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欲雪沒有離開。

青年也沒有走。

他睜著一雙頗圓的眼瞳盯著元欲雪的身影,看上去沒那麽精明了,反而有些呆愣愣的。頗為讓人放下警覺之心——

“你不走嗎?”似乎是覺得奇怪,又莫名有些焦躁。他詢問道。

青年這話像是提醒,也像催促。

元欲雪其實沒看他,隻好整以暇地在房頂上坐下來。好似那一團月亮光華和天地相接,落在了屋簷劃出的那一個角上。不過青年這麽一開口,元欲雪倒是側過身,很淡地瞥了他一眼。

他樣貌實在好看,隻這一眼就讓人噤聲了。

“不走。”元欲雪說。

青年撇開了眼,有些許驚慌。半晌才開口,聲音有些遲疑的幹澀,“你不知道……他們不止派了我一個人來破壞庇護所。我遲遲不行動,其他人雖然沒收到訊號,也要等不及了。”

他猜測元欲雪是想救人,所以這個時候也該動身了。

“不會。”元欲雪又是極短暫地冒出了兩個字。

他垂落下來的睫羽,遮住了眼底顏色。那雙黑沉眼眸,卻正好望向底下一個晶亮的小物件上——那是青年剛剛破壞一氣,和卷紙似的折起來,扔在地上的通訊器。

“他們不會動手,應該準備過來了。”

也或許是現在無事,元欲雪微側過頭,又多解釋了幾個字,語氣很理所應當。

青年聽了卻是心底微一驚,好像漏了一拍,頗有些手足無措的狐疑。他唇一下抿緊了,“你……”

元欲雪說,“是你給他們報了信。”

元欲雪向來是非常利落直白的性格,人類間的人情世故對他來說也太繁雜,因此顯得格外的“不給麵子”,直接將話開了,半點沒給青年留底。

他微微抬手,修長如勁竹的手指,指向了剛才被青年扔下去的那枚器械。

“用那個報警了。”元欲雪的語氣聽上去倒並不生氣,依舊非常輕描淡寫,語氣平淡,“不是嗎。”

青年:“……”

他又想腿軟了。

的確。他剛才看上去有些暴躁地摧毀了那枚“手表”似的器械,看上去是向元欲雪投誠,但實際上會自動報警,在現在通訊不通的大背景下,玩家短暫形成的聯盟那邊,已經知道他這邊情況有異,很快就會派人過來了。

那枚裝置其實很精巧,但是再精巧的器械在元欲雪眼裏,就隻能顯得很笨拙了。

元欲雪又怎麽可能沒發現。

甚至青年將裏麵器械揉碎了報警的時候,他也是可以阻止的——不過他沒那麽做。

青年也隻有苦笑了。

他今天苦笑的次數,大概比往常一年都要多。

“我就是根牆頭草,風往哪吹往哪倒。”他歎了口氣,“我倒的確是想聽你的話的。可是,我要不報警訊過去,就是得罪他們了,日後要被嫌麻煩的,我還不想死。”

他沒破壞庇護所,其實是能力問題——真打不過元欲雪。

但有報訊機會,他卻裝死,就是明晃晃的背叛了,反正也隻是捏碎器械的事,做的隱秘,也不會出事。

他也沒料想到,元欲雪居然這麽快就發現了。

他也到底對元欲雪出現的那幕印象過於深刻了,想到他有關“敵人”的發言,背脊處發寒,是出了冷汗——真正相比起來,比起被那群玩家追殺,他更不想做元欲雪的敵人。至少前者跑得掉,畢竟不是不死不休的局麵。可是在元欲雪麵前,他卻沒有這些自認為跑得掉的勇氣了。

可元欲雪隻是端端正正坐在了房頂上,而此時,殷紅唇瓣微啟:“沒關係。我也要等他們過來。”

背脊上的冷意散去,青年微微一怔。

他發現元欲雪其實寬容的有些過分了——對他可以說是“背叛”的通風報信的行為,也並不在意。劃分為敵人的標準,似乎隻有那一個,隻要他不將庇護所裏的市民推出去送死,元欲雪好像並不在意他會做什麽,哪怕是出賣他的行跡。

“你……”

青年又下意識地抿了抿唇。

他雖然通風報信,但其實也並不希望元欲雪就這樣被抓住受傷,所以剛才,才有些焦急地想要暗示他離開。

沒想到元欲雪是不想走。

他此時又想開口,再多勸一句,但下一秒容色一凜,銀色的能量槍又重新凝聚在了他手中。

青年按捺住了,沒有動。

玩家當中最不好解決的那一批人,出現在了渺茫黑暗的遠處,隨著緩步接近,一點點被勾勒出了身影來——

青年莫名感覺到了一股風雨欲來的緊張,繃直了身體,幾乎要不能呼吸。但顯然處於風暴中心,被尋仇的元欲雪,卻還是平靜冷淡的神色,他站起身,柔軟的黑發便順著肩頭披落下來,唇紅齒白的美貌麵容上,浮起了冷冽的煞氣——

