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思無果,時螢隻能將方景遒的事暫時放到了一邊。

而另一邊,忙碌了幾個月,《聖光》初始版圖沙棘大陸的原稿工作差不多完成,整個美術組繃了許久的弦也鬆懈了下來。原稿創作質量很高,就連一向較真的綱哥都掛上了滿意的笑。

時螢第一次參與構建開放遊戲世界,從實景資料收集到確定視覺風格,最終呈現出原畫中神秘浩瀚的沙漠,她都在鸕月這個主美身上學到了很多。

雖然遊戲上線還要很久,但每個人都在創作時投入了十二萬分的態度,也有了無言的默契。《聖光》的目標必是TGA最佳美術,如果達成,這會是團隊所有人的榮譽。

最近幾天,工作節奏慢了下來。

時螢趁著午休趴在工位眯了一會兒,醒來後打了個哈欠,卻仍覺得有些困,幹脆坐電梯去了輝成一層新開的咖啡店,買了杯美式醒神。

坐電梯回來時,工作室的同事正圍在休息區測試新遊戲,時螢路過打了個招呼,正準備回工位,程依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鬼鬼祟祟地將她拉去了茶水間。

女人八卦的聲音悠悠飄在耳旁,一開口就是王炸——

“寶貝,做了嗎?”

什麽叫語不驚人死不休!

時螢剛含進嘴的咖啡差點嗆出來,急忙咳嗽著去捂程依的嘴:“大白天的你瞎說什麽!”

程依神態自若地挪開她的手,挑眉道:“這又沒別人,我怎麽瞎說啦。行行行,那我換個方式問。”

女人想了想,麵不改色地繼續——

“Do了嗎?”

時螢:“……”

她瞬間憋紅了臉,深吸一口氣,朝程依使了個眼神:求求你閉嘴吧。

程依盯著滿臉通紅的時螢,恨鐵不成鋼地開口:“什麽啊,居然還沒把人拿下,真是白費了我的啟蒙教育片。”

時螢可不想就此話題和程依爭辯,指了指手機屏幕,搬出官話:“程大小姐,午休時間過了,一會兒還有組會,趕緊回吧。”

誰料程依不慌不忙地抬起左手上的黑色文件夾:“怎麽,你以為我來摸魚的?喏,我是來給開發部送合同的。還有,前天給你買了個禮物,已經寄到你家了,記得簽收。”

“什麽禮物?”

程依神秘一笑,給時螢遞了個你懂的眼神,跟著晃了晃手機離開。

沒一會兒,時螢就收到了程依發來的商品截圖,才瞄了一眼,就被標題上蕾絲、情趣的曖昧字樣刺激到眼球。

程依:“嘿嘿,我就不信陸帥哥他是忍者神龜,寶貝兒,這次指定能行。”

時螢:“……”

她實在不想承認,自己就快被程依汙染了。

做賊心虛的回到工位,時螢收到了快遞櫃的短信提示,不用想,肯定就是程依送她的“成功利器”。

時螢用力拍了拍臉,試圖把腦海中那堆汙穢想法剔除,卻被一陣手機鈴聲拽回現實。

屏幕閃爍著一個餘綿的座機號碼,時螢遲疑著按了接通。

“你好,請問是時螢,時小姐嗎?”

完全陌生的男聲傳來,時螢略頓,試探性地問到:“請問你是?”

“時小姐你好,這裏是市北區公安局,我姓劉。”

公安局?

時螢微微蹙眉,倏然想起前不久刷到的防詐騙宣傳視頻,又看了眼屏幕上的號碼,開始懷疑對方是電話詐騙。

於是謹慎地開口:“有什麽事嗎?”

對方像是聽出她的顧慮,連忙道:“您別緊張,我不是騙子,隻是想要向您了解下,您是否認識“@曲羨人間”這個微博賬號的使用者?不久前有網友向我們報警,說對方疑似自殺。”

“自殺?”時螢詫異睜眼。

“是的,通過平台的實名認證,我們查到曲羨人間是餘科大的一名學生,他平常和同學都不太親近,所有人都說這兩天沒見過他。曲羨人間的最後一條微博發送在兩小時前,之後就離家並關閉了手機,我們聯係了他的家屬,可是他姐姐目前不在餘綿,家人也同樣找不到他。”

時螢頓了頓,問到:“既然這樣,你們為什麽找我?”

