉,都是恰好按紋路嵌入,渾然天成。手中這釵,珠是東珠,玉是美玉,但極細的看,有用膠的痕跡。
瑄分塵驀然站起,向門外奔去。
此時天已亮,街上隱隱有人聲。他一氣衝下大廳,突然被拖住了:“瑄哥哥!”
“此時有事,姑娘海涵!”
擺脫韶破雪,一路急奔至鬼手之宅。上上下下尋找一番,一個人也無,連屍體都不見了。正出去,一個褐色長衫的男子站在庭院裏,抬頭又低頭,歎道:“這真是百年風流雲散去。”
瑄分塵住步,道:“閣下是誰?為何在此?”
褐衣男子略奇怪的看他一眼:“這年頭,雖然屋子賣了,偶爾懷下舊,也不礙你吧?”
……
隱者忽然想抽筋了。
他才是正牌鬼手。
道明白了原委,瑄分塵默然道:“我現在看誰,都像鬼手了。”
男子笑了:“隱者諸多辛苦,雖然麵具沒了,你說左承之,我的確記得,這便請吧。”
他垂目請對方先行,忽然衣袂一沉。又是那聲:“瑄哥哥——!”
韶破雪掛在了後麵。
“韶……姑娘……”
聽聲音就知道,瑄分塵的內心是怎樣的抽搐著。
“你都好幾天不理我了,怎麽總有事嘛!帶我去也行啊,破雪絕對不多嘴不惹事,帶我帶我嘛……”
瑄分塵一路凶險過來,殺劫處處埋伏,哪能讓她跟從,奈何少女道:“哥哥不帶我,我就自己跟著啦!”
無奈之下,撫額道:“……你跟著我,不許多半點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