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路家
船行駛了不到一天,第二天的中午時分就泊了岸。
坐在船艙裏,看著窗外不遠處的渡頭,人聲鼎沸,船來船往,另一側千帆過盡,如此繁忙的景象跟我熟悉了四年的悠閑渡頭那個叫做大相徑庭。撲麵而來的生機、俗世氣息給了我一種說不出的陌生感,想到以後這便是我要適應的世界,對未知的恐懼油然升起。
美人姐在我的身邊彎下身子,輕拍我的手背。我發覺原來我不自覺地掐緊了她的手腕,趕緊鬆開。
姐笑得很溫柔,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掌中:“沒事兒的,有姐在,言兒什麽都不需擔憂。”
我點點頭,把腦袋靠在姐的懷裏,汲取聊勝於無的安全感。眼珠子轉動的時候卻看見了我“堂兄”,怔怔的好象看了我許久,但是在我的目光跟他對上的時候狠狠地撇開,跟第一次看我一樣。
我坐在船艙半天,其實沒少看見我的這個“堂兄”路子邢。差不多隔半個時辰就會看見他露出一張臉在什麽地方,有時是在跟青衫管家大叔交待事情,有時出來吩咐下人,有時則是望著船外青山白雲,讓我以為他要吟詩作對子來讚美我朝山河。但是好幾次我好奇的偷瞄他的時候都發現他貌似、依稀有在前一瞬間看我。但是我的動作遲鈍,每次想來個人贓並獲都失敗,隻能自我膨脹的認為他也在偷瞄我。
不過他身邊總也跟著那個阿吉,阿吉看我的眼神就熱烈到我想忽視也不行。幾遍之後我都不好意思再跟他眼神交流。
昨晚上沒睡過,美人姐絮絮叨叨了小半夜,然後大半夜就拉著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妄想我一夜之間就能健步如飛。結果在我摔了十七八次之後,過猶不及的概念才終於嵌進了她看起來很善解人意的腦袋。
不過臨陣磨槍不光也亮,現在要我站個穩穩當當那是絕對不成問題的。
船停在這裏一小會兒,岸上那邊終於來了一撥人,十來個,還有兩頂轎子。迎頭一個一看就知道精明的青衣小夥,眉目跟青衫大叔像個六七分。後麵跟的一堆看衣料子都是下人,船工搭了上岸的板子後就分成兩隊站在堤岸邊上,名副其實夾道歡迎。
路子邢一言不發,昂首挺胸,走在前頭,龍姿虎步。
他一出船艙,我就察覺渡頭上的氣氛變了些許,大半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美人姐在前頭,青衫大叔負責抱我。美人姐雖然護崽情重,但是大庭廣眾之下抱著一個大男人,就算是胞弟還是於禮不合。路家是有頭臉的大戶,在地方上還是收斂點兒,唯有不情不願的把我交給了別人。
出了船艙……不是我,依稀有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把眾人對路子邢的高山仰止生生切斷,然後那些個目光都轉移到我身上,現場一些絮絮私語不由分說地鑽進我的耳朵。
“就是那個啊……”、“唷,看那個樣子……”、“聽說他給拐了,還廢掉了……”、“不是說被路家趕走了嗎?”、“我表姐的妹夫的鄰居在路家幫傭,聽說……”
青衫管家抱著我走下板橋,跟他一個模子出來的小夥跟著路子邢屁顛了一陣,又跑來這邊。恭恭敬敬的喊了聲爹就把兩隻眼睛沾在我身上。他的目光跟其他人的不一樣,少了美人姐的膩寵,卻比路子邢和其他人的多了份不掩飾帝惜。
管家大叔喝了聲:“路佑!”。他立刻聳聳肩縮了縮腦袋退到一邊,促狹的朝我擠眉弄眼。管家大叔懶得瞪他,直接把我塞進了轎子。
轎子輕輕的**漾起來,我在裏麵正襟危坐。
看不見外麵,但是紛紛擾擾的市井聲浪不絕於耳。各式攤販的賣力招呼、酒肆客棧的小二哥熱情邀客、還有賣藝的吆喝、圍觀群眾的不時的陣陣驚歎、小孩子穿街走巷的鬧騰、依稀的公子哥兒鬥雞走狗的加油呐喊……交錯混雜,融合成一片的合奏,濃鬱的俗世氣息比渡頭的繁忙更為真切。
這便是人世。十丈軟紅塵中的七情六欲匯聚於此,展開來處空去處亦空的浮華圖騰。隻是我一直不明白,它既從空處來,又將往空處去,那麽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存在?
