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傍晚, 沿路的西府海棠開得正盛,一簇簇的粉白壓在枝頭,搖搖欲墜。夕陽將天空塗抹成橘粉色, 深深淺淺排鋪開來, 濃墨重彩, 仿若一張瑰麗肆意的畫布。

筆直的高速上,重型越野將影視基地遠遠拋在身後, 往開發區的方向駛去。

蓉港開發區是蓉市政府這幾年新規劃的經貿區, 設立之初就邀請了大批知名企業入駐,如今短短五年, 昔日荒無人煙的市郊已經變成蓉市的形象新區, 異常繁華熱鬧。

途經會展中心的時候, 秦硯放緩了車速,車窗外音樂聲震耳欲聾, 似乎是一個嘉年華。不遠處臨時搭建了一個複古工業風的黑色方盒建築, 占地麵積極廣,人流湧動。

車子經過黑色建築的時候,薑霓的目光一直投落在那處。

秦硯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了一個射擊俱樂部。門口的工作人員穿著日係動漫裏的學院服,在邀請路過的行人進場體驗。

俱樂部的門前站著一排人偶小熊,正手拉手在跳兔子舞,憨態可掬。

秦硯忽然就懂了薑霓那晚的話:打槍、小熊,沒有。

“你那天說的槍和小熊,就是這個?”

“啊……?”薑霓微怔,搭在腿上的指尖收了收。

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久到在薑霓的記憶裏都有些模糊。

彼時她隻有五六歲, 被鄰居小朋友排擠, 說她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她一個人難過地坐在小區外的大樹下,等媽媽回家。

那天是六一兒童節,是她的生日。

直到天黑,媽媽都沒有回來。

小區外的空地上,熱鬧的夜市陸續擺開,大約是因為過節,長長的一條路,擺了各種各樣的小攤。除了吃的用的,還有小朋友最喜歡的各種小遊戲。

氣球射擊便是其中之一。

來來往往很多小孩子,他們被爸爸媽媽牽著,抑或跟著年邁的長輩,每一個人臉上都漾著笑。

薑霓在那處氣球射擊攤前停下,看大人們帶著孩子去努力贏得喜歡的獎品,有些年紀大的小孩子躍躍欲試,脫了靶,可還是笑得好開心。

她沒有爸爸,媽媽也沒有回來,沒人給她過生日,也沒人帶她過兒童節。

那一晚,薑霓就站在那裏,看著牆上掛著的小熊獎品發呆。

要是她能有這樣一隻可愛的小熊,該多好啊。

再後來,媽媽因為找不到她大發雷霆,她六歲的生日是躲在被子裏,哭著度過的。

關於那個射擊遊戲和小熊的事,薑霓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卻沒想到,會在生病的狀態下全盤向秦硯脫出。

車子倏地停下。

薑霓抬起眼,唇角彎著不太自然的笑,“那時候太小,不懂事。”

“下車。”

“嗯?”

秦硯抬抬下巴,衝著不遠處的射擊俱樂部,周圍便是熱鬧的嘉年華。

薑霓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來過這種地方了。

小的時候沒人帶她來,後來進了娛樂圈,不方便來。

她看著窗外湧動的人流,神情有些微怔。

左邊的耳朵上忽然掛上軟繩。薑霓轉頭,望進了秦硯眼底的溫軟。

“燈燈小朋友,戴好口罩。”

薑霓自認不是一個喜歡臉紅的人,可在這一瞬,觸上秦硯眼底的揶揄,她幾乎一瞬間便麵紅耳赤。

他叫她燈燈,還叫她小朋友。

“不要亂叫。”薑霓低眼,輕聲開口,努力掩飾自己的不在然,抬手將另一側的口罩繩掛好。

“不能叫?”

“燈燈是我粉絲給我取的昵稱。”

秦硯側眸看她,“怎麽,不接受男粉絲?”

薑霓:“……”

她不想理他了。

薑霓下車,傍晚的風有些涼,她輕輕攏了攏身上的披肩。俱樂部門口的工作人員看到這一對過分出挑的男女,快步走上來,笑盈盈道:“帥哥,給你女朋友贏個小熊吧。”

秦硯停下腳步,“什麽小熊?”

工作人員指著俱樂部的正門,“我們這款是設計師係列,累計三萬分,就能帶回家哦。”

秦硯望過去,各種顏色的毛絨小熊被放在亞克力的透明盒子裏,擺了整整半麵牆。

不算很大,做得卻很精致柔軟,像薑霓說的,很可愛。

秦硯偏頭問薑霓,“這個行嗎?”

