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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GUG?(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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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OS?NMAL(朝鮮)
8500萬使用者
母語是韓語的人有8000多萬,以韓語作為第二語言的人有數百萬。中國、日本、俄羅斯、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和美國等都有重要的韓國社區。
* 注:“韓語”在國內的正式名稱為“朝鮮語”,在民間領域,“朝鮮語”和“韓語”均可使用。本書為了表達和理解上的方便,統一稱為“韓語”。
19 韓語
聲音與情感
應該有一個詞來形容所有那些發音聽起來像是噪音的單詞,他想。“閃耀”(glisten)這個詞確實光芒四射。如果說,真有哪個詞一聽起來就像是火花劈裏啪啦地燒過一張紙,或者,像在整個人類文明沉入黑夜,而城市的燈光逐一蔓延擴張到全世界,那你絕對想不出還有哪個詞能比“閃爍”(coruscate)更合適了。
——英國奇幻小說家特裏·普拉切特(TERRY
PRATCHETT),《平等權利》(EQUAL RITES)
如果說,在越南的經曆讓我深刻理解了一個語言概念,那就是:一個單詞的發音與它的意思幾乎沒有關係。學習一門語言的基本詞匯主要是靠不屈不撓的堅持,記住那一個又一個該死的單詞。GI??NG沒有什麽地方暗示它的意思是“床”。它也可能指“清醒”“七”,或一個髒話用詞。在韓國,這個詞是CH’IMDAE,它沒有什麽地方比GI??NG、LIT、CAMA、KITANDA、YATAK(分別是越南語、法語、西班牙/葡萄牙語、斯瓦希裏語和土耳其語裏的“床”)更能叫人聯想到床。
詞匯的隨機性是人類語言的一個基本特征。至少,在20世紀初,瑞士語言學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是這樣認為的。他教導學生說:“整個語言體係都是建立在一個非理性的原則之上,即符號(即單詞)是任意的。”再早上幾百年,威廉·莎士比亞曾讓朱麗葉在沉思玫瑰(玫瑰的名字和它的氣味)時,說出過一個令人印象更加深刻的想法[1]。
不過,索緒爾也觀察到一項例外,然而他認為那無關緊要。他意識到,擬聲詞,跟它們所表示的聲音(或它們所表示的事物所發出的聲音)類似。以“喵”為例,這是貓咪對人類詞匯的主要貢獻。在英語裏,這個詞是動詞meow(或是mew、miaow);在越南語裏,MèO是名詞,指貓,而MEO和MéO是動詞,前者指貓發出的日常指令“喵”,後者是貓咪受到驚嚇或疼痛時發出的慘叫。
倒不是說所有的擬聲詞在不同語言裏都如此相似。尤其是家畜,似乎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按照不同的樂譜舉行音樂會。例如,公雞在英語裏cock-a-doodle-doo地叫,在法語裏COCORICO,在德語裏KIKERIKI,在冰島語裏GAGGALAGú,在韓語裏KKOKKIO KKOKKO,在漢語裏喔喔喔,在納瓦霍語裏I?íí???óó,而在越南語裏,它唱起歌來ò ó O。存在這種廣泛的差異,原因有二。動物的鳴叫聲中包含了人類語言器官無法準確再現的聲音。此外,語言還受到兩方麵的約束:它們必須從特定的聲音集合裏進行選擇,遵循特定的構詞規則(雖說擬聲詞比其他大多數詞匯要寬鬆)。不同語言之間擬聲詞的差異使得索緒爾和其後的語言學家們主張,這一特殊的範疇,對他們廣泛宣稱的“符號是任意的”概念並不會造成太大問題。如果我們這些說英語的人士,無法判斷ò ó O在越南語裏代表公雞打鳴,那麽這意味著該詞語仍可視為任意的。
