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隻覺得心底微微一窒,好似有一口深不見底的古鍾,在心底狠敲了一下似的。

他幾乎是有些不可思議地望向元欲雪,想象不到,他是如何以這樣平靜的語氣,說出這樣慘烈的事的——元欲雪毋庸置疑是一個強者,但這樣的強者,卻要為副本中的人類赴死,為什麽?

他們明明都能好好活下來,為什麽主動招惹這樣的災厄?

他的心亂如麻,卷毛似乎也跟著沉默了一下,緊接著,令人難以想象到的,卻是他低低笑了一聲。

這笑聲仿佛是藏在胸腔當中,震顫出來的,很低沉,藏的也極深。明明聲音不大,卻好像要將那顆鮮紅的心髒都從裏麵翻卷出來似的。

短促地收了笑聲,卷毛竟是說道:

“我知道。”

“我知道你會這樣。”卷毛說,“元欲雪。果然是你的風格。”

青年在旁邊,猛地將頭扭轉過來,緊緊地盯著卷毛,動作大的好像是個年久失修、潤滑滯澀的機器人似的,弧度之大隻怕讓人擔心,他要將脖子扭斷了。青年便這麽見鬼地看著卷毛——什麽叫做是元欲雪的風格?

他這麽做——還不止一次不成?

卷毛確實想起了,當時在整蠱遊戲副本裏,最後一個關頭裏將要離開副本時的元欲雪。

他從來如此。那顆心,手中刀,也從未變過。

當初的元欲雪,可以為了他們那一群玩家酣然赴死,現在,又為什麽不能為了如此多的人坦然?

但這麽想著,卷毛眼中的神色,卻慢慢地沉了下來。

“元欲雪。”他又很低地,喊了一聲元欲雪的名字。

“可你知不知道,你就算死了,也不一定能救下他們?”

他慢吞吞地開口,喉中如覆鋼刀火焰。

“結局從來一樣,掙紮也沒有意義——當你死後,無人會知道你做了什麽,也無人會記得你做了什麽。”

元欲雪似乎還挺奇怪,卷毛為什麽反應顯得這樣的強烈。他微微側頭,看向他神情,和從眼底泛上來的幾乎掩不住的情緒,微微頓了一下。

緊接著,元欲雪竟是笑了。

元欲雪其實很少笑。

以至於這一笑起來,原本便漂亮的過分的五官,因這難得殊色,又變得更熠熠生輝。

哪怕是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卷毛也不禁怔了怔。

“會有人記得的。”元欲雪說,“……卷毛。”

元欲雪不僅是在叫他的名字。

至少他會記得。

卷毛像是被戳破了什麽狼狽似的,猛偏開了頭,哪怕還臭著一張臉,臉上流露出的情緒,也幾乎快掩不住了。

他就這樣臉色難看了很久,才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又像是忍不住,還是開口,冷冷補充道,“如果我人沒死的話,我再替你記得。”

元欲雪知道的。

或許並不能改寫如何結局,但他如果不去做,那些人就真正沒有一點生機了。

他其實執行過許多,理論上必敗的任務。要付出過許多,一旦失敗——就會毫無意義的代價。但是最後,元欲雪還是活著回來了。

在這一過程當中,他失去了許多同為戰爭機器人的同伴。

元欲雪從前並不認為他們是同伴,但是現在卻相當坦然地將之歸納到了那一部分。

那是同伴。

他還記得。

元欲雪曾每日都在數不盡的殺戮當中度過,與死亡為伴,不要說前途光明了……那樣的日子,幾乎說不上什麽未來。

元欲雪其實很習慣於這樣的“犧牲”,隻是那是因為他生來便具有的機器人守則的桎梏,生來便嚴格遵循的實驗室的命令,但他現在——

沉悶的暗芒天色當中,似乎有“遊龍”在其中翻滾掙紮起來。以至於不亂的雲層竟然泄出一道天光來。乍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驚雷似的,硬生生劈開這層黑暗,卻不見雷聲。

元欲雪想。

是我自己要去做的。

哪怕用著損毀故障的理由,但元欲雪現在卻難得坦誠地想著,是我自己要去做的。

是我的心告訴我的。

胸腔當中蔓延出的是人類血肉,是一顆鮮活的、熱騰騰跳動的凡人之心。

卷毛已經準備離開了。他既然答應了元欲雪,在他死之前絕對不會動手將那些人類放出去喂怪物,便也絕對會做到。

時間不算多,現在該是回去準備的時候,原本派去的人手都要壓回來。

其實從這方麵上來說。他還是幫的那些玩家的忙,讓他們不要做無謂的掙紮。和元欲雪對上,絕對不算一件好事。卷毛歪著頭想。

隻是眼看著他準備離開,跟隨他而來的玩家們——他們雖然一大部分都歸屬於卷毛,但也有一些,是原本的獨行玩家。見到這一幕有些恍惚,也跟著坐不住。

大概是卷毛積威甚重,他們也沒有直接反對卷毛,隻是頗有一些複雜意味地喊住了他的名字。

“要這樣回去嗎?”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們感覺元欲雪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不知出於何種情感……那並不是恐懼,隻是一瞬間,讓他們僵了僵,竟沒有心情再繼續說下去。

“不然呢?”卷毛不陰不陽,怪聲怪氣地哼了聲,“放心,我會讓他們都閉嘴,想必他們也會非常讚同——元欲雪的提議的。”

“行隊在那裏呢。”卷毛也瞥了元欲雪一眼,“他也欠著人情,讓他頭疼去吧。”

那些玩家們:“……”

元欲雪看著他,便也又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意來。

卷毛人都要走了,嘴還不願意停。大概也是因為他心中,積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和驚慌,越想越有些惱怒,哪怕走出數米遠,都拿背影對著元欲雪了,還是要開口,“走了。再見——除了你,我真是想不到還有誰會在乎那些人的命。”

元欲雪唇邊的笑意早已斂去了。像是春風刮過綠意以後,便消散無蹤。

卷毛速度極快的消失在暗色當中,元欲雪已經望不見對方的身影了。他似乎也並不在意,卷毛能不能聽見自己的答複。

“他們在乎。”

元欲雪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