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SA JAWA
9500萬人使用
爪哇語是爪哇中部和東部使用的語言,幾乎完全隻有當地人使用,極少有人以之為第二語言。數百萬爪哇人現在生活在印度尼西亞的其他島嶼上,還有更小的群體移民到馬來西亞、蘇裏南、荷蘭和沙特阿拉伯。
16 爪哇語
雅與俗
學者為學術期刊撰寫文章的時候,一般並不會發表嚴厲斥責的意見。然而,1889年,荷蘭文獻學家揚·布蘭德斯(Jan Brandes)卻是這麽做的,在他對爪哇語的討論中,他說這是“一種病態現象”“一種累贅”。在他看來,這“是通過學究式的學校教育人為設計出來的”“受了高度感染”。這些話,不管在當時還是現在,都說得很重。但叫布蘭德斯氣憤的其實完全不是爪哇語,而是一種特殊的風格,也叫作語言的“語體”(register),也即正規爪哇語“敬語”(krama)。如果說話人能自由地使用正規用語,看到合適的時候想用就用,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跟英語及其他大多數語言不同,爪哇語並不那麽自由。此處的社會環境主動規定使用敬語。布蘭德斯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而這讓他感到憤怒。
一個歐洲人,在描述一個被自己同胞所征服、剝削的國家的文化時措辭嚴厲,人們不免心存警惕。然而,布蘭德斯似乎切中了某些東西。至少,他欣賞爪哇語基本的非正式語體。他對敬語的蔑視,非殖民時代的觀察者也有所回應。1980年,曆史學家、政治學家和印度尼西亞專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將敬語稱之為“一種極端的語言發展”,並補充說,“接受布蘭德斯的大體觀點,我們不會錯”。在印度尼西亞,許多當地人對爪哇語懷有敵意,而敬語正是讓他們懷有敵意的原因之一。早在20世紀最開始的10年就曾出現過一場旨在廢除敬語的爪哇語運動。這場不成功的運動很短命,但它對正規語體的厭惡,在印度尼西亞的語言政策上留下了痕跡。
正式用語的細微差別
那麽,敬語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它長期以來惹惱了那麽多的人?
講話者可以在正式和禮貌之間做出選擇,爪哇語在這方麵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所有的語言都這樣。在英語裏,人人都知道“I beg your pardon?”(“麻煩您再說一遍?”)和“What?”(“什麽?”)或者“Huh?”(“啥?”)有什麽樣的區別。你可能會用瓊斯先生、特雷沃或“夥計”來指代同一個男人,並且把“is not”不正式地縮寫為“isn’t”甚至“ain’t”。在大多數歐洲語言裏,單數的“你”至少有兩種變體,一種更為正式、禮貌或保守,另一種沒那麽正式。
這類事情,在東南亞和東亞的大部分地區走得更遠。在這些地方,粗魯和禮貌之間的許多細微差別和語氣,都已設定在了語言代碼裏,遠比西方人熟悉的套路更嚴格。比方說,日語裏大量的後綴和動詞詞尾變化,可以表達尊重或謙卑、禮貌或正式。韓語也像酥油餅一般層次感十足,動詞裏編碼的禮節足足分為七種層次,五種用於日常生活,另外兩種在文學和戲劇中則很常見。我們在“第20名 越南語”章節也看到過,越南語的人稱代詞,比如“姐姐”“弟弟妹妹”“朋友”或“祖父”等,有著跟身份地位相關的含義。不管是泰國語、柬埔寨語、緬甸語還是漢語文言文,所有這些語言都展現出了豐富的微妙禮節差異,讓法語裏的tu和vous(你和您)相形見絀——至於英語,壓根兒沒有這種東西。“然而,它們都沒有發展出一套像爪哇語那樣廣泛的係統。”爪哇語專家(爪哇語也是他的母語)索普莫·波多索達默(Soepomo Poedjosoedarmo)說。
所以,爪哇語裏有一套異常廣泛的禮節體係——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呢?許多語言都有極度複雜的體係。據說,僅在俄羅斯南部偏遠角落使用的采茲語(Tsez),有著多達64種詞格的係統,但好像沒人在乎,哪怕它跟敬語一樣是強製規定的。為什麽印度尼西亞會因為這個發生騷亂?
