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一般人的看法,創業10年後,任正非已經是一個標準的成功企業家,華為也已經是一個著名的企業,前景一片光明,形勢一片大好。

1996年,華為全年完成銷售額26億元。此時的華為已經走上了快車道,以它的發展速度,用不了幾年,就會成為中國最大的通信設備製造商。

歌舞升平中,任正非偏偏是那個冷眼旁觀的人。

他眼中的華為前景明確,同時危機四伏:

華為是以7個人白手起家的,大家為了生存,為了理想,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做產品上,自發地拚命,吃住都在公司,有時候連宿舍都顧不上回,華為的“床墊文化”就是在這個時期形成的。華為的銷售員天南海北地奔波,多是偏遠城市和村鎮,不辭勞苦。華為能夠邁過創業初期的生死線,靠的就是全體研發人員和銷售人員的“不要命”。

**可以創業,但**不能推動企業一直順利發展下去。就像道德與法律,道德雖好,但治國必倚重法律,而不能隻求助於道德。

就研發而言,華為早期的產品開發跟很多公司大同小異,既沒有嚴格的產品工程概念,也沒有科學的製度和流程。一個項目是否取得成功,主要靠領導人的“英明”和個人的英雄主義,運氣好就賺得盆滿缽溢,運氣不好就血本無歸,不確定性和偶然性非常大。

華為早期JK1000交換機的失敗,便是例證。若不是任正非同時啟動了C&C08 2000門數字交換機的研發,華為早就被淘汰了。

邁過生死線後,一些以前不存在或者微小的問題開始顯露出來,慢慢成為致命的大問題。

雖然華為每年營業額都幾乎翻倍,但浪費也很大,毛利率開始下降,甚至出現了“增產不增收”的效益遞減現象。

與國際知名的電信設備製造商相比,華為在很多地方都顯得粗陋、幼稚,研發周期是業界最佳的兩倍左右,訂單及時交貨率僅為50%(國際平均交貨率為94%),庫存周轉率隻有3.6次/年(國際平均水平為9.4次/年),訂單履行周期為20~25天(國際平均水平為10天)。

更為嚴重的是,華為慢慢有了“大公司病”,開始以自我為中心,不再關注客戶的需求,後來還狠狠地摔了幾個跟頭,頭腦才重新清醒過來。

任正非就曾痛心疾首地回顧這段時期:

在90年代的後期,公司擺脫困境後,自我價值開始膨脹,曾以自我為中心過。我們那時常常對客戶說,他們應該做什麽,不做什麽……我們有什麽好東西,你們應該怎麽用。例如,在NGN的推介過程中,我們曾以自己的技術路標,反複去說服運營商,而聽不進運營商的需求,最後導致在中國選型,我們被淘汰出局,連一次試驗機會都不給。曆經千難萬苦,我們請求以阪田的基地為試驗局的要求,都苦苦不得批準。我們知道我們錯了,我們從自我批判中整改,大力倡導“從泥坑中爬起來的人就是聖人”的自我批判文化。

1994年,華為有600人;1995年,800人;1997年,5600人;1998年,8000人!“放羊式”的粗放管理弊端顯露無遺。

頭與身子眼看要分離了。任正非覺得自己跟中層的距離越來越遠,無法了解他們的想法和工作狀況,而底層員工也不知道任正非在想些什麽,感覺他的想法天馬行空,就是不落地,快要變成一個精神象征了。

盡管眼前沿用過去的土辦法還能活著,但不能保證華為今後繼續活下去。創業是企業家的第一道關口,正規化則是企業家的第二道關口,留給任正非的時間不多了,現在不著手解決,一個膨脹的公司很快就會垮掉。

創業公司成長為大公司,會經曆幾個階段?

第一個關口就是要不顧一切地活下來。這個階段,大理想是沒有實際意義的,僅僅能用來鼓舞員工。眼光和速度最重要,團隊拚搏決定一切,流程太過規範反而有害。這是一個英雄主義的階段,靠價值觀驅動的階段,也是最驚心動魄的階段。

到了第二個階段,企業必須形成自己的企業文化,管理開始被提上日程,走向職業化和流程化。公司開始顯得平淡,但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醫者無煌煌之名,少一些力挽狂瀾的英雄恰恰是企業走向成熟的表現。

很多蒸蒸日上的企業就是死在了這個階段,沒有把體量轉化為質量,死在了“中國企業平均壽命不過三年”的怪圈裏。

到了第三個階段,企業已經步入成熟期,但流程僵化、效率降低的問題會越來越突出,奮鬥精神和勤儉作風消退,企業家往往誌得意滿,喪失了“繼續革命”的內在動力。企業陷入超穩定惰性,以一種“恒定不變”的僵化模式每日重複自己,開始從內部瓦解。如果這個階段能夠有效改革,便可以延續生命;不改革或者改革失敗,企業就隻有“死亡”這一個結果。

細想一下,企業史其實與王朝史基本吻合。

任正非麵臨的就是第二道關口。

起家靠產品,壯大靠製度。從創立企業到大公司,必不可少的變革和塑造將決定這個企業是否能順利進入下一個階段。邁過去,廣闊天地,大有可為;邁不過去,就此走向衰落,煙消雲散。

相當多的企業就是折戟在了這個節點,令人扼腕歎息。“二次革命”的重要性,對所有企業都是如此。

讓我們把視線拉回1996年,看任正非在第二個關口是怎麽操作的。

痛定思痛,去掉驕矜之氣後,任正非這才清楚地給華為的企業文化做了定位:“華為是一個功利集團,我們一切都是圍繞商業利益的。因此,我們的文化叫企業文化,而不是其他文化或政治。因此,華為文化的特征就是服務文化,因為隻有服務才能換來商業利益。”

任正非的頭腦非常清醒,在1996年發表的《再論反驕破滿,在思想上艱苦奮鬥》中,他說道:“我們首先得生存下去,生存下去的充分且必要條件是擁有市場。沒有市場就沒有規模,沒有規模就沒有低成本。沒有低成本,沒有高質量,就難以參與競爭,必然衰落。”他不僅強調了活下去這一底線,而且闡明了要生存就必須大規模拿下市場,才能贏得競爭,生存下去。

從這一年,任正非對公司運作、質量體係、財務、人力資源四個主要方麵開始了持續不斷的變革,準備建立與國際接軌的管理體係。

1997年,任正非正式提出“麵向客戶是基礎,麵向未來是方向”“為客戶服務是華為存在的唯一理由”,除了客戶,華為沒有任何存在的理由,所以是唯一理由。華為必須從以產品技術為中心變成以客戶為導向、以業務投資為中心,實現職業化和端到端的流程化,淡化英雄色彩,尤其是淡化領導人、創始人的色彩。

任正非的“二次革命”,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