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UTSCH

2億使用者

大約有1億人以德語為母語,另外還有1億人把德語作為第二語言。德國、奧地利、盧森堡和大約2/3的瑞士地區,以它為母語。大多數的鄰國,外加羅馬尼亞、納米比亞、美國、阿根廷和巴西,都有說德語的社區。

11 德語

中歐的異類

最近我聽說有個學德語學到心力交瘁的美國學生,每次學到抓狂之際,嘴裏都會冒出一個德語單詞——唯一能慰藉他疲憊不堪的靈魂,聽起來還很美好的稀罕詞兒。這個詞就是damit。其實他就是喜歡這個詞的發音罷了,絕非詞義本身(它的意思是“同此,附上”,但跟英語裏“該死的”damned發音相似)。但後來,他聽說,這個詞的重音居然並不在第一個音節上,他唯一的依靠和支撐都沒了,竟至鬱鬱而終。

《可怕的德語》

(THE AWFUL GERMAN LANGUAGE)

馬克·吐溫

在英美學校最常教授的三種外語(法語、德語和西班牙語)中,人們普遍認為德語最難。它燒腦又難纏,不是“腦筋急轉彎”的難度,而是“榨幹腦汁”的難度。放眼世界,不光隻有說英語的地區這麽認為,連斯堪的納維亞人和荷蘭人也這麽想,哪怕跟英語相比,後兩個地區的語言都更接近德語。(我常愛半開玩笑地說,荷蘭語是“初級德語”。)實際上,德國人自己似乎也認同外麵世界的看法,因為他們經常愛說:“deutsche Sprache, schwere Sprache.”(“德國的語言,難學的語言。”)這或許帶著一定程度的自我吹噓(我們都喜歡認為自己擅長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但普遍的共識暗示這種說法不無道理。這能用德語跟其他語言很不一樣來解釋嗎?畢竟,任何不熟悉的東西都需要適應,需要下苦功夫。不同的發音、不同的詞匯、不同的語法,它們都是絆腳石。那麽,難道說,德語真是個異類和怪胎嗎?

“牆”裏的磚塊

為了找到答案,讓我們來看看美國語言學家泰勒·施諾貝倫(Tyler Schnoebelen)的一篇文章。他使用了一套名為“世界語言結構地圖集”(World Atlas of Linguistic Structures)(wals.info)的公開數據庫。你可以把這套數據庫想象成一份龐大的電子表格,其中,每一列代表一種語言特征(是否存在鼻元音,或是主謂賓語的順序),而每一行代表一種語言,按字母A到Z排列,從埃塞俄比亞南部的阿瑞語(Aari)到新墨西哥州的尊尼語(Zuni)。該數據庫(簡稱WALS,跟“牆壁”walls同音)收錄了192種特征,2679種語言,所以,如果要把這份電子表格打印出來,真的非常龐大。就算我們讓每一個表格隻有一厘米寬、半厘米高,整份表格也將是一堵足有兩米寬、5層樓高的牆。不過,它有80%的表格都是空的,因為大多數語言隻有十來個特征可供填入表格。這裏,不妨把這些單個的表格想成是牆壁裏的磚塊。

施諾貝倫並未考慮所有的192個特征,因為它們許多在邏輯上是彼此關聯的。例如,一種語言有許多個不同的元音(WALS數據庫收錄的特征1),很可能也有著很高的元音—輔音之比(特征3),而如果元音少,該比率也較低。如果把這兩個特征都考慮在內,就會給予統計意義上的同一特點不恰當的權重。這樣的情況很多,故此很容易歪曲整體畫麵。(我們後麵會看到,他未能完全避開這一陷阱。)

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施諾貝倫隻考慮了21個特征,涵蓋了語法、音韻學和詞匯方麵。由於WALS電子表中的大多數單元(也即單個表格)都是空的,擁有全部21塊“磚”的語言很少(確切地說,是18種語言),由於這麽小的樣本無法代表世界語言的多樣性,施諾貝倫降低了標準。他將每一種語言擁有磚塊的最低數量設為14,得到了239種語言,本書涉及其中的15種,施諾貝倫未探討的5種語言是孟加拉語、爪哇語、葡萄牙語、旁遮普語和泰米爾語。下一步是分析數據,為這239種語言生成一個“怪異”指數,其數值從0到1,0代表極端怪異,1代表非常平庸。最後,將這些語言按0到1的順序排列起來,最怪異的排名靠前,平庸的排名靠後。我再說明一下:數值低反映了稀有性,所以德語在這份“怪異”表上排名靠前。