讓我們仔細看看爪哇語係統。究其核心,是這樣:詞典裏的每一個單詞,都屬於5類詞匯裏的一種。其中4類表達不同程度的禮節或禮貌,唯一的例外是“平語”(ngoko,發音為/ng/,如singer,也譯作“低爪哇語”或者“俗語”)。平語是爪哇語的核心。每一個孩子都學過,所有的說話人都知道,原則上,它能夠表達任何想法。一個世紀前,抵製敬語的活動家們甚至隻說平語,而且他們能言善辯,表達清晰——更不必說,在爪哇同胞的耳朵裏,那樣的語言聽起來何其失敬。
說平語詞匯不正式,並不是說像用“漢子”稱呼男人、用“奶子”稱呼胸部那種不正式。絕大多數單詞中性得無可挑剔,可以在任何對話中自由使用。從這方麵看,平語就像日常英語:我們說cat(貓)、read(讀)或者near(接近),但沒人對此大驚小怪。然而,在爪哇語裏,有近1000個此類普通詞匯還另有一套正式的同義詞,這些詞統稱為敬語。要表達正式之意,你必須使用它們。在英語裏,我們或許可以把cat、read和near分別替換成feline、peruse和in the proximity of(以顯得更為文雅),但哪怕是最叫人難以忍受的勢利小人,也不會抗拒使用日常版本,因為這些詞匯本身並不會讓文本變得不正式。而這,就是英語跟爪哇語不同的地方。在正式場合(如法庭),你根本不允許使用有著敬語同義詞的日常平語詞匯。使用平語詞匯是禁忌的地方,遠遠不隻法庭這樣的特殊場合。敬語是陌生人之間談話的首選文體。
在爪哇語字典裏,所有非嚴格意義的中性詞匯,都會根據其文體來標記。比方說,在字典最前麵的幾頁,我們會看到ABANG、ADOH、ADOL和AGAMA(意思分別是:“紅”“遙遠”“販賣”和“宗教”)後麵跟著ng的標簽,表示它們是平語(ngoko)。它們的敬語對應詞寫在括號裏,分別是ABRIT、TEBIH、SADé和AGAMI。而轉到ABRIT詞條,我們會看到它的釋義是“紅色;ABANG的敬語版”。順便請注意,一些平語—敬語詞組很接近(AGAMA-AGAMI),而另一些完全不同(ADOH-TEBIH)。
在平語和敬語之間,有另一個中間層次,叫作半正式語(madya,它的字麵意思是中間)。(這三種文體通常被稱為高、中、低爪哇語。)雖然它基本上是敬語詞匯和平語詞尾的混合體,但它也有35個獨特的單詞,字典裏將它們標注為md。例如,在AMPUN詞條下,我們不光能看到它的意思,指“不得”(don’t),還能看到“AJA的半正式語”。而AJA詞條反過來又告訴我們,它的敬語版是SAMPUN。因此,表示“don’t”的詞匯至少有三個,每種文體各一個。從低到高,它們分別是AJA-AMPUN-SAMPUN。
禮儀規矩:這位19世紀的爪哇貴婦會用一套詞匯向她的仆人說話,而後者采用另一套詞匯來回應——同時務必注意雙方的身體語言。
另外兩種文體類別是高級敬語(krama inggil)和謙語(krama andhap),前者包含近300個單詞,後者隻有大約20個單詞。雖說名字不同,但這兩類詞匯不僅可以用於敬語,也可以用在三種正式形式裏的任何一種當中(平語、半正式語和敬語)。如果對被提及的人含有尊重之意,就使用高級敬語,不管此人是男是女,還是第三方,也不管他在場還是缺席。不光提到尊者必須使用高級敬語單詞,尊者的功績、幕僚和財物,也都享受同等榮耀。因此,如果我們用爪哇語說他們“沐浴”,我們不能用普通版的ADUS,要用高級敬語動詞SIRAM。同樣,匆匆忙忙地為這位威嚴的沐浴者擦幹、抹粉、著衣的仆人,可不僅僅是BATUR(平語詞匯),甚至不是RéNCANG(敬語詞匯),而是ABDI,它是唯一正確的高級敬語詞匯。語言學家將這一類的詞匯叫作“honorifics”(謙恭語),也即賦予榮耀的詞匯。