不光索緒爾本人對越南語、韓語或其他亞洲語言了解不多,西方語言學家還有一個頗為丟臉的傳統:那就是在一個小樣本——英語、法語、德語、拉丁語、希臘語,或許還夾雜一些阿拉伯語(大多是些套話)和漢語(往往是誤解)——的基礎上概括語言。盡管數百年以來,歐洲人一直在研究若幹種死掉或者還活著的亞洲語言,但不知怎麽回事,這一專業知識並未很好地融入整體語言理論當中。遲至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及其追隨者仍然隻根據少數幾種樣本,嚐試歸納人類語言的通用語法。或者再說得確切些,他們的基礎隻有一種語言:英語。
如今,這種狹隘的視角已經有所改變。許多以亞洲和非洲語言為母語的人正在質疑西方語言學家長期以來的觀點,一些旅居海外、身處現代設施簡陋而有著豐富語言寶藏之地的學者也對其發起了挑戰。非洲和亞洲的語言學家,以及語言田野工作者對索緒爾“語言的任意本質”主張提出了質疑。尤其是對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東亞和東南亞的語言,這些研究人員記錄下了聲音象征(sound symbolism)的廣泛使用。這些語言裏有數百甚至上千個單詞,其發音與特定的含義相對應:這些詞叫作擬態詞(ideophones)。擬聲詞隻是這一範疇的一個子類,我們很快還將看到其他的子類。
擬態詞的歡悅
有兩種東亞語言有著特別豐富的擬態詞:韓語和越南語。要是我在語言學習方麵更有天賦,或許能夠參考自己在越南語上的第一手經驗,很可惜,我運氣不夠好。我曾猜過分別代表貓、牛和羊的MEO、Bò和Dê要算擬聲詞,口語中指“打噴嚏”的說法“H?T Xì”更是一目了然。但我似乎忽略了所有非擬聲詞的聲音象征。
本章的主角韓語,則不折不扣地有著成千上萬的擬態詞。實際上,在韓語的相關書籍中,擬態詞還是它的界定特征之一。以韓語為母語的語言學家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並為這些擬態詞發明了兩個術語:?IS?NG?模仿聲音(擬聲),而?IT’AE?傳達視覺、觸覺或心理感知。
使用擬態詞的主要目的,不管是在其他語言,還是在韓語裏,都是要讓故事顯得更逼真。這些詞之所以突出,是因為它們極具表現力,特別形象。它們往往表現出某種韻律,或是音節的完全重複。在口頭言說中,擬態詞的特殊性反映在表演裏:它們有可能通過細微的沉默或伴隨的手勢來表達,或是音量、速度或音調跟周圍詞語的不同加以表達。
由於這些戲劇效果,我們有理由認為,擬態詞僅限於講故事。一方麵,它們在許多文化裏確實屬於寶貴的文學資源,但同時也有其他的用途,尤其是讓說話人變得更有說服力、更值得信賴;另一方麵擬態詞反映了肢體感覺和精神狀態,而能夠可信地描述這些感覺的人,肯定親身經曆過這個故事——至少,其他人可以這麽推理。說謊者會回避此類細節,如果要他們提供不在場證明,他們會說自己“在參加聚會”,除非有人提醒,才會給出細節;反過來說,真正參加了聚會的人,大多會主動提供(有關人、感覺和事件的)細節。毫無疑問,細節帶來信任。
韓語護身符。今天,韓語的書寫是從左至右,但在之前的數個世紀,人們更偏愛從上到下、從右到左的順序,就跟漢語和日語一樣。
上帝的重錘