德語是一種奇怪的語言嗎?至少它看起來不再像以前那麽怪異了——畢竟,在這本戰前的初級教科書裏,哥特字體可是很流行呢。

本書涉及的15種語言的怪異程度排名情況*

在我們轉向德語之前,先簡略地看看兩個極端。在最底部的位置,我們發現的不是某種小而偏僻、壓根兒沒人聽說過的方言,而是一個熟悉的角色——實際上,還是巴別塔裏最大的一種語言:印地-烏爾都語。它的指數不低於0.913,無趣得叫人好笑。在表格靠平庸的底部,還有兩種語言,或許會叫人更加吃驚:匈牙利語和巴斯克語,大多數歐洲人認為它們狂野、不規則、反複無常,結果卻是平平無奇。

排名最靠前的“怪異”者,指數僅為0.028,是一種僅為數千人使用的小方言:墨西哥查爾卡頓戈地區的米斯特克語。雖說它的指數極低,但總體來說,它不算奇異。在它總共擁有的17個特征裏,有11個完全不明顯,獲得了最高分1。它拿到“怪異”金牌主要歸功於它的3個極為稀罕的特征,每一種特征的分值都不到0.1,尤其是它將陳述句轉為疑問句的獨特方式。在WALS涉及了這一特征的955種語言裏,米斯特克語是唯一一種不區分陳述和疑問的語言。例如,?ába?aró libr鏈ro這句話,用相同的音調發音(相同的音高、相同的聲量、方方麵麵都一樣),既可能指“你有書”,也可能指“你有書了嗎?”真叫人好奇他們是怎麽做到的。

隻有6種語言(全都是極小的語種)的指數低於0.1,米斯特克方言是其中之一。唯一一種使用者超出4位數的語言是埃塞俄比亞中部的東奧羅莫語(Eastern Orom),使用它的人有上百萬。榜單上第一種可以(勉強)稱為歐洲語言的,是亞美尼亞語,它排第9名,其指數僅比第10名高了一點點(0.003)。而第10名便是——德語。

所以,德語確實是個怪胎。馬克·吐溫和所有牢騷不斷的學生,似乎並不是無中生有。

7個決定性的特征

那麽,德語特別在什麽地方呢?請注意,它有10個特征,得分是響亮的1——也就是說,完全平庸。這為它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讓它脫穎而出的是另外至少7個特征,得分低於0.33。讓我們逐一來看一看。

1. 疑問句

為將陳述句變成疑問句,德語通常會顛倒主語和謂語的順序。“wir trinken Bier.”變成疑問句就成了“trinken wir Bier?”隻要你把這句話翻譯成“We are drinking beer.”(我們在喝啤酒),這種方法就顯得很自然,因為英語裏也有類似的做法,“Are we drinking beer?”(我們正在喝啤酒嗎?)然而,這個德語陳述句還有另一種正當的翻譯:“We drink beer.”(我們喝啤酒。)故此對應的問題形式是“Do we drink beer?”(我們喝啤酒嗎?)如果你說“Drink we beer?”別人仍然能理解你,尤其是當你用疑問的語氣說話時。隻不過,對方的表情會很疑惑。盡管存在這種根本性的區別,這裏,WALS還是把英語和德語放在了同一類,也即“疑問詞序”。兩者的得分都很低,僅為0.023,因為除了歐洲,改變詞序是一種相當罕見的構成疑問句的做法。

2. Ng

德語單詞可以在單詞的中間和結尾出現/ng/發音,但不能出現在開頭;ring、angst和finger是正當的德語單詞(意思也跟英語完全一樣),但並沒有跟bratwurst押韻的ngatwurst。非洲和東亞語言對單詞是否以/ng/打頭無所謂(還記得“第16名 日語”章節裏提到的ngoko嗎?)但德語的音韻係統下不會有這樣的詞。英語音韻學也一樣,所以兩種語言的分數一樣,均為0.319。