印度尼西亞保留了傳統的爪哇文字Aksara Jawa。圖為爪哇島上日惹市一個孩子正在學著辨識大街上派發的便簽上的字母。
最後,謙語可以形容成高級敬語的功能性鏡像。這些所謂謙語詞匯的任務,不是為了向位高權重者表現尊重,而是強調說話者和其他下屬的微不足道。你可以把它想成,就像是天主教徒在聖餐禮上所說:“主啊,我不配領受您的……”諸如此類。
令人生畏的語言
當你和不熟悉的人說爪哇語,你必須使用正式詞匯,也就是敬語,或是半正式語。每當你跟社會地位較高的人(比如長者)說話或提及這樣的人,禮儀要求你對他們使用恭敬的詞語(高級敬語),而在指代自己或地位較低的其他人時使用順從的詞語(謙語)。此外,禮儀和尊重不光體現在詞語的精心選擇上:非語言行為的許多方麵,也比西方人的習慣要嚴格很多。敬語與一套複雜的禮儀相關,它規定了怎樣坐、怎樣站、怎樣行、怎樣指、怎樣拉起你的手、怎樣引導你的目光、怎樣問候別人、怎樣笑和打扮。
就算是對爪哇人而言,遵守這些不同的行動準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種文化或許有著根深蒂固的基礎,但使用所有正確的同義詞,同時保持說話的流暢,不是一門容易掌握的手藝。它需要大量的訓練,是人所屬社會階層的有力標誌。在傳統上(在某些地方至今仍是如此),流利地使用敬語是一種文化財富,能讓說話人獲得可觀的聲望——類似英語裏觀察到別人能自始至終地正確使用who/whom,但在爪哇,程度要嚴重上100倍。因為缺乏良好的敬語技能,不少教育程度較低的爪哇人幾乎不敢在社會地位較高的人麵前說話。哪怕在印度尼西亞(從來沒人覺得這是個國民衝動魯莽、說話愛大嗓門的國家),人們也都覺得爪哇人害羞、膽怯。(相鄰地區說巽他語、巴厘語和馬拉都語的民族,也有著同樣的名聲,他們的正式語言係統也差不多同樣複雜。)
因此,敬語不光反映了爪哇社會的等級製度,還強化了這種製度。這正是一個世紀前印尼知識分子憎恨它的原因。
這裏有一句來自1918年的代表性名言:“既然造物主已經為沉睡的東方帶來了光明,那就不適合繼續在無法忍受的不平等狀況下生活……拋棄敬語不光可取,也很必要。”此前的兩年,一位著名的獨立活動家說,“為改變爪哇人民的心理狀態”,必須先改變他們的語言。他想了想,補充道:“說不定還得殺死它。”
人造代用品
很多令人困惑的語言現象,是語言發展過程中自發產生的。爪哇的敬語體係不是這樣。如果說,這一正式語體及被強製使用的事實,反映並強化了爪哇的社會等級製度,那是因為它正是為此目的而設計的。至於設計者,則是那些在等級製度中享有既得利益的人,他們渴望在外部力量的幫助和放縱下維持現狀。
14—15世紀,爪哇島是一個強大的帝國,有著優雅的文化,名叫滿者伯夷(Majapahit,是爪哇島上的一個印度教王國),其影響範圍囊括了印度尼西亞大部分島嶼及馬來西亞半島。公元1500年後出現了巨大的衰落,無休止的戰爭和屠殺,帶來了饑荒和遷徙。荷蘭東印度公司通過加劇混亂賺到了可觀的利潤,但公平地說,他們既不是第一批行凶者,也不是唯一犯下暴行的人。在這一黑暗時代,爪哇島遭到了徹底的破壞,今天的我們基本上隻能從鄰近島嶼上找到的文件來了解從前黃金時代的信息。當地幾乎沒有曆史文獻保存下來。