在西方語言和文學中,擬聲詞,以及我們視為過度表達的詞匯,有一股孩子氣的味道。1862年,德裔英國語言學家馬克斯·米勒(Max Müller)寫道,它們“是玩物,而非語言的工具”。1910年,法國人類學家呂西安·列維-布留爾(Lucien Levy-Bruhl)以擬聲詞作為證據說,在“劣等社會”,原住民有一種“無法抵擋的傾向”要“模仿人感知到的一切”。
有必要意識到,使用或不使用這類詞匯,是特定文化的偏好,而非人類的普遍偏好。如果我們讀到的不是“上帝攻打非利士人”[2],而是“上帝重錘”或“鞭笞”非利士人(“whacked”或“walloped”),我們恐怕會大吃一驚。將《聖經》翻譯成非西方語言的西方傳教士會回避此類表達,但在許多語言裏,這麽做是從語言風格上削弱而非增強了文本的衝擊力。在東亞、東南亞和非洲,有效地使用擬聲詞,非但不是幼稚,反而是口才和文采斐然的標誌。
讓我們來看看一些來自韓語裏的真實案例吧(如果你樂意,也可以登錄聽聽看)。在下一頁的表格中,我們先列出了韓文字母表和羅馬字母表[3]。第三欄是詞義。如果你想聽到發音,我網站(languagewriter.com)的“BABEL”頁麵上提供了聲音文件的鏈接。
韓語中的擬態詞
采用羅馬字母拚寫的韓語發音,往往與英語直覺相悖。就眼下而言,最需要解釋的是四組輔音的拚寫。這些音大致跟英語中k、t、ch和p的發音對應,而在韓語中,每一組輔音有三種不同的發音。以k音為例,有一種版本的羅馬拚音寫成簡單的k(有時寫成g),輔音發音不吐氣跟法語和西班牙語相同。在韓語裏,這樣的發音被視為基本的或中性的。在英語裏,如果k前麵跟s,如skin,我們會聽到這樣的發音。k的第二類發音叫作“送氣音”,意思是發音時伴隨吐氣。這是英語和德語使用者最常用的發音:單詞kin發音作/khin/。在羅馬字母拚寫的韓語裏,它寫作k’;在其他語境下,kh是更常見的符號。第三類也是最後一類的發音很難描述,但它包含了更多的緊張意味,寫作kk。
噝—噝—噝
有了這些知識,再一次看著上麵的表格,我們或許會想:這些聲音怎麽就象征這些詞的意思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要找到聲音和意義之間的規律聯係。
最容易察覺到的規律在第1、2和3行。每一行的第1個單詞(KAM-GAM、PING-BING、PANTCHAK)都以中性的輔音字母開頭,而第2個單詞以緊輔音打頭,有時連第2個音節都是緊輔音:KKAM-KKAM、PPING-PPING和PPANTCHAK。這就把詞義從“中性”變成了“強烈”,如從“黑暗”變成“一片漆黑”。顯然,緊張的聲母傳達了一種更強烈的感覺。在第1行和第2行,列表中的第3個單詞使用了類似的技巧,將輔音替換為送氣輔音:K’AMK’AM、P’ING-P’ING。這同樣強化了詞語的意思,但又帶了一些轉折,如第1行裏增加了“陰森”,第2行裏增加了“(圓圈更)大”。第3行裏沒有第3個單詞,本身就很有意思,因為它暗示說話人知道,哪些潛在形式屬於韓語詞匯的一部分,哪些不屬於。如果一個說韓語的人說P’ANTCHAK,也即第3行裏缺失的構詞形式,人們會認為這是靈光一閃的新造詞語:完美的韓語,但不符合慣例。在英語裏,這有點像形容某物為“sensmashingsational”:它由sensational和smashing複合構成,意思一目了然(類似中文裏的“驚天地泣鬼神”),隻有迂腐的老古董才會說它錯了,但它不會推而廣之、長時間大範圍地存在,而隻讓人逞一時的口舌之快。換句話說,擬態詞富於表現力,但它們並不主要用於個人表達。
故此,不應該把擬態詞跟我們給孩子講睡前故事時發出的表現性聲音混為一談。我們會在說完“蛇在草叢裏滑動”之後,發出類似“噝-噝-噝”或“咻-咻-咻”的聲音,用聲音來表現蛇滑行的畫麵。這當然很有趣,但典型的擬態詞不是這麽運作的。使用韓語或其他語言的人並不會整天都即興表演,他們的擬態詞大多來自大量可從字典裏查到的詞匯。一條蛇在草叢裏滑行,說不定有個現成的單詞可以用。