薑霓的思緒還停留在剛才的“女朋友”三個字上,被秦硯忽然一問,有些微怔,“什麽?”

秦硯的視線在她身上凝定,“最近怎麽這麽呆?真燒傻了?”

薑霓:“……”

漫展人來人往,有一群人往薑霓這邊湧來,秦硯下意識將她護住,薑霓本能抬手,柔軟掌心撐在秦硯的胸口,隔著薄薄的布料,她能清晰感受掌下肌理的蓬勃,甚至他強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牽動著她的脈跳。

“問你,這個小熊可以嗎?補你原來的那個。”秦硯低著眼,又問了一遍。

姑娘柔軟的掌心貼在心口,秦硯忽略掉身體的異樣,喉結輕滾。

薑霓微微昂頭,在他沉黑的眸子裏看到了熠熠的光。周遭人潮湧動,吵吵鬧鬧,薑霓清晰地捕捉到了秦硯的一個“嗯”字,尾音上挑,又一次的詢問。

*

這間俱樂部名叫JeJe,是這次嘉年華的主辦方。

傍晚時分,偌大場地裏人頭攢動,一道道泛濁的光柱交織,橙黃、棠紫、粉黛,昏暗光線碾壓空間,襯得視線盡頭的巨大牆屏愈發明亮耀眼。

屏幕上正在上演一場人機對/狙。

“八十、九十、九十、九十……”電子音接連響起,播報著每一槍的得分。屏幕裏,持著長/槍的雇傭兵正在瞄準,槍/口甫一對準,屏幕上綻開一個紅點。

“wow——”

電子音播報“滿分”。

驚歎起哄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穿著超短裙的女孩子尖叫著,霧粉色的眼影凝閃著剔透晶瑩,空氣裏彌散著勾人的香水味。

這不像一個電子射擊場,更像一個靡麗的夜場。

熙攘的人群裏,秦硯一直緊緊扣著薑霓的手腕,將人牢牢護在身邊,為她隔開一方安全的空間。

“不習慣?”秦硯偏頭問她。

打從進來,秦硯就察覺了她的緊張。

“還好。”

“那手攥這麽緊?”

“……”

秦硯毫不猶豫地戳穿她,薑霓微微放鬆了蜷緊的手指,也不再嘴硬,“以前沒來過。”

她像一個誤入兔子洞的小女孩,麵對一個光怪陸離的全新世界,眼底的緊張、新鮮、興奮,藏都藏不住。

片刻,兩人穿越人/流,站在射擊位前,麵前的超大牆屏上一場荒野對狙正在各就各位。

藍絨布上靜置著一把競技手/槍,通體烏金,觸手冰涼。

秦硯捏著槍柄,掂了掂。

“你……可以嗎?”

薑霓有些緊張,這和她小時候看的氣球射擊可不一樣。

秦硯瞥她一眼,“忘了我從前是做什麽的?”

是哦,在去IAR之前,他是軍人。

薑霓沒深究過秦硯的過去,但大抵也可以揣測,能成為IAR特遣救援隊最年輕隊長的人,在部隊也應該是佼佼者。

“想要哪個?”

“嗯?”

秦硯抬抬下巴,示意她看獎品區。

整整一個展台,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毛絨小熊,大的約有兩米高,小的不過巴掌大。小熊柔軟的茸毛被漂染成各種顏色,仿若走進一個巨大的棉花糖童話工廠。

六歲那年,一個廉價的小熊薑霓沒能擁有。

如今,卻有人問她,想要哪一個?

“哪一個都行嗎?”

秦硯側眸,眸光定定。

倏爾勾唇,他說:“哪一個都行。”

“我想要那個。”薑霓指著正中間的一隻不過三十厘米的小熊,深藍色,是本場最特別的一隻,丹麥著名玩具設計師Julie的手工原款。

按照遊戲規則,想要拿到這隻小熊,就要連續贏下十場對抗賽,前九輪是人機賽,最後一場——嘉年華辦了快要一周,還沒有人能堅持的最後一場,是以也沒人知道,這最後一場是怎麽個比法。

見秦硯不語,薑霓昂著下巴,“我要,當然就要最好的那一個。”

她看著秦硯,烏亮的眸子裏落了浮光燈影,亮得宛如星河。

“你應該知道,我從不將就的。”

秦硯沉默一瞬,似是在思考她這句話的深意。

旋即他點頭,寵溺的語氣沉澀,“行,給你最好的。”

清晰認真的一句話落進薑霓耳中,她眸光熠熠,一瞬不瞬地看著秦硯。

君子一諾千金。

秦硯誠然是個君子,言出必果。

秦硯已經捏著槍柄,抬手,肩臂延展成平直的一條線。他戴著護目鏡,衝著一旁的工作人員抬抬下巴,“關了。”