3. 罕見的輔音

用舌頭後部靠近小舌(指從上顎後麵垂下來的一小塊肉)的地方來發輔音,這樣做的語言很少。就算真的這麽做,往往也是一個停頓音(/t/和/p/就是停頓)而非連續音(如/s/和/n/)(當然,它們也不是隨時都在小舌附近發音)。感謝Bach(巴赫)的/kh/音(這也是利物浦人讀back一詞時的發音),德語成了一個精選小群體的一員:567種語言裏隻有11種這麽做。這為它帶來了一個極低的分數,0.026。由於thin和this的/th/發音,英語也在“有趣的輔音發音”部門把持了一個挺好的位置,得分0.089,同樣相當低。

4. 永遠要有主語

德語動詞的主語必須通過名詞或代詞來明確表示。名詞可以用代詞代替,但不能省略,除非是祈使句,以及最不正式的口語:Ja, komm schon(“耶,來了”)是Ja, ich komme schon (“好的,我來了”)的不正式簡化版。強製性出現名詞或代詞,在世界範圍內是一種罕見現象,因為大多數語言都不認為必須保留明確的代詞,也無須把它整合到動詞裏。在這裏,德語又為自己得了一個低分0.190——當然,英語也一樣。

5. 代詞中的性別

德語中“他”“她”和“它”是分開的:ER、SIE和ES。從全球的角度來看,這遠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麽普遍。所有日耳曼語言和大多數歐洲語言在這方麵分數都很低:0.246。

6/7. 複雜的詞序

詞序的複雜規則,為德語在怪異指數中排名第10做出了很大貢獻。如果主句不以主語開頭,它會把主語放到第一個動詞之後。因此,盡管ich sehe sie跟我們的“I see her”(我看見她了)詞序相同,但要是你用“there”來作為這句話的開頭,詞序立刻就變成了dort sehe ich sie,按字麵順序,對應著英語的“There see I her”。但這還沒完,因為從句裏的情況又不一樣。這裏,動詞要直到最後才出現,緊緊跟句號挨在一起:ich denke, dass ich sie dort sehe,對應著英語的“I think that I her there see”。這聽起來可能有點混亂,但它嚴格遵循規則。這裏,德語的得分是0.148,而英語則因為極常見的主語—謂語—賓語順序,得到了1.0的滿分。

略失公平的是,施諾貝倫還單列了一個類別叫“否定詞的位置”,換句話說:一種語言會把“不”這個詞插入在句子的什麽位置?德語多多少少把nicht當成是賓語(它過去其實的確是賓語),用前文描述的方式來移動它的位置:Ich gehe nicht dorthin;Dorthin gehe ich nicht;Ich glaube, dass ich nicht dorthin gehe(對應的英文順序分別是:“I go not there;There go I not;I believe that I not there go”)。這為它帶來了更低的分數0.043。我之所以說它略失公平,因為這兩項特征是明顯相關的。用律師的話來說,這叫作“重複起訴”(double jeopardy,因同一原因做了兩次處罰)。

位於巴特黑斯費爾德的德國新語言博物館。它的名字wortreich有兩種意思,一是“文字豐富”,一是“文字帝國”。

三條消息

不可否認,這一切並非是語言學中最科學的部分,施諾貝倫也並沒有這麽說過。按照他的說法,這篇文章不是發表在學術期刊上經同行評審的論文,而僅僅是一篇論述得當、普及知識的博客帖子,試著想回答一個熱門的問題:哪一種語言最怪異?雖然有聲望的學者經常引用WALS的數據,但它也並非始終可靠。故此,區區21種特征,是否真的代表了充滿奇跡的廣闊世界裏所有語言的多樣性,實在很難判斷。幾乎所有語言(包括德語),在大多數特征上的得分都超過0.9(也即“完全不值得注意”),故此,其他幾項特征上得分極低,就足以在指數和最終排名上產生巨大影響。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麽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23和198)、捷克語和波蘭語(21和112)這種關係極為密切的語言,得分差距極大。

但是,除了這些值得注意的地方,我們還可以指出,施諾貝倫的結論的確符合一種模式。另一位語言學家邁克爾·塞索(Michael Cysouw)也帶著一個類似的問題深入研究了WALS的數據。盡管他所用的研究方法很不一樣,但他至少得出了一個很相似的結論:西北歐的語言(荷蘭語、英語、法語、弗裏斯蘭語和德語)是離群的,其中又以德語為甚。和施諾貝倫不同的地方在於,塞索在一本學術著作(並由一家備受尊崇的出版社出版)中報告了自己的發現,書名也很貼切:《期待意外》(Expecting the Unexpected)。