但真正雙目相觸的時候,那煞氣好似突然間凝結住了。

來人緊盯著元欲雪,眼睛眨都不眨。他目光相當專注,一點不出神。微微抬起頭時,下頜因為緊張,像是繃緊的弓弦透出刻薄的弧度來。

好半晌,他開口,“元欲雪。”

他看著元欲雪,眼睛睜得極圓。青年還在猜測,他是不是也有些吃驚——不知道是吃驚自己還活著,還是吃驚元欲雪現在還沒走這件事。

但其實,是故人。

雖然元欲雪並沒體現出人類常見的、見到故人的興高采烈,不過他也微微頷首,點頭道,“卷毛。”

來人麵容生得格外年輕英俊,非常囂張的好看,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點就是那頭亂糟糟的、好似永遠也壓不下去的一頭卷毛。

“我就知道是你。”

他眼也不轉,“兔子也在這裏——你和她見過了嗎?”

“見過了。”

元欲雪說。不過他略微頓了一下。

雖說那時候他們都還因為副本的原因沒想起對方,不過卻是見過很多麵了。

他之前和卷毛沒見過——來找元欲雪合作的玩家有許多,但也有一些高玩隱藏在暗處,並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們剛巧便也這麽錯過了。

青年倒是微有些吃驚,他是和元家接觸過的,不過那時候已經不是由元欲雪一一接洽了,所以他們也沒碰上麵。此時他望向元欲雪,卻是覺得……果然是他。

果然是元欲雪。

也就元欲雪此人,擔得上先前的盛名。

另外,他也有些怪異。沒想到元欲雪居然和卷毛認識。

卷毛這些年來很出名,誰都知道他是屬於高玩當中極不好惹的煞神人物,因為天賦本就攻擊力極強,性情還暴躁,沒見過他對誰和顏悅色的時候——包括對他小隊當中的人也是如此。

但現在,對元欲雪……

其實短短幾句話也看不出什麽,但青年莫名就是覺得,他態度實在很好,生不起氣的模樣。

不過待會就不一定……

青年心裏一緊。

按他預想當中,卷毛是一把刀,過來就是鏟除他們計劃中的一切阻礙的。

不過沒想到,現在這把刀收了鞘,竟然顯出了一分端端正正的斯文氣——要讓卷毛這種人不靠武力說話,而是和平談判,也是奇聞了。

“你們退開點。”

卷毛懶洋洋地說。

於是他帶來的那些玩家,便又老老實實地往旁邊退了一點,沒徹底走開,估計也是怕卷毛和元欲雪動手。

——至於是怕哪方麵的動手,不好說。

卷毛也沒來得及和元欲雪敘舊,他爭取過來的時間其實不算多,便簡明扼要地交代了現在的狀況。

卷毛某方麵,倒是和元欲雪有些像的。他相當直白,一點不帶遮掩地簡單說明了其中利害,略帶猶豫後開口,“我知道我們在做一件惡事。”

“但是沒辦法。”

他支著頭,難得正色,“我想活,他們也想活。”

“除此之外,沒什麽好的解決辦法了。”他悶悶地說。

副本實在沒留給他們兩全其美的結局,要麽犧牲一部分的人類,要麽,大家一起死在這個副本裏。

“他們不能死。”元欲雪說。

青年其實至今也想不通,元欲雪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了和自己利益無關的一群人,冒這樣大的風險,甚至明晃晃地在和玩家群體作對,但他就算這麽做,也不一定能將人救回來。

不過卷毛這具殺神,居然微微一頷首,一點沒反駁元欲雪的意思。

他卻是問,“你要怎麽辦?”

話問出口,卷毛卻是兀自點頭說道,“元欲雪,我欠你一條命。本來我早該在副本當中死了,所以現在還給你也沒什麽關係。隻是我無法決定他人生死,你要說服的不是我。”

元欲雪麵對著卷毛,倒是不提敵人那一茬了——頗為讓青年忿忿,怎麽對著自己就那麽凶。

元欲雪側過頭來,黑發散落。

他明明是少年人的麵容,氣質卻冷冽,極不像這個階段的少年人,烏發白膚,唯獨唇上的一點顏色鮮亮,他開口道,

“我會將那些怪物都殺了。”

卷毛隻覺得心口微微一窒,“你殺不盡。”

這是副本的規則,蠻橫的不講道理,仿佛各個副本當中的怪物都被卷了進來,非要在這裏將他們拆皮剝骨。

元欲雪居然沒反駁,“或許。”

“所以我隻要一個時間。”元欲雪淡淡道,“在我戰死之前。你們不能動手。”

他在來之前,就已經望見赴死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