回到表格中的例子,我們看到,第4、5和6行中元音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細節說起來有些複雜,但長話短說吧:在擬態詞裏,陽性元音包含了小、親切、快樂、輕薄和女性化等內涵,陰性元音則與大、沉重、笨拙、陰鬱和雄性等概念相關。(如果你想知道這是不是跟陰陽概念相關:當然如此。隻是,韓語擬態詞很不尋常的一點是,“陰暗”跟陰有關係,“明亮”跟陽有關係。我們稍後會看到這麽劃分的結果。)[4]陽性元音有4個,每一個都跟一個或兩個陰性元音配對。例如,陰性元音?(如curl一詞中的發音)和o(如lot中的發音)都有陽性搭檔,“陰性詞”KK?TTOK發音沉重、陰鬱,而它更輕鬆的對應詞是KKATTAK。
到目前為止,我們討論的兩類規則有時會搭配使用。第2行和第4行都出現了ping-bing一詞。這裏更合適的例子是PINGG?L(詞義類似PING-BING),它擁有邏輯上說得過去的6種形式:PINGG?L、PPINGG?L、P’INGG?L、PAENGG?L、PPAENGG?L和P’AENGG?L。
最後,第7行代表的是一組不太成係統的韓語擬態詞。以相同輔音結尾的詞通常表達相似的感覺。以k結尾的詞往往表示突然、尖銳或緊繃。以l結尾的單詞通常指的是光滑或流動的東西,以ng結尾的指圓的、空的和敞開的東西(PING-BING!),以t結尾的單詞指小、精細的東西和尖銳的細節等。但是,與第1行到第6行中的例子不同,第7行的單詞不會形成雙元音或其他組合,不同的含義來自詞尾的輔音字母。它們都是單元音。
顛三倒四的象征
沒錯,擬態詞的確顯示出聲音和詞義之間的規律相關性。但在英語中,聲音和詞義有時以類似的方式聯係在一起:如果把un-或in-放在一個形容詞前麵,你(通常)是在否定;如果加-s,詞語就變成了複數。說這些規律象征聲音太蠢了,它們並不。那麽,韓語的聲音為什麽就成了象征呢?它們自己真的能傳達意義嗎?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需要找出那些不說韓語的人是否對這些詞有個大概的直覺。當然,沒人能猜出KAM-GAM、KKAMKKAM和K’AM-K’AM的確切含義,但非韓國人興許能憑本能知道,第2個和第3個詞指的是比第1個詞更黑的黑暗。
他們好像真的能做到——韓國語言學家權納玄(Nahyun Kwon,漢字為音譯)在自己的博士研究中發現,實際情況的確如此。她讓許多澳大利亞人聽準韓語裏無意義的單詞,而這些單詞自帶上述討論的規律模式。在不懂任何韓語的條件下,受試的澳大利亞人準確地猜測出(也就是說,比單純地碰運氣準確率要高),KKAM-KKAM和K’AM-K’AM類的單詞比KAM-GAM類單詞有著更強烈的語義,而不是反過來。參與實驗的韓國人也是如此——請記住,這些都是無意義的單詞,所以他們並不是本來就知道詞義。這一效應在兩組人裏的差異都並不是特別明顯,但無可置疑地存在。
權納玄還讓說英語的參與者聽幾對韓語風格的無意義單詞,其中之一帶有“黑暗的”元音,另一個則帶有“明亮的”元音(如表中第4、5和6行所示)。受試者同樣表現出了具有統計顯著性的直覺,但有個意外:這一回,他們犯錯的概率比隨機預測的要大。更奇怪的是,韓國受試者在試圖闡釋這些毫無意義的單詞時,似乎徹底犯了糊塗。但如果我們假設韓語的元音象征符號是顛倒的,上述奇怪的結果就變得可以理解了。從世界範圍來看,我們有充分的證據可以認為,人類喜歡把低沉的開放元音如/ah/等跟“巨大”聯係起來(比如英語裏的vast、large,中文裏的“陽”,都符合這一規律),把高亢的閉合元音,如/ee/跟“小”聯係起來(比如英語裏的mini、teeny-weeny,或是中文裏的“陰”)。