不管日耳曼語這一群體(以及受日耳曼語影響的法語)是否真的算得上是“怪異”,但整個研究過程為我們帶來了幾條有用的信息。首先,它表明,英語、德語和該語係的其他成員有幾個特點,讓它們有別於全球其他大多數語言。你和我不會覺得省略代詞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但實際上,省略代詞很常見;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顛倒主語和動詞的順序來提問這一點。

其次,事實證明,盡管德語確實很怪異,也並不比英語怪異太多。在樣本中包含的日耳曼語中,英語或許是最“正常”的(施諾貝倫將它放在第33位),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麽。西班牙語比英語略微怪異一點(-0.033),法語基本上與英語處在同一水平(+0.002)。一些奇特出了名的語言,比如阿拉伯語(準確來說是埃及阿拉伯語,+0.015)和日語(+0.020),跟英語屬於同一陣營,而通常我們認為又奇怪又難學的語言,比如韓語、俄語和土耳其語,更靠近榜單的尾部,它們的指數分別是0.302、0.355和0.542,比英語高。而屬於最平庸乏味語言之列的印地-烏爾都語,其怪異指數與英語的差異不少於0.669。

所有這一切,為我們提示出了第三條信息:怪異度(至少是本研究中所測量的怪異度)與學習的困難程度,相關性非常弱,甚至幾近於無。部分原因在於,我們是從客觀上比較怪異的日耳曼語的角度來接觸這些語言的。但更重要的是,一些讓語言變得困難的東西——不規則動詞、不規則複數、詞格係統、聲調,與讓它們顯得怪異的元素並不一樣。

那麽,如果不是因為怪異,德語為什麽那麽難對付呢?

且慢,別這麽著急,怪異指數對回答這個問題有幫助。德語有著你能想象到的最怪異的詞序規則。這是一個重大障礙,因為無論你說什麽,總是需要把單詞按一定的順序排列起來。引用我認識的一位博學的英國作家的話:“在英語裏,我們可以開始寫一個句子,不必知道它將通往何方;但對德語,我們不能這樣即興發揮。我們對自己要說什麽必須有了清晰的概念才能說,我們必須把從句按正確的順序排列。”

毫無疑問,這就是他和大多數非德語母語人士的發現——但對德國人自己來說,這是個很不一樣的故事。他們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母語旁若無人地即興發揮,完全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就開始一個句子,一口氣說到結束。大多數情況下,人類就是這麽說話的,德國人也不例外。實際上,他們覺得,英語也會強迫自己更謹慎地安排句子,因為他必須把通常放在句末的部分,放到前麵去(如主語和動詞)。這一點,我是根據個人經驗來說的,因為雖然我的母語是荷蘭語而非德語,但兩種語言的詞序基本相同。

“現代語法”:不管語言學家怎麽說,德語口語的真正句法是“主語、謂語、怪話、夥計(Alter)”!

盡管如此,德語困難的地方,大部分跟施諾貝倫的發現沒有關係。他的怪異指數,反映的是抽象的語言概念。反過來說,學習者眼裏的“難”,往往隱藏在具體的細節裏,也即學習所有自己不習慣的詞匯,所有該死的不規則之處——德語裏這兩樣東西都不少。例如,擁有詞格係統的語言數量大致相同,故此,不管有沒有詞格,都算不上異常情況。然而,就算你熟悉自己語言的詞格係統,要熟悉另一種語言的格係,仍然非常困難,因為兩者的詞尾和具體的應用並不一樣。不管是學習俄語還是德語,土耳其人都很痛苦。此外,德語(以及俄語、拉丁語和其他許多語言)裏每個名詞都有三種不同的性別,掌握它比掌握法語及其親屬語言要難一些,因為後者的名詞隻有兩種性別。

那麽,德語怪異嗎?是的,它很怪異。如果你的母語是英語,它難學嗎?是的,作為一種日耳曼語言,它相當難,興許比跟英語有著熟悉詞匯庫的西班牙語和法語更難。但我想說,它也沒有想象中那麽艱難。本書提到的20種語言,大多數都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和精力。隻不過,德語素來有著難學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