他指的是電子播報。

工作人員從善如流,畢竟有很多顧客槍/法太爛,準頭奇差無比,並不願意被這樣循環著公開處刑。

秦硯已經轉過頭,眸光凝落在牆屏上,唇角抿起冷銳。

這樣的秦硯,薑霓不曾見過。

過分的專注,心無旁騖。

黑色的飛行夾克依然敞著,純白的T恤邊搭在複古金屬扣上,露出一截深色皮革。神情嚴陣以待,偏偏整個人又透著散漫不羈的鬆弛感。

一旁有灼熱的視線落在秦硯身上,薑霓瞥了眼,又往秦硯身邊靠近了小半步。

獵豔的女孩子頓時明白,和同伴嬉笑,“帥哥果然都有女朋友,退了退了。”

薑霓低著眼,烏黑的發遮了她紅紅的耳尖。

“嘭——”仿聲一刹擊碎屏幕,留下鮮紅的血點,沒了電子音播報,這快而啞的一聲尤為清晰,牆屏似乎被擊碎,100的字樣跳出,上滑。

“嘭——嘭——嘭——”

繼而是接連不斷的沉悶仿聲,疊著屏幕上不斷跳出又不斷上滑消失的滿分,秦硯身姿筆直地立在射擊點,肩臂線條紋絲未動,隻腕骨輕轉,帶動槍/口,一槍一個血點,彈無虛發。

1分21秒,秦硯食指繞著扳機護圈輕轉,金屬槍/身倏地被修長的指骨捏住。

第一輪人機對狙已經結束,屏幕上,秦硯還是滿血。

現場鴉雀無聲,守著播音器的工作人員已然傻眼。

原來不是準頭太差,是槍/法太快太好,人家嫌電子播報……太慢太吵。

工作人員咽了咽口水:這年頭,裝逼都要開這麽大麽……

忽地,現場響起高昂的喝彩聲和尖叫聲,驚歎不絕。

一片吵鬧聲中,秦硯偏頭,看向身邊的薑霓,“害怕?”

他低眼,看著薑霓細白的手指緊緊捏著他外套的邊。

薑霓有些怔然,雖然周圍很吵,但她還是聽清了秦硯的問話。

她搖頭,“不怕。”

她隻是有點緊張。

方才的一分半鍾,比她第一次試戲還讓她緊張,喉嚨口像是被什麽梗著,連吞咽都變得困難。

“嗯。”

第二場即將開始。

秦硯忽然換了左手持/槍,垂下的右手落在身側,摩挲到薑霓的軟而纖細的手腕,於眾人看不到的暗處,緊緊扣住。

一瞬的驚慌,薑霓眼睫輕顫。

手腕被秦硯扣著,寬厚包裹纖細,讓她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下來。

薑霓能清晰感覺到秦硯掌心的溫熱,還有那層薄薄的繭,她好像知道,這層薄繭是怎麽來的了。

1分17秒。

1分19秒。

1分23秒。

……

待第九場人機戰結束,現場的所有人似乎都已經對所謂“滿分”無感了,這個男人甚至精準的將每一局比賽都控製在一分半以內,人們開始打賭,賭秦硯是不是能贏下最後一輪比賽。

人聲鼎沸。

昏暗的光線裏,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緩緩從鐵藝樓梯上走下,深棕色的頭發紮在腦後,眉目深朗,胡子濃密,是個外國人。

看到來人的一瞬,秦硯微微皺眉。薑霓察覺他的異樣,站在他身邊,亦不動聲色。

男人的眸中卻一亮,帶著隱隱的興奮,“秦?”

是……熟人?

薑霓眸光鎖定來人,聽身後有人竊竊私語。

“靠,原來最後一輪居然是和傑尼比。”

“傑尼是誰?”

“JeJe的老板,從前在皇家特種部隊服役,外號槍/神。”

“草……”

薑霓莫名開始緊張,她甚至有點後悔要那隻小熊了。

其實她一點也不貪心,隻要有一隻……哪一隻,都可以。

她正要開口,便見秦硯勾唇,“三分鍾。”

“嗯?”

“這一次要久一點,三分鍾,給你拿到最好的。”

傑尼也是特種兵出身,耳力極好,聽見秦硯的話,目光瞥向他身邊的薑霓。

薑霓攏著黑色的羊毛披肩,雖然口罩遮了五官,但一身風情難掩。**在外的鎖骨一帶凝白如脂,披肩下修身的軟綢裙更是將身形包裹得玲瓏有致,腰臀比優越到了極致。

“wow~”傑尼操著一口流利的德語,“你的妞很正。”

薑霓聽不懂,“他說什麽?”