“據我們了解,他不愛和人接觸,你是他近期在社交軟件上除家裏人外唯一的聯係人,所以才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麽線索。”

聽罷,時螢沉默了幾秒,“抱歉,我並不知道對方在哪兒。”

她的確收到過“@曲羨人間”發來的私信,但算不上頻繁。除了那個手工雕刻的暉夜手辦,過年那會兒,時螢還收到過“@曲羨人間”寄來的拜年明信片。她禮貌性地發了條私信道謝,後來工作太忙,就再沒有登過微博。

掛了電話,時螢還在發愣。抱著筆記本路過的舒憬見狀,拍了拍她的肩膀,“兔子,愣著幹什麽?馬上開會了,不去會議室?”

時螢這才回神:“好,這就去。”

她拉開工位抽屜,取出了最上方的黑色記事本,正要起身去開會,又忽然想到了什麽,翻開了夾在裏麵的東西,一張印著油畫風茶花的明信片,這是“@曲羨人間”過年時寄來的。

翻到背麵,寄件地址處寫著——

百川路,華蘭小區。

開完組會,時螢請了半天假。

明信片上的華蘭小區離公司不遠,就在餘綿老城區。因政府資金問題,那片直到前年才規劃拆遷,後來居民人數太多,搬離安置工作拖了整整一年,中途還鬧出不少拒拆的新聞。

按理說,華蘭小區早已人去樓空,時螢不知道“@曲羨人間”為什麽寫這個地址,可思前想後,她還是回了個電話過去,並決定一起去趟華蘭小區。

此時,那位打過電話的劉警官坐在副駕,看起來也就三十來歲。開著警車的是個身材略臃腫的警察,年齡也差不多,劉警官叫對方老魏。

半路上,時螢打開了微博,點進了“@曲羨人間”的主頁,發現最近幾條微博下麵都有上千條評論。

“救命,我以前居然喜歡這麽一個偷東西的死胖子,真是瞎了眼了。”

“發什麽死亡威脅,真想死就去死,免得在這丟人現眼。”

“燒柱香.jpg”

“幫你把靈堂p好了,不謝(呲牙)。”

“一想到他配了暉夜,玩個遊戲都髒了我的耳朵,求他趕緊死吧。”

“srds,室友說曲羨偷東西這事兒還沒有定論吧,你們在這罵,萬一人真的沒了,不覺得缺德嗎?”

“照片學號都爆出來了,整個宿舍就他鬼鬼祟祟,話都不跟人說一句,不是他偷的還是誰?你在這跟小偷共情就不覺得缺德啊?”

翻著一條條不堪入目的評論,時螢大致捋順了前因後果。

“@曲羨人間”平日在學校少言寡語,和室友關係不太好。前不久,自稱他室友的人在網上爆料“@曲羨人間”偷了他的手表,被發現後還拒絕歸還,並將“@曲羨人間”的學生證和生活照發到了網上。

隨後事情開始發酵,越來越多的“同學”出來指證曲羨人間在學校的異類舉動,有人因曾在宿舍丟失物品,猜測曲羨人間不止一次進行偷竊,也有人將“@曲羨人間”的一些怪異行為定義為性騷擾。

至於那些網友,不僅討伐著對方的行為,還評論起他那與聲音不符的肥胖外表。之後的評論,漸漸發展為犀利的外貌攻擊。

隔著網絡屏障,所有惡意言語都顯得太過輕鬆。有人p了“@曲羨人間”的遺照,更有人開始他的辱罵父母。

“@曲羨人間”沉寂了兩天,突然發了一條情緒失控的微博,言語間透露出自殺意向。到底有部分網友覺得事情過火,於是報了警。

刷完微博,時螢想起“@曲羨人間”精心雕刻的那個木質手辦,和言辭誠懇的新年祝福,私心裏覺得,對方不該是網絡上所說的那樣。

警車開到了百川路,風吹日曬下,四周的老舊樓房已經褪了外漆,被鐵皮層層圍了起來,不過還沒有施工。讓人意外的是,東側的小路居然還能夠進出小區。

下車的時候,老魏不小心踩到了水窪,他跺著腳上濕噠噠的泥巴,扭頭問:“不是說這下半年就要拆了嗎,怎麽還留了條小路?”