我問過黃鸝這個問題,但是黃鸝說如果他能參悟這個道理,他就不用呆在黃鸝寺了。
是嗬,黃鸝都想不明白的道理,我一隻半新不舊的水鬼裝什麽高境界呢?
轎子終於停住了,放在地上,顫了一顫。
青衫管家把我抱出去,我四處看了看,發現已經在一個府院內,兩邊望去皆是延綿無盡的高大圍牆,正後方有個大門,卻也隻是比一般人家的大,絲毫沒有想象中的氣派,被這堵高牆一襯托顯得有點寒磣。後來我才知道這隻不過是側門,美人姐隻是側室,走不得正門。
一路看來,我真叫做開了眼界。假山流水自是不在話下,亭台樓閣遍地開花,雕梁畫棟繁複至極,連下作的婢女奴才都頗具特色,竟沒一個礙眼的。
不知曲了多少折,拐了幾道彎,終於進了一個“杏院”。院裏果然有一株高大的杏樹,約兩人合抱。一陣風來,杏樹的枝葉擺了大大的幅度,枝葉沙沙作響。
美人姐讓下人把船上帶下來的東西收拾進幾個房間,然後讓青衫管家把我抱進主屋旁邊的房間,放在**。
管家退了出去。美人姐坐到我旁邊,把我耳邊的一撮頭發撩到耳後。
“姐要去給老夫人請安,一會就回來。這兒是姐的院子,閑人進不來。現在什麽都別想,好好呆著。姐回來再給你說說路家的情況。你也累了,先睡吧。”
我一點都不累,誰見過鬼魂要睡覺的?
房間是背光的,窗子都不大,門一掩,屋內就變得昏暗。正如美人姐說的,這裏一個閑人都沒有,隻有說閑話的而已。人的嘴巴估計是這世上最管不住的東西。
美人姐一踏出院子,方才還悶頭幹活的下人就家長裏短鬧騰開了。
“那個就是玉夫人的弟弟呐,長得真好。我以為阿吉就夠好看了,跟他一比就下去了。”嬌嫩的脆音,應該是春心萌動時候的小丫鬟。
“可不是,不過手腳不好使,真可惜了。”這個同上。
“哎小紅姐,你跟著玉夫人去的,跟我們說說嘛!”這個是男音,雖然年輕,但是證明了八卦不是女人的專利。
三兩聲裝腔作勢的咳嗽聲後,名喚小紅的大齡丫頭就抖開了從美人姐上船到我來到路家這一峰回路轉跌宕起伏的過程,其中增添不少自由想象和自我臆測,極大地增添了故事的可聽性和值得傳播性。
聽眾們聽得驚呼連連,直罵那個豆腐王喪心病狂,直感慨我命運多舛,直讚歎黃鸝老和尚宅心仁厚,直說縣令老爺能幹、縣衙效率了得。當然也聽得我冷汗淋淋。
忽然一聲冷哼切入那堆聲音裏,好像刀子一樣切斷了現場的義憤填膺。有別於其他人的好奇或者驚奇,這道明顯上了年紀的低沉聲音充滿了不屑和幸災樂禍。
“若真如你說得那樣那可就是老天開眼,合該給那小雜種的報應。”
好像一隻狼犬衝進了麻雀群,方才還吱吱喳喳的一群自動消聲,大氣不敢出。
狼犬哼了一聲,也不知對著誰說話:“那小雜種在哪兒?”
小紅的聲音怯怯的傳來:“傅、傅二管家,我家夫人說……”後麵沒了聲音,估計**威之下,僅有的護主骨氣也消弭殆盡了。
一會兒腳步就朝著我這邊來。我一驚,怎麽原來火頭是朝著我這邊燒的,我、我……裝睡!
