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族群將被傾覆前,任何一個微小個體的力量都不應當被忽視。
先走出來的是老人,隨後是虛弱疲憊的女人、中年略有禿頂的男人,各式各樣、各行各業……
他們排好隊,踩上了代表死亡的橋梁。
將臉畫的慘白,濃妝豔抹,戴著巨大一頂太陽帽,手挎小香包的女人,也跟在後麵要走出去,隻是臨到邊緣,又被一名大娘拽了回來。
“女娃咧。”大娘說,“你還這麽年輕,做什麽犯傻咧?回去吧。”
她一邊讓人回去,一邊卻飛快地擋在女人的麵前,占了她的位置。
這樣“插隊”的行為,卻絕不會招致人的厭惡,他們都很清楚……這隊伍是要走向哪裏的。
女人微微恍惚了下,她微仰起頭,露出光潔敷粉的下巴,依舊神色傲慢地像是隻白天鵝那樣。她似乎是要說什麽的,但那名大娘又回過頭,對她討好似地笑了笑,“讓我去吧。”
“我沒幾年好活咧,你不一樣,年輕又好看,就應該……”
“我也沒幾年好活了。”女人打斷她,“我有遺傳病,腸癌,情況不怎麽好。”
如果能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她塗抹得極厚的粉底液下的那張臉,其實臉色並不怎麽好,隻能借用這些妝容矯飾一二。
大娘怔住了,語氣惋惜,“怎麽會呢,你去好好治療,一定能……”
她的手被攥住了。女人輕輕拍了她兩下,好似無聲地安慰。
“就這樣吧。”她說,“他們都能去,為什麽我不能去?”
她也想在死前,將這極盡風霜、並不絢爛也不幸福的一生,劃下一個完美的句號。
隻為自己,隨心而為。
在竊竊聲中,無數人主動走出了安全的庇護所。這從另一種形式上禁錮他們的牢籠,現在看上去如紙一般不堪一擊。
有人微微仰頭,和虛空對話——他們猜測,先前和他們說話的那個外來者,也應該聽得見他們此時的聲音吧。
“我們出去了。”開口的人相當局促。這樣的壯舉被他平淡無奇地一說,好像也不算什麽大事,沒點波瀾起伏的故事性,但他緊接著說,“你讓那個元、元欲雪……回來吧。”
“讓他回來,不用犧牲了。”
他很固執地說,“我們做出選擇了。”
隔著水鏡,遙遙相望。粗暴地折斷一支煙的首領望著他們,忽然覺得有些……無言。
元欲雪的選擇或許沒錯,至少這些NPC看起來,可比他們要有良心,也有人性得多了。
現在的情況好似有些超乎他的理解能力,以至於他蹙著眉,非常用力地呼吸了兩下,發出粗喘的氣流聲,眼珠卻一動不動。
元欲雪是個怪人。
明明隻有犧牲這些NPC喂飽怪物結束副本,和拖延下去、等怪物反複進化後自己擊破庇護所大開殺戒再離去這兩個選擇。他卻偏偏什麽都不願選,要走一條從未開辟的路。
而這些市民也是怪人。
他們深知眼下的境況,根本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似乎哪一條路都是困境。所以他們自己選了——幾乎是完全違背人性與求生本能而做出的抉擇,要親手扼斷自己的生機。
對於還想活的人而言,“自殺”是相當痛苦、違背本能的一件事,比起意外受害更加令人痛苦掙紮。
但他們不願意再讓人為難,也不願意——讓一個願意選擇他們的好人,做平白無故的犧牲了。
要守護手足同胞,就由他們自己來吧。
沒有人能代替他們做出選擇,隻有他們自己有資格——縱使這樣的選擇看上去,也如此逼不得已,帶著悲涼的色彩。
可千金難買,此身甘之如飴。
*
腦中尖銳叫聲更甚。
縱使元欲雪已經習慣來自於“它”的時不時發瘋了,但發狂到這份上還是十分少見的,似乎那種尖銳頻率又往上提了一提。如果是在外界,是能絞得人頭破血流的異響。
元欲雪一貫采取無視策略,但“它”似乎愈加情緒激烈,在又斬殺兩隻怪物後,元欲雪這樣寡言的人,也忍不住開口。
“你是要死了嗎?”元欲雪的語氣非常平靜,絕不是在罵人,隻是不帶嘲諷含義地詢問了一聲,“這麽害怕?”
也不知元欲雪是怎麽從那些無意義的嘈雜聲響中準確捕捉到“害怕”這一絲情緒的。
更離譜的是,他還捕捉對了。
——結果就是在短暫的寂靜之後,腦海當中更加翻天覆地起來。好似和元欲雪“對話”的不是什麽規則,而是一台壞掉的不斷外放的收音機。
元欲雪:“……”
他揉了揉眉心。
難得有些頭疼。
戰鬥是元欲雪的本能,因此他雖然被吵的頭疼,倒也不影響他手下斬殺的動作。溫熱的血落在身上,也接近麻木時,元欲雪忽然聽到從遠處傳來的聲響——
那音色極陌生。元欲雪可以肯定,先前他們並未接觸過,但來人卻準確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元欲雪!回來!”
元欲雪匆匆掠過一眼,神色未動,將對方的形貌記住大概,現在還抽不出時間和能量進行信息掃描,所以他沒怎麽管,隻一刀劈斬開一道刀氣,是示意他盡快離開的意思。
哪知那人的下一句話,便讓元欲雪微微一怔,差點失手。
隻他憑借本能解決了眼前的怪物,在一片血色中,遲鈍地回憶起那人對他說的話。
“那些市民,自己離開庇護所了。”
“他們為什麽要離開?”
元欲雪回應了他,眉心間是冰寒冷冽的殺意,他微垂下眼,比起慈悲善人,此時的元欲雪更像是蠱惑人心的修羅,艷色的唇瓣微啟,“……有人威逼脅迫?”
看著元欲雪一幅隨時都能抽身去收拾一些人的模樣,來人都跟著滲出些冷汗,意識到元欲雪的殺傷力的確是很可怕的,但他還是鎮定開口,“不是,他們是自願的。”
“為了更多孩童、年輕人能活下來。”
為了同胞。
“也是為了你,元欲雪,他們不想看到你死。”他說,“回來吧。”
明明每個字都能聽得懂,但組合在一起形成的話語,還是讓元欲雪陷入了一瞬的茫然當中。
為了……我?
元欲雪為許許多多的人付出犧牲過。
但他自己應對這樣的狀況,卻實在措手不及、應接不暇。
——也有人為他付出,不希望他死去。
不值一提的,理應為人類犧牲的戰爭機器人的性命,也同樣為人挽留珍惜。
元欲雪實在恍神,而腦海當中屬於“它”的尖叫更加慘烈,倒是讓元欲雪在戰場當中回過神來,也算因禍得福了。
沒等元欲雪歎息詢問一聲“你叫什麽”,“它”的淒厲音調裏,模模糊糊地拚湊出幾個字句來。
“不可能!”
“不可能!!”
“它們不應該讓你活——”
元欲雪隱約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但隻在他微抿唇的瞬間,天地震動,夜幕傾頹,仿佛蒼穹塌陷,黑暗瞬間包裹了整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