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稠。

薑霓按滅手機, 拿起床頭櫃上的白色小藥瓶,倒出圓圓的一小顆藥片。她其實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碰過這個藥了,今晚卻再度心緒不寧。

生吞了藥片, 薑霓戴上靜音耳機, 合眼入睡。

腦中有混亂的畫麵閃過, 別墅二樓昏暗的小屋,四年前的那場飯局, 不同的場景交織。

兩個女人的聲音時而疊在一起。

“小霓, 吃點水果吧,新鮮的芒果。”女人將果盤推到她麵前, 她坐在沙發邊, 小小的一隻, 怯生生地看著麵前陌生的女人。

她的媽媽不見了,鄰居婆婆說, 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而眼前這個女人就是她的新媽媽。

“薑霓,敬趙總一杯啊。”對方給她推來一杯芒果汁,這是她的經紀人Ada姐。

Ada姐滿眼的曖昧,瞟了眼薑霓的手包,那裏麵有張房卡。

一樣的氣息,一樣的無法拒絕,之後的高燒,渾身的紅疹,又疼又癢,她想去抓, 可有人一直捉著她的手。

薑霓掙紮。

耳邊依然是兩個女人的聲音——

“不就是過敏, 熬熬就過去了, 死不了。”

“你一個小藝人,這點酒桌上的規矩都不懂?”

她拚命掙紮,想要掙脫束縛,似有男人沉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薑霓,你幹什麽?不要命了!”

畫麵恍惚。

她站在海拔四千米的雪山崖邊,轉頭,望進一雙沉黑的眸子裏。男人的眼眸深深,眼中卷起驚濤巨浪,是震驚,也是憤怒。

薑霓忽地驚醒,從**坐起,大口大口喘著氣。

身上黏黏膩膩,全是汗。

她轉頭,落地窗外,東方既白。

床頭上,那本《飛鳥集》還攤開著,其中一句話被她畫了波浪線。

還是那一句——我是一隻曠野的鳥,在你的眼裏找到了天空。

薑霓弓著背,細細的墨綠色吊帶覆在纖薄的蝴骨上,她將整張臉埋在膝頭,烏發散落下來,幾乎將她整個人包裹住。

她又做夢了,夢到了繼母,夢到了之前的經紀人。

還有——秦硯。

*

恰逢周六,也是E家和長青集團戰略合作簽約的日子,薑霓應邀參加今天在蓉市舉行的商業活動。

車子剛剛駛入主城區,小可就接到了關琴的電話。不知關琴說了什麽,小可的表情逐漸氣憤,待電話掛斷,小姑娘已經有些咬牙切齒。

薑霓全程旁觀,唇角彎起,“怎麽了?”

小可捏起拳頭,“太過分了!E家居然也邀請了陳蔓蔓!!!”

薑霓眉頭微挑,似乎並不奇怪。

“這不是就是明擺著給陳蔓蔓抬咖,到時候陳蔓蔓那個垃圾團隊再貼著咱們炒作一下,指不定網上又要怎麽說呢。”一想到陳蔓蔓團隊的各種騷操作,還有網上的那些流言,小可就心梗。

薑霓垂眼,摸了摸圓潤的指尖,“隨便怎麽說,反正也說不了多久了。”

“嗯?”

薑霓彎眼,“記得給我取衣服,這才是重要的事。”

“哦。”小可明顯還是不甘心,“燈燈,真的不趕緊澄清一下嗎?”

“不急。”薑霓轉頭望向車窗外,蓉市的午後車水馬龍,歲月靜好。

四年前,她那麽著急地想去澄清,可沒人願意幫她澄清。

那些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誰會在意一個名不見經傳小藝人的訴求?

現在,她不急了。

一紙公告抑或一封律師函,能有多大的威懾力?她要的是一勞永逸,永絕後患。

眸光漸漸失焦,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從薑霓的視線中滑過去。

黑色轎車中,副駕駛上坐著一位沉穩的中年男人,西裝革履,麵容溫和,一雙眼睛卻極精明。

男人回頭看向坐在後排的人,不算特別標準的普通話,“阿硯,梁董最近身體不好,等會見了麵,有什麽話,你們好好說。”

秦硯昨晚接到外公秘書的電話,秘書陳叔轉達了老爺子的意思,說他今天要是敢不來,以後就再也不用來了,他就當自己沒這麽個外孫。

秦硯勾唇,“陳叔您放心,我心裏有數。”

*

君安酒店。

秦硯一路上到66樓,從電梯間出來,就有黑衣保鏢立在門口,整個樓層安靜無聲。

陳秘書按滅手機,跟上秦硯的腳步,“梁董剛剛開完會,這會還在氣頭上,等下阿硯你多讓著他點。”

秦硯點頭,走了兩步,又微頓,“陳叔,外公這次過來,除了和蓉市政府的合作外,還有沒有什麽私人行程?”