大門有點兒力度的向兩邊牆壁問候。緩慢的腳步邁入房內,一聲聲好像踩在我的耳膜上,分外的清晰。
腳步聲停在了我的床前,我依稀能察覺出來空氣混濁了許多……這叫傅二管家的,不是好貨。同樣是管家之流,但是跟青衫大叔幹淨秉直的氣息有雲泥之別。
他涼薄的語氣就響在我的頭頂。“哼!幾年沒見,沒想到跟他那死鬼爹又像了幾分。果然什麽人留什麽種。那對狗男女生的果然都是一樣貨色。”
好、好狠毒的中傷!就連門外旁聽的人都有小小抽氣的。那麽身為苦主的我是不是要有點作為?貌似這種爹娘被侮辱對生人還是死鬼來說都是了不得的大事,通常要拚命才能表達身為兒女的孝道……
可我又不是傅言,而且我還在睡覺。我沒有聽到。
傅二狼犬估計對著個沒有反應的人也挺沒趣的,正巧這時候外頭又來了人,聽聲音竟是渡頭上那個對我擠眉弄眼的……路佑?
他大大咧咧的徑直跑了進來。“哇!二管家!原來在這兒!我還奇怪有什麽要緊事情值得您晾著劉記商號的家夥在側廳坐冷板凳。敢情想的跟我一樣?”頓了一會兒,帶著促狹的笑意道:“嗯!我理解、理解!”
傅二狼犬的聲音有一點急切。“什麽理解不理解!無知小兒,盡日胡鬧!”一聲甩袖的聲音,刮了一點風到我臉上,那股混濁的氣息快速遠去了,室內的空氣頓時清新不少。
“傅二管家慢走。”路佑在他身後拉長聲音恭送,然後歎氣。“我隻不過想說您老算是看著傅公子長大的,過來關心一下人之常情。唉,人老了就愛疑神疑鬼。”
然後又扯高嗓門喊:“好啦好啦沒戲看了,大家該幹嘛就幹嘛。玉夫人快回來了。”
路佑一屁股在我腦袋邊坐下來,把床褥坐塌了一邊。他拍了拍我的腦袋。“別裝了。”
呃?他知道?我撐開眼皮,正好對上他促狹的眸子。
他一笑:“你從以前就是這樣,裝睡、裝耳背、裝記不住、裝看不見。騙騙那老家夥還可以。”
你……弄錯了,我不是傅言。我搖頭給他看。
他又笑。“否認也沒用。這是二爺告訴我的。我不懂你,二爺還能不懂嗎?”
他臉上的笑紋很明顯,用力一點笑都能擠出來。“二爺心裏還有你的。這會兒二爺在商號忙,要不就過來了。他知道家裏還有傅老頭這種角色,叫我過來罩著。你不回來也回來了,以後就寬心點。”
我估計我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很能澆人冷水。他語重心長地說完一通,自己就自嘲的笑了。
“看我這記性。一看你完完整整的,就都忘了你的遭遇了。”路佑仔仔細細地把我的臉端詳了一遍。“她們說你失憶了是真的?”
我眨眼。不動。我不想撒謊呐,是或者不是都不誠實。你權當我聽不懂得了。
路佑一聲長歎。“看樣子是真的。你以前很乖巧沒錯,可不像現在乖得跟呆子一樣。二爺讓我來跟你說說路家的事兒。你要不要聽?”
我想就算我不想聽也做不到吧,像我這種弱勢群體還能享有否決權麽?
“玉夫人也給你說了什麽吧。你也看到了,路家有錢著呢,在這江南也是排得上號的商人世家。家裏說話最有力道的還是老夫人,不過老夫人不管事兒了,現在當家的是二爺。大爺是老夫人跟以前的老爺生的,年前考了舉人,那叫光耀門楣。以後誰說路家人一身銅腥叫他自討沒趣。二爺管生意,那些商界老將對手碰上二爺都得吃癟。二爺長得又俊,看過他的姑娘沒一個不動心的,早些年你剛走那會二爺的案頭的美人圖像座小山,可二爺一幅也看過。你知不知道?”
這個……幹啥子問我?傅言那會兒不走了麽?跟我強調這個有什麽意思麽?
“你……嗬,你就算知道什麽這會兒……”路佑笑得有點兒苦澀。
這時候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小紅的聲音細細的溜進門縫:“玉夫人要回來了。”
“這麽快。”路佑吐吐舌頭,對我叮囑:“千萬別說我來過……嗬,你也說不出。我走了。以後找你玩。”說完一溜煙的出去了,還不忘跟小紅臨別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