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外麵匆匆趕來的人們占據了那兩個空位。

他們當然意識到了詭異的血跡分布,門口被砍掉腦袋的男人的屍體,房間中一張張緊繃又無比恐懼的臉——這樣可怕的凶案現場,明顯不是怪物造成的。但沒有人說話,後來者隻是輕手輕腳地將自己瘦弱的身軀擠進安全屋裏,像是先前那個玩家說的那樣,空出的大漢的位置,可以勉強擠下兩個身形瘦小的村民。

但更多的人在趕來小屋,又被堵在門外。

破敗的像是隨時都會倒塌的木屋,被塞的鼓鼓脹脹,再也騰不出一個轉身的位置來了。

更令人為難的情況發生了,後續趕來的人裏麵,還有幾個玩家——他們殺了一些鬼怪,渾身血腥氣地逃難過來,卻發現安全屋當中已經沒有自己的位置了。

躊躇。

看著一張張陌生的村民麵孔,難以遏止的某種心思像是坩堝裏冒著泡的魔藥,不斷地蒸發翻騰出來。

但他們到底還是猶豫著沒有說話。

玩家和村民的關係其實尚算和諧——他們來到這個副本前,在安全區用積分兌換了很多的金子,又將那些打磨的圓潤的金珠送給村民們當做報酬。

在高額的“住宿費”的作用下,這些村民對他們這些外鄉人異常友好。

玩家也一直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雖然副本的提示裏,多多少少地暗示他們,在副本中看見的活人都屬於“NPC”。但是這些NPC和普通人並沒有什麽區別,玩家沒有將他們都當作異類的打算。

直到現在。

難以按捺的度過了幾分鍾,外麵遊離的怪物,似乎又被吸引了過來。

站在外麵的玩家緊咬住牙齒,臉頰的肌肉繃緊了,打破這樣詭異平衡的,是更多的玩家和村民逃了過來。

“你。”先前殺了大漢的玩家忽然抬起頭,指向了一個身形壯碩的男人,目光黑洞洞的,麻木的看不見一點光,“滾出去。要不然我會殺了你。”

這句話像是水珠滾落進烈油中,一下炸開來。

抗議的不僅有村民,還有玩家——

威脅的玩家卻笑了笑,滿臉的嘲諷,“開什麽玩笑?他們隻是NPC。”

“你要因為NPC,犧牲自己人嗎?”

“我們還要活著出去。”

所有玩家都難耐的沉默了。

不可能的、這是遲早的。

他們不可能因為NPC就去犧牲活生生的玩家——他們才是真正的生命,而這些看著像人類的NPC,隻是虛擬的數據而已。

口子一旦打開,接下來的行動幾乎是順理成章的。

被指到的男人當然不願意出去。

他們都看見了在安全屋外的人淒慘的死相,早已經被嚇破了膽,怎麽可能願意送死,隻拚命搖著頭——

下一秒。

溫熱的血液潑灑在身上,站在男人附近的村民近乎慘戾地尖叫了一聲。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眼前血腥一幕,而殺人的玩家語氣沒有絲毫波瀾。

“不僅那些怪物會吃人。”他說,“我也是會殺人的。”

接下來,他又指了幾人,將他們趕出去了。

出去會死。

但留在這裏,會被那個魔鬼立即殺死。

在兩難的情況下,有人反抗,有人跪地求饒,無比淒慘地哭訴自己的苦難,看上去異常值得人同情。

誰會想死呢?誰都不想死。

但他們都無一例外地被趕出去了。

外界的玩家們走了進來,他們感受著村民仇恨的目光,隻覺得身體發麻,喉嚨卻被堵住了,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們是受益者,當然不可能去指責殺人的那個玩家做的不對。

一片死寂。

接下來,更多的村民和玩家趕到了安全屋外——但隻有玩家才能被放進來。那些堵在外麵的村民在死亡的絕望下反抗著,被毫不留情地殺害以作震懾。

最開始動手的玩家已經累了,但有更多的玩家主動接替了他的位置。因為他開口,“我們是一體的。”

玩家們踩在同一條船上,從最開始,他們沒有阻止那個人的最開始,就已經默認了這個結果,且變成同一陣營了。

既然這樣,再“矜持”下去,未免太過虛偽。

他們將村民攔截在生門之外,任由他們如何痛哭流涕的懇求,也絕不願放任何一人進來,有反抗強闖者,直接動手殺死——

這樣殘暴的行為,即便是還在安全屋內的村民們也看不下去了。

他們開始暴動起來。

村中沾親帶故,被驅趕的人裏麵也有他們的親朋。真正算起來,玩家才是外來者。他們也聽不懂什麽“恩劈西”,隻覺得這些玩家一個個都是魔鬼,哪怕最開始的那一手震懾住了他們,村民們不敢妄動,也在門外愈加淒厲的哭嚎聲中眼睛變得腥風起來。

“我和你們拚了!!”