劉警官伸出手,指向不遠處一個低矮的門頭:“看見那家人沒,釘子戶,社區調解好幾次了,愣是不搬也不簽字,最後沒辦法,隻能隨他們去了。”

……

十分鍾後,老魏取來了交到社區的鑰匙,領著兩人進了小區。

劉警官說他先前聯係了“@曲羨人間”的家人,男孩的外婆生前一直住在華蘭小區,老人去世後房子就空了下來,一直等著拆遷。

老小區的樓梯很宅,上樓時,走在最前麵的老魏滑了一跤,撓著頭抱怨:“樓梯這麽窄,還連個燈都沒有。”

劉警官看見老魏那下踉蹌,下意識想笑,可瞥見身後長相乖巧文靜的女孩,又生生忍了下來,咳嗽一聲:“斷電了哪來的燈?自己看著點。

說完,為了維護人民警察嚴肅認真的形象,他又放緩了聲音叮囑時螢,“時小姐,你也小心點。”

時螢笑著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像是沉思著什麽。

踏進樓棟的那刻,時螢隱約意識到,自己並不是第一次來這。沒等她厘清腦海中的熟悉感,就聽見了老魏開門後拔高的聲音——

“劉隊快過來,人在這呢!”

醫院的走廊上,時不時掠過焦急的腳步,時螢一言不發地坐在走廊長椅上,無意識扣著食指關節。

剛剛那幕再次回溯在眼前,微博照片上的男孩臉色慘白地躺在地上,手腕那道外翻的切割傷十分駭人,地上已經流了不少的血。

跟隨老魏聲音衝進去的劉警官立即叫了救護車,時螢站在一旁愣愣看著,最後還是跟著來了醫院。

旁人眼中,她一路的表現,居然比見慣了這種場麵的警察還要麻木。

兀自在長椅上坐了好一會兒,女孩愣怔的眼神終於恢複了清明。

片晌,她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下班了?”

磁倦慵懶的男聲傳來,時螢那陣無力的麻木感瞬間變得踏實,整個人鬆弛了不少,她猶豫著回:“沒有,我……下午請了假。”

陸斐也敏銳覺察出她不太對勁的情緒,低聲問:“你在哪?”

半晌沒聽見回答,男人又加重了語氣,喊她的名字,“時螢?”

時螢頓了頓,開口:“我在附醫。”

隨後,又小聲補了一句,“陸斐也,你能來接我嗎?”

她很少會不講道理地撒嬌,可現在的心情很奇怪,沒有太多的理由,就是單純的,想要快點見到他。

話剛說完,時螢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勸酒的聲音,才意識到陸斐也應該在應酬。

“如果你有事——”那就算了。

沒等時螢把話說完,陸斐也已經出聲將她打斷。

“好,在那等我。”

參加王岱接風宴的,有大學時的校友,也有陸斐也在外所時的老同事。

王岱是陸斐也念LLM時的師兄,還和他在外所一起工作過兩年。對方剛剛回國,多年未見的校友同事就湊在一塊,給他組了場接風局。

酒過半巡,王岱瞥見陸斐也接著電話出了包廂,終於逮到機會,問旁邊的曹律:“老陸還單著呢吧,我有個表妹也剛回國,改天給他介紹介紹。”

曹律笑了笑,“你就別替他操心了,再說要給他介紹也得先排隊啊。你今兒在法院見的那位鐵娘子,就是我們陸大律師的頭號追求者。”

羅雅君上次去泡溫泉受了挫,卻也不見灰心,還吆喝著等陸斐也分手了再通知她。

對麵的人聽見他倆的談話,忍不住調侃王岱:“我說你剛剛怎麽話裏話外都在打聽陸師弟的事,合著是想讓他當妹夫啊。”

“他一年到頭跟個工作狂似的,也該考慮考慮個人問題了。再說我表妹條件也不錯啊,不算委屈他吧。”

“那你這如意算盤可要落空了,陸大律師都——”曹律話剛出口,被包廂的開門聲截斷。

王岱瞟他一眼:“都什麽?”

曹律指了指陸斐也:“正主回來了,你問他吧。”

王岱還沒開口,就見男人踱步而來,瀟灑取過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姿態懶散地搭在了臂間,清聲示意道:“有事先走了,飯記我賬上。”

王岱哪能輕易放他走,連忙作勢將人攔住:“陸斐也,你這什麽意思,說好給我接風,才吃一半就要走?天天忙工作可不行,今天就別加班了,咱也得勞逸結合啊。”

陸斐也聞言輕笑,反問:“誰說我要去加班?”