18世紀中期,爪哇島淪入極為可悲的狀態:政治上遭到征服,經濟上一貧如洗,文化上一敗塗地。昔日的偉大帝國已被遺忘,它的文學作品,用我們現在所稱的古爪哇語寫成,幾乎無人識得。荷蘭殖民者剝奪了王國精英們的權力,盡管如此(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朝臣和其他貴族卻仍然得到了平民的恭敬對待。正是出於這種對尊重、禮節和禮儀的需求,產生了古典語言的複興。然而由於古典語言早已散失,人們便創造出了敬語和其他語體。這是一種對消失的傳統的人為複興,並非真正的古風,僅僅是仿古,一如古玩店(Ye Olde Tea Shoppe)裏的偽中古英語。爪哇精英們華麗地完成了這一花招,這麽說吧,敬語抓住機會,成為“新造的古意”。
怎麽會這樣呢?當爪哇土著精英淪為殖民者的傀儡時,平民們為什麽也參與到這場遊戲裏來了呢?部分原因在於,普遍而言,在爪哇和東南亞文化裏,人們期待使用特殊的文體(而不是偶爾使用的個別字詞)來表達禮儀和尊重。然而,一如我們所知,就算按地區標準來看,爪哇敬語的情況也十分極端。如果沒有殖民政府,它能否達到這樣的高度(或深度)很值得懷疑。隻要荷蘭人對當地的走卒感到滿意,後者就沒什麽好怕的,他們敢於對自己的臣民提出最出格的要求——包括敬語的使用。殖民統治者也想讓自己用得稱手的當地代理人開心,似乎對後者的做法不乏鼓勵。
布蘭德斯說爪哇敬語“病態”“畸形”和“受感染”,似乎也不算有失公允。但就算他意識到是自己的同胞促成了它的出現,他好像也從未對此發表過隻言片語的評論。
美人魚和飛馬也使用傳統爪哇文字——至少在流行藝術裏是這樣,比如印尼畫家馬裏歐努(O’ong Maryono)繪製的這幅畫。
建造公平的賽場
荷蘭人離開印度尼西亞已經70年了。從很多方麵看,爪哇島主導著這個國家:在政治上、人口上、經濟上、文化上——但語言上沒有。盡管爪哇語是這個國家最廣泛使用的第一母語,但早期的獨立運動仍然選擇了馬來語,並將它大幅修改為印尼語(bahasa Indonesia),作為本國的國家語言。我們將在後續章節討論這是不是個明智的決定,但在這裏,優先選擇馬來語背後的考量是有見地的:爪哇敬語太過複雜,無法擔此重任。如果說,在母語人士看來,敬語體係像是絆腳石,那麽對不以爪哇語為母語的其他印尼民眾來說,它簡直是障礙跑裏所用的高高的跨欄。在人們看來,跟爪哇敬語毫無相似之處的馬來語,可以保證競爭賽場足夠公平。
這樣一來,如今的爪哇語走向了瀕危之路。擔心一門擁有8000萬到1億使用者的語言將來會滅絕,似乎太過荒謬,但語言的長期生存並不依賴於目前的人數——它需要的是將來的世代也照常使用。爪哇語碰到麻煩就在這兒。21世紀初期,隻有12%的中產階級母親對自己的孩子說爪哇語,其餘88%的孩子不大可能對這門語言獲得母語級別的掌握力。有人曾問女性為什麽在家裏也說印尼語,她們表示,這能讓關係更親密。沒有煩瑣的平語、敬語和謙語,人們覺得印尼語更加“放鬆”,“參與感”更強。小規模研究和觀察表明,農村地區同樣出現了從爪哇語到印尼語的迅速轉變。也有其他的研究給出過不同的結論。然而,盡管爪哇語的命運尚未塵埃落定,但不管是在城市還是農村,使用敬語的情況絕對減少了。老年人和中年人仍然會說它,但大多數20世紀80年代以後出生的人就不會用它,或是隻用縮水版。即使爪哇語最終能生存下來,它獨特的禮儀層次似乎也注定要消失。布蘭德斯一定會高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