陳秘書微訝,感歎於這位大少爺敏銳的直覺。

梁氏起家於深港,這些年逐步有往內地發展的趨勢。梁國璋這次來蓉市,的確是受了當地政府的邀約。

除此之外,他此行還有一樁私事——給麵前這位,物色一個合適的對象。

但這畢竟是梁家的家事,陳秘書不好直說,隻溫和笑道:“確實還有私人行程,E家的老板亨利先生今晚來蓉市,參加旗下品牌的一個活動,梁董和亨利先生私交甚篤,這次過來,也是老友敘舊。”

E家是家族式企業,發源於法國,以香水起家,亨利是E家創始人Elaine女士的孫輩,也是整個Elaine家族的掌權人。

如今網上那些風言風語中,談論最多的可不就是E家這一次的彩妝代言人。

秦硯幾不可察地挑了下眉。

走到總統套房門口,門沒關,壓著小縫,秦硯抬手敲門。

房間裏傳來中氣十足卻又略帶嫌棄的聲音:“假惺惺個什麽,進來。”

秦硯推門進來,梁國璋正端坐在深棕色真皮長沙發的正中,漆黑發亮的拐杖立在腿間。

老爺子已經年近八旬,一頭銀發,高定西裝剪裁合體,撐起朗正身形,白襯衫領口一絲不苟地係著黑色領結,極正統的英式裝束。一雙精明的老眼望過來,盡是上位者的威壓。

誠如陳秘書所言,老爺子心情不佳。

“外公。”

“你還有臉叫我外公。”梁國璋握著拐杖,重重點了下地,木質的拐杖敲在地毯上,沒發出什麽震懾的聲音。

梁國璋眼中閃過訕訕。

秦硯勾唇,走上前,在他旁邊的單人沙發裏坐下。

他弓背,手肘撐在膝頭,不太有正形。

梁國璋看他這副混不吝的樣子,頭疼。

“回來這麽久也不和家裏說一聲,要不是你爸開會的時候聽說了你的事,你還預備瞞多久?”

秦硯扯出個笑,“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我說出來幹嘛,您知道的,我打小報喜不報憂。”

梁國璋:“……”

梁家家大業大,孫輩眾多,可一眾孩子裏,梁國璋最喜歡的就是小女兒的這個兒子,打小就聰慧過人。若不是這小子主意太正,當年高考過後不顧家裏人的反對,報考了軍校,梁國璋甚至打算培養他接掌梁氏。

“當初讓你跟著我從商,你不肯,現在倒好——”梁國璋到底還是舍不得說重話,上下打量了一番許久未見的外孫,“我怎麽瞧著,你瘦了。”

“沒,您別擔心。”

秦硯話少,梁國璋是知道的。

他不願意說的事,沒人能撬開他的嘴巴。

梁國璋沒再詢問他在IAR的事,祖孫倆閑話了幾句家常,梁國璋輕咳了聲。

“明天跟我一起去趟你祝伯伯家裏。”

“明天要回影視基地。”

“……”梁國璋瞪他一眼,“還好意思說,你現在在那個什麽影視基地做什麽顧問,你倒是給我說說,怎麽想的?”

梁國璋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

他這個外孫,從小到大都是絕對的佼佼者。海軍陸戰隊曾經最優秀的軍官,IAR特遣救援隊最年輕的隊長,如今卻在給一個劇組打工。

梁國璋覺得心口疼。

“都是工作,服從安排。”

秦硯簡單一句帶過,梁國璋壓下心頭的火氣,“你祝伯伯家的小女兒前段時間剛剛回國,你們打小就在一處玩兒,正好……”

“外公。”秦硯打斷了梁國璋的話,老爺子打的什麽如意算盤他心中清楚。

“我沒那個意思。”

他拒絕得幹脆明白,倒讓梁國璋這個在商場上說話但留三分的人一時有些接不住招。

半晌,梁國璋輕歎了口氣,“你也老大不小了,當真就不考慮談個女朋友?這些年你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也沒什麽認識好姑娘的機會,不談戀愛還說得過去。可現在既然回來了——”

“談過。”

梁國璋被噎了下,鮮少的詫異。

他琢磨著“談過”這兩個字,那意思就是分了?

秦硯已經起身,“外公,我還有事,您剛下飛機,先休息會兒,晚上我過來陪您吃飯。”

這是打算逃,丁點不想聊和祝家小姐有關的話題。

梁國璋一向管不了秦硯,無奈地擺擺手,“趕緊走趕緊走,看著心煩。”

秦硯正要抬步,梁國璋又開口:“晚上我有一個酒會,要招待位老夥計。隨行的翻譯生病了,你過來搭把手。”

蹩腳的借口,堂堂梁氏董事局主席會缺翻譯,更何況梁家百年旺族,梁國璋自己就精通四國語言。

秦硯沒戳破老人家那點心思,唇角勾了下,“成。”

梁國璋輕哼了聲,扭過頭,便是不打算再浪費口舌。

秦硯牽唇,也沒再停留,轉身大步出了房間。

待秦硯出了門,梁國璋還在想“談過”的事兒。梁國璋縱橫商場六十年,看人看事極準,方才秦硯那“談過”兩個字,明顯就是還沒放下人家姑娘。

這混蛋小子眼高於頂,能他讓惦記的姑娘——梁國璋著實有些好奇。

而更讓梁國璋不解的是,按著這混蛋小子的性格,談了又分的事是決計不會和家裏人提半個字的,這回怎麽就這麽痛快的招了呢。

梁國璋握著拐杖,輕點著地毯,琢磨著這件事。半晌,老爺子開口,“陳林。”

陳秘書走進來,“梁董。”

“去給我查查,這混蛋小子最近在那個影視基地有沒有跟什麽姑娘……”梁國璋輕咳了聲,“走得比較近。”

陳秘書:“……?”

見陳秘書欲言又止,梁國璋問:“還有事?”

“梁董。”陳秘書輕咳了聲,“小小姐方才打了電話過來。”

梁國璋直覺沒有好事。

小小姐是秦硯的妹妹,剛剛大學畢業,是個追星達人。小姑娘性子活潑,又得秦梁兩家多年嬌養偏寵,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祖宗。

“說……”陳秘書頓了下,“她最喜歡的明星薑霓今晚會參加E家的活動,想請您……”

梁國璋繃著臉:“說。”

“幫她要個簽名。”

梁國璋:“……”

作者有話說:

小小姐:這聲嫂嫂我先叫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