另一些研究表明,韓國人其實也存在這種普遍直覺,但隻有在聽到明顯不是韓語的單詞時才表現出來。而對顯得像是韓語的單詞(如在權納玄的研究裏),他們會陷入困境:受試者的整體直覺跟他們的韓語知識發生了衝突,使得他們無法做出判斷。為什麽韓語跟人類的普遍傾向相顛倒,誰也說不上來;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給出滿意的解釋。讓我們把它算作語言學裏的例外吧。
不過,我們知道大多數人為什麽會把/ah/和“大”聯係在一起,把/ee/和“小”聯係在一起:因為我們說/ah/的時候,口腔(也就是“嘴”)是大張開的;我們說/ee/的時候,口腔是縮小的。這是聲音最基本的象征意義:嘴的大小反映了所指事物的大小。你可能提出反對意見,認為人說話的時候很難意識到自己嘴巴的大小,沒錯。但不妨把聲音的象征視為一種特殊的手勢。哪怕你並未意識到說話時自己的手在做什麽,你的手勢仍然有著高度的意義和象征性。同樣道理,“口勢”也可以具有意義和象征性。口勢還做了一件手勢做不到的事情,它們形成了你所發出的聲音。故此,不管是作為無意識的表達,還是作為產生語音的機製,口勢都很容易充當一種將意義與聲音掛鉤的機製。人們認為,在韓語、其他亞洲和非洲語言裏(也包括其餘地方語言裏的部分詞匯),許多單詞的發音正是如此。我們稍後還將對此進行詳細介紹。
從元音轉到輔音,我們已經看到,以緊張輔音打頭(pp或kk)和送氣音打頭(p’或k’)的韓語擬態詞,比以中性輔音打頭(p或k)的單詞更能表達出強調的語義。這些關聯,尤其是前者,比“張大嘴巴/ah/表示大”更明顯和直觀。
韓語手寫字跡(正如圖所示)
接下來還剩下前述第3類型的韓語發音象征性,它通過詞尾的輔音字母來表現。權納玄並未對此進行檢驗,但這一類型似乎反映了另一種普遍的人類直覺:以k結尾的單詞聽起來更突然,因為輔音k本身包含一種突然、尖銳的聲音,跟g和m不同。t也一樣,但這裏爆破音要小些,僅由舌尖發出,因此它暗指小、精細或有尖銳細節的東西。人們還容易把t看成另一種由舌尖展現的口勢:一個尖銳部分或細節,可以做出小而靈活的運動。
還有若幹真實世界的現象,有助於解釋聲音和意義之間的象征聯係,其中有些已得到了廣泛接受,有些則更多是推測。如果某種動作可以被聽到(如沙子從斜坡上滑下),故此用擬聲詞來表達,那麽,這一單詞也可以套用到類似但無聲的動作上,如雨滴從樹葉上滑下。如果特定類型的聲音常跟明顯的特點一同出現,也能形成聯係,正如我們一次次所注意到的,跟壯實的成年人和獅子等大型野獸比起來,孩子、個子矮的人、老鼠類小動物會發出更為柔和且高亢的聲音,我們就會把聲音的響度和音高跟大小聯係起來。這也是對“就像vast裏的ah”及“就像wee裏的ee”現象的補充(或替代)解釋:/ah/讓我們想起咆哮的獅子,/ee/則是一隻吱吱叫的老鼠。持續時間也可以帶來一種概念上的聯係,較長的聲音代表更久,故此也就引申到更緩慢的事情和動作上。
推此及彼
一旦在頭腦裏建立了這種聯係,我們便可以把它作為基礎,展開更加抽象的聯想。如果我們認為某些聲音是“軟”的,例如/b/比/p/軟,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將其擴展到一般意義上的“pleasantness”(愉悅),進而擴展到“sweetness”(甜美)。如果我們覺得/ah/代表“大”,在大小尺度上程度高,我們也會覺得它在其他尺度上程度高,如用它代表厚重、危險或痛苦。故此,擬態詞不光可表達感官含義,還可以抽象到認知含義上。