秦硯勾唇,“誇你漂亮。”

薑霓:“?”

傑尼微微挑眉,問秦硯:“換個玩法?”

“隨便你。”

懶散又倨傲。

傑尼朗笑出聲,眼中卻帶了強烈的勝負欲。

“二十發。”

秦硯點頭,“可以。”

二十發紅外子/彈,累計得分高者獲勝。

“還是一分半。”秦硯轉頭,在薑霓耳邊補了句。

薑霓不解,傑尼卻聽懂了。之前以為是對狙戰,秦硯告訴薑霓,要三分鍾,因為對手不再是機器,而是同樣槍/法出色的皇家特種兵。

秦硯從不輕敵。

但現在,規則變了,隻有二十發子/彈,所以秦硯告訴薑霓,隻要一分半,他就能結束比賽。

傑尼哼笑,“聽說你們中國有一個成語,叫——水滿則溢。”

“我們中國還有一個成語——”秦硯勾唇,齒間輕而清晰地咬出四個字:“手下敗將。”

傑尼:“……”

現場的人早已經屏息凝神,無數目光投向秦硯和傑尼,期待著一場高手對狙。

在一眾渴盼的目光中,秦硯忽而轉頭看向薑霓,“要不要試試?”

“我?”薑霓眸中驚訝難掩。

秦硯點頭。

“想要的,自己去爭取,不依傍任何人。”

帶了魔法的一句話,薑霓忽然就有些躍躍欲試。

“可是,我不會。”

她有自知之明,拍戲的時候拿著道具耍耍帥還行,這種競技賽,她不行。

“我教你。”

“可是……”

“就說想不想。”

薑霓咬唇,旋即重重點頭,“想。”

那種血液在沸騰的貪婪和想。

於是,在一眾人的凝視矚目裏,薑霓摸上槍柄,身後傳來一陣倒抽氣聲,薑霓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比上一次拿金鹿影後都要緊張。

冰涼的金屬觸感上沾染著男人的體溫,射擊競技槍要比道具沉,薑霓肩膀有傷,想要拿穩並不容易。

倏而手被秦硯握住,溫熱的氣息落在薑霓耳後,“別緊張,瞄準。”

後背貼上秦硯的胸口,男人的體溫似乎比她的高,薑霓感知到熱意在傳遞,源源不斷。

一旁,傑尼也已經準備好,看到秦硯居然攬了個女人在懷裏,微微挑眉。他並不介意秦硯的這個行為,朗笑了聲,依然用德語揶揄道:“隻知道你槍/法了得,卻沒想到,泡妞也是高手。”

薑霓微微皺眉,小聲問秦硯,“他又在說什麽?”

秦硯勾唇,眸光凝定在屏幕上,答得心不在焉,“誇你漂亮。”

薑霓:“?”

剛才誇她漂亮隻講了一句,這一次卻嘰裏呱啦講了這麽多,欺負她聽不懂德語是不是?

秦硯握著薑霓的手,輕輕捏了下,提醒她:“專心點。”

他的下巴擦過她柔軟的發頂。

“嘭——”

屏幕上精準綻開血點,薑霓被後坐力震得虎口發麻,可心跳聲卻幾乎蓋過了槍/聲,她聽見自己的怦然的脈動,周身的血液都跟著沸燒起來。

身後,秦硯把薑霓牢牢扣在懷裏,握著她的手,不急不躁。兩人的手指幾乎交扣,勾出纏綿姿態。

鼻息間有清新的花香,是薑霓喜歡用的香水,如荒野玫瑰一樣靡豔的尾調,和秦硯身上幹淨的皂粉味交纏在一起。

屏幕上不停地出現小紅點,薑霓隻覺自己已經聽不到其他聲音,隻有耳邊嘭嘭的仿聲,顯示屏上的分數在成倍上翻。

最後一槍落下,分數定格。

60010:60000

他們堪堪比傑尼多了10分。

用時1分22秒。

“秦硯,我們贏了!”薑霓轉身攀上秦硯的脖頸勾住,像曾經無數次那樣,不害羞不做作,熱烈得像是貢拉雪山最明媚的太陽,幾近灼眼。

秦硯看著她眼底湧動的光,輕嗯一聲。

一個字,一個音,隻對她才有的寵溺。

“可是燈燈小朋友——”他貼著薑霓的耳朵,聲線沉澀,“再不鬆手,你就要這個樣子被拍照了。”

作者有話說:

燈燈:我也不想的,可是他叫我小朋友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