“你們才是外來人,滾出去!”

“去死!你們才應該去死!”

年邁的老村長,在人群擁擠,流下了淚來,“這是我的房子,應該由我決定誰能留下,你們這些外來者憑什麽……”

話音未落,因為情緒過於激動和強烈的刺激,老村長心髒病發,翻著白眼暈死了過去。這一幕在村民們看來,就是值得敬愛的村長被那些擁有著超凡能力的外來者殺死了。

一時間無數情緒碰撞起來,仿佛隨時會倒塌下來的破舊木屋內展開了一場徹頭徹尾的廝殺。

所有人都失控了。

好像從最初的“犧牲”開始,玩家們的情緒就失控了,有什麽在暗中挑撥鼓動著他們,血脈中流淌的不再是人類的血液,而是神明的暴怒和殺意。

當手上沾著溫熱鮮血時,他們好像不再是自己,而是徹底的、徹底的……

瘋狂。

他們麵對那些村民們,擁有著壓倒性的特殊力量。這樣的力量會讓他們不經意間傲慢、自滿、高人一等——但這都是無傷大雅的,隻是會讓他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有些不討喜罷了。

但是當真正對立起來、陷入絕境的時候。這些掌控著力量卻沒有受到同等的製約的人,才是真正瘋狂的時候。

他們發現殺死一個人,和掐死一隻兔子差不多。

且並不需要為此付出任何代價——除了那點微不足道的,來自於良心上的譴責。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屋裏屋外,同樣是煉獄。

甚至屋子裏死的人更多。

沒有參與進戰鬥的村民已經嚇瘋了,瑟瑟發抖地蜷縮在角落。

但是當玩家們清理完幾乎無法站立的屋子的時候,有人開口,“將他們趕出去吧。”

“位置已經夠用了!為什麽要趕走他們!”有人反駁。

“他們有反抗的能力。”玩家說,“除非你還想再殺一次人。”

不想再動手殺人,就將他們趕出去,讓怪物殺死他們。

這簡直像一場荒謬的地獄笑話,但不少玩家同意了。

“我們是玩家,”有人神經質地咬著指甲,不斷強調,“這些‘生門’,本來就是留給我們的。”

我們沒有做錯,也無需為此愧疚。

是那些村民不識好歹,如果他們聽話,根本不會爆發這樣的衝突。

村民想要殺死他們,所以他們還手了,隻是結果比較慘烈——這是雙方的力量差距導致的。

隻有這樣不斷地汙名化,他們才能不被內心的情緒折磨逼瘋。

健康的成年人被趕了出去,玩家們用天賦阻隔了小屋。

不是用來阻攔那些怪物的,是為了阻止想要闖進來的村民。

一些年幼的孩子被留在了安全屋裏,沒有被趕走。

或許是出於那點微弱的、幾不可見的同情心,也或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還沒徹底的“泯滅人性”。

但孩子也有思考能力,他們親眼見到這些外來的魔鬼逼死家人,又怎麽可能不痛恨他們。

恐懼、仇恨,兩種極盡激烈的情緒交織在一處,幾乎要將他們渾身血液都燒幹。

實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做不到複仇。

也因為實在是太害怕了,年幼的小孩站起來,貼著牆壁,一步一步地遠離玩家們——

她的動作當然被注意到了。但是玩家沒有在意,這樣一個普通的人類小孩,就算是用牙撕咬他們,也不可能給他們造成多少傷害,所以當然無視了這小孩的怪異舉動。

但他們都沒想到,那小孩居然是向門外走去的——

對她來說,留在這裏,比外麵的怪物還要讓她害怕。

在走出門前,她回過頭,眼裏深刻的恨意仿佛從煉獄中爬出來的修羅。讓人難以想象,一個小孩怎麽會有這樣濃稠、沉悶的恨意。

“……去死。”

在最後,她輕聲說了這麽兩個字。

是最後的悲鳴與詛咒。

一天之後,怪物浪潮消退了。

玩家們蜷縮在屋中,仿佛度過了幾年一般,骨頭每一處都是疼的,僵硬無比,好似這是一具嶄新的、難以適應的軀殼。

明明沒怎麽戰鬥,他們卻覺得無比的……無比的疲累。

終於要結束了。

耳邊屬於係統的提示音響起。

[任務成功。]

終於成功了,終於活下來了,他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但是他們強行按捺下焦躁的心情等待著,卻還是沒等到係統提示在多久以後跳轉空間,回到安全區。

迫切的渴望像是烈火般燒灼內心,連他們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麽如此的急切和……恐懼。

小孩死前的那雙眼,仿佛還深刻地印在腦袋當中,於無盡的黑暗裏不斷浮現。

直到他們又聽到了來自係統的聲音——

[確認存活:37位玩家。確認……試煉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