韓語單詞CHIG?LCHIG?L可以說明擬態詞怎樣從一種意義跳躍到另一種。這裏,既有詞語意思上的跳躍,也指從一種感官跳躍到另一種感官。在字典上,CHIG?LCHIG?L的第一種意思是直接擬聲:噝噝聲,用於形容少量的水、油沸騰或此類動作發生時發出的聲音。注意附加的“或此類動作”,它把詞語的領域從聲音擴展到了動作。CHIG?LCHIG?L的另一種翻譯是純視覺的:耀眼的,奪目的,類似陽光強烈的照射。從英語的角度這很好理解:在搜索引擎上搜索“奪目的陽光”,能帶來數量可觀的鏈接(多得都有點叫我吃驚),不過,搜索“炫目的陽光”或者“熾熱的陽光”,產生的結果還要多得多。到了CHIG?LCHIG?L的第三種翻譯,事情變得更有趣了。字典裏簡單地說,“[英語中]沒有對應的表達方式”,接著再解釋,“就像人生病了,身體因為發燒而灼燙”。這裏,**噝噝作響的最初畫麵(當然會燙到廚師的手),轉移到了發燒和不舒服的身體感知上。最後,CHIG?LCHIG?L甚至可以描述一種精神狀態:焦急地,指說話人因憤怒或擔憂而激動的樣子。
擬態詞獲得的抽象含義越多,外人(非韓國人)就越難猜出它們的意思。仍以CHIG?LCHIG?L為例,我們可以輕鬆地跳上這列聯想的列車,從“噝噝響”轉到“奪目的”再到“發燒”再到“焦急地”,但前提是,有人告訴過我們完整的思路。然而,隨著列車逐站前行,把聲音和詞義自然地聯係起來就變得越發困難。CHIG?LCHIG?L的確能讓我想到“噝噝響”,但我很難判斷它指的是感到熱還是冷——要是我聯想到牙齒打戰的聲音,我就徹底走偏了。因此,雖然擬態詞牢牢地紮根於感官直覺,但它們也可朝著不可預測的方向衍生。它們合乎道理,但往往並不那麽顯而易見。
一如“nose”中的N
費爾迪南·德·索緒爾認為“符號是任意的”,其靈感來自法語、英語和其他歐洲語言。
然而,即便是在這些語言裏,有些聲音也並不像其他聲音那麽任意。英語裏有若幹組單詞似乎暗示,除了隨機性,還有其他因素在起作用。其中一組詞包括glitter、glimmer和glow,它們都表示一種特定的光效應;sprout、sprinkle、sprawl和其他類似單詞,指某種東西蔓延;swerve、sway、swagger和swing形容的是穩定、幅度大的運動。但為什麽呢?不管我們有多努力,都不太可能從前綴gl-中發現什麽本質上發光的東西,從spr-中發現任何彌散的東西,或是從sw-找到什麽大搖大擺的東西。它們有可能就像前文寫的那樣,某些擬態的詞根早已變得無法追溯。或者,每一組單詞,有可能是圍繞兩個碰巧有著相似聲音和相似詞義的單詞聚集起來的;這兩個詞或許進而影響了其他單詞的形式或含義,把它們扯進了自己的聲學或語義軌道。這種事情當然發生過:古老的拉丁單詞DINGUA(意思是“舌頭”, tongae)因為受到動詞LINGERE(意思是“舔”, lick)的影響而變成了LINGUA;英語單詞glamour從前的意思是enchantment(魔法,妖術),但為了更好地與上述gl-為前綴的單詞組保持一致,意思也發生了改變(現在的意思是“魅力”)。
還有一些英語單詞有著更直接的聲音象征性。我在前麵提到以k結尾的韓語單詞表示突然的時候,你說不定已經想過:“那flick、pick和smack這些英語單詞又該怎麽算?它們不也是形容突然的動作嗎?”的確如此,而且不太可能是巧合。以p(pop、hop、flip、thump)和t(hit、punt和動詞的butt)結尾的單詞,同樣暗示動作有著突然的開始或結束,而roll則完美地形容了它所指的動作[5]。