“那你去幹嘛?沒天大的理由,我可不放你走。”

陸斐也好整以暇地揚眉:“去接女朋友,算不算理由?”

“……女朋友?”王岱怔了怔,反應過來後,扭頭去看曹律,“不是吧,他這個工作狂居然談戀愛了?”

“要不曾律怎麽說你得先排隊呢。”

“排隊?看來他身後的隊我表妹是排不上了。”王岱搖了搖頭,語氣有些失望,不過還是問了句,“啥時候結婚啊,別忘了喊我們隨份子。”

陸斐也扯出一抹笑意,臨走前拍了拍對方肩膀:“放心吧,身為律師和當事人,我自然忘不了在你們身上爭取最大利益。”

王岱:“……”

這男人,真是精得像狐狸一樣。

走廊的病房門被人打開,劉警官打著電話走了出來,邊關門邊說:“催什麽催,人還沒醒呢,等會醒了你一起來給他做筆錄吧。”

說完掛了電話,又看著病房嘟囔了句:“這孩子,又是割腕又是吞安眠藥,還真是不想活了。”

時螢瞥見對方出來,起身走了過去:“劉警官,他怎麽樣了?”

“哦,醫生說送來的還算及時,救過來了。”

時螢點了點頭,隨後道:“既然這樣,那我先走了。”

“你要走?”劉警官張了張嘴,“我剛接了同事電話,他姐姐快到了,還說想當麵謝謝你,你要不要等會兒。”

“不用了。”

時螢直截了當地說完,再次和人道別。

……

下樓時,手機上跳出陸斐也發來的微信,說他已經到了。

時螢打著字走出了電梯,剛走到住院部門口,迎麵而來一個腳步匆忙的女人,硬生生撞掉了她的手機。

“不好意思啊,我剛剛跑的太快,沒有看見人。”

對方的聲音很是焦急,俯身將地上的手機拾起遞給時螢,可是下一秒,女人卻愣在了那。

“你是……時螢?”

望著眼前知性打扮,身材纖細的女人,時螢下意識皺了下眉。

對方的輪廓漸漸與記憶中稚嫩驕傲的臉龐重合,可時螢卻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

早在來醫院的路上,時螢就已經猜到“@曲羨人間”就是薛曦的弟弟薛軒,最後一次見麵時,對方才八歲。

小時候的薛軒身形瘦弱,和如今的模樣完全不同。之所以能猜出對方的身份,是因為她曾在華蘭小區上過薛母的鋼琴課。即便已經過去很久,站在那扇門前,仍有種莫名的熟悉。

因此,她才拒絕了劉警官和薛曦見麵的提議。卻沒想到,還是遇見了薛曦。

一時間,兩人相顧無言,直到手機鈴聲率先劃破了沉默。

時螢沒再理會薛曦,轉過身摁下了接通。

“在哪?”

聲音從話筒傳來的一刻,時螢也看到了幾米之外那個高大挺拔的背影。像是心有靈犀一般,男人也在此時側過了身,散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跟著,陸斐也收起手機朝她走來。

“怎麽不在裏麵等?”

陸斐也無比自然地牽過她的手,灼熱的溫度貼在指尖,掌心的粗糲感讓時螢的精神鬆乏了下來。

那一刻,她沒有去看薛曦,烏黑明亮的眼眸仿佛隻剩下眼前這個人。

當從陳如萱口中聽到薛曦的消息時,時螢曾害怕自己會因薛曦的出現再次勾起過往壓抑不堪的回憶。

然而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真的確定,那段沉重的記憶似乎不再重要。

遠處斜暉似火,將陸斐也挺拔的身影襯得不甚分明,朦朧中像是回到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她向著黑暗中的微茫星火拚命奔跑,而瀕臨窒息時豁然綻放在眼前的,是少年孤韌堅執的背影。

男人被暮色拉長的身影逐漸變得清晰,時螢深吸了口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陸斐也,我想回家了。”

陸斐也低下眼,深沉的視線停留在女孩潤白的臉上,像在確認她的情緒。

良久,他捏了捏她的手,笑著道:“好,那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