持懷疑態度的人或許會說,針對上述每一個例子,說不定都能找出反例,揭示這種表麵的相關性無非是碰巧。但問題在於,沒有足夠的反例可充作此用。語言學家比較了上千英語單詞,確認它們的確有著比隨機性更強的聲音象征性。英語的聲音象征性,固然比韓語、越南語和其他諸多非洲語言要弱得多,但聲音象征性的確同樣是英語的一種特點。[6]此外,跟成年後學到的單詞相比,聲音象征性在幼兒時期就學到的基本詞匯裏體現得更為普遍。這是有道理的,因為如果聲音暗示了詞義的話,單詞會更容易理解(並記住)。說到底,初學語言的人可以運用聲音象征性帶來的幫助。
世宗大王,據說是他在15世紀親自創造了獨特的韓語字母表。
某些類型的聲音象征性跨越了語言的界限。有人對比了來自4000多種語言詞匯庫裏的100個基本條目,發現它們表現出整齊的相關性。事實證明,在這一巨大的樣本中,“就像wee裏的ee”效應始終站得住腳,不過“就像vast裏的ah”效應則不成立。更令人驚訝的是,若幹身體部位的單詞,對特定的聲音有著明顯的偏好。在許多語言裏,“nose”(鼻子)都以鼻音/n/開頭(雖然/m/和/ng/也都是鼻音,但發/n/音時,舌尖指向鼻子)。形容“tongue”(舌頭)的單詞大多以/l/開頭,這種發音也能很好地展示說話的器官(我猜形容“lick”的單詞也多以“l”打頭,隻是它並未收入樣本)。表示“女性**”和“母親”的單詞大多以m開頭(想想拉丁語裏的MAMA)——這大概是因為嬰兒在吸吮時會發出“ma”的聲音吧。還有些學者發現,“lip”(唇)一詞通常包含b或p這兩個輔音字母,這種輔音大多叫作“雙唇音”。英語裏的lip和羅曼語裏的LABIO及BUZ?都符合這一規律。遺憾的是,韓語辜負了我們的期待,它用來指代“鼻子”“舌頭”“胸”的單詞(K’O、HY?、YUBANG),跟該有的樣子完全不同。隻有“唇”勉強說得過去:IPSUL。
感官在說話
盡管存在這麽多的擬態詞,但在當今世界所有仍然在口頭使用的語言裏,絕大多數單詞的形式是任意的。尤其是無數指代(而且我們指代的時候,采用的是中性、實事求是的態度)實體、品質和行為的詞匯,比如杯子、水管工和就座,它們都是感官可以觀察的,不管是在韓語還是在英語裏,指代它們的詞匯都有意秉持中性態度。對比來看,一旦我們試著更加生動形象地表達感受,擬態詞的比例就會提高——在韓語中表現得很明顯,在英語裏則完全看不出端倪。而這就是wobbly、swagger和twiddle, titillate、bling和snide,以及特裏·普拉切特的“coruscate”粉墨登場的時候,我們聽到自己的感官在說話。
對於像“符號是任意的”這樣的明確主張,在大多數情況下站得住腳還不夠。我們必須承認這一主張已經被證偽了。當然,索緒爾運氣不大好,這位偉人此刻一定在墳墓裏paeng-baeng甚至ppaeng-ppaeng(韓語:一圈又一圈)地打著滾吧。
[1] 這裏指的是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一句著名對白:“羅密歐,你為什麽是羅密歐……玫瑰即使換了一個名字,她也依然芬芳……”〈/AnotationArea〉
[2] 此處原文是“God smote the Philistines”,是《聖經·舊約》裏的典故。
[3] 麻煩的是,如今有若幹種韓語羅馬字母拚寫係統通行,更麻煩的是,目前韓國官方使用的係統把發音很不一樣的聲音混到了一起。因此,我使用的是從前的係統(如今朝鮮仍在使用)。不過,我遵循了現在的拚寫方式,把韓語字母表的名字寫成Hangeul,而不是原來係統所寫的Han’g?l。——作者注
[4] 這裏的矛盾之處,為原文所寫。
[5] 在發“roll”音的時候,人的舌頭是卷起來的,正與“滾動”相吻合。
[6] 本書中討論的唯一一種來自撒哈拉以南的語言——斯瓦希裏語,也是這樣。它在聲音象征性上,表現得不如該地區其他大多數語言那麽明顯。——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