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主城之外世界的真相在某個毫不起眼的日子被揭露,好奇以紛雜議論的形式持續了數日,又逐漸被下一個話題稀釋,最後成為了大家所默認的常識中的一點。

社會中有什麽在一點一滴地發生著變化,又悄然到無人察覺,隻有當許久之後的以後,人們突然想起來那之前的模樣,或許才會慨然一句:哦,原來我們曾經那般地活過。

就如同此時此刻,出現在靶城的普通人。

“誒,你家向導又來接你了。”

陳明是第十三批被派往靶城的普通人。追求刺激,實現抱負,滿足好奇,亦或是單純地換取工薪……普通人自願前來靶城的理由多種多用,這在中部城市群中並不算罕見,卻大抵是殊途同歸的。

陳明隻不過是隨大流中的一員——畢竟來這種地方工作,身處黃沙與廢墟之間,與某些看不見的巨大生物搏鬥,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不是嗎?

作為一名後勤人員,他已經在這裏待了三十七天了,認識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哨兵的存在。

就比如此刻他正喊著的那人。

“王哥?”

坐在休息室最裏麵角落處的哨兵這才聞聲抬起了頭。

唐珩重複過很多遍,自己與那人的關係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但這邊的人往往一邊點頭應著,一邊又用揶揄的眼神表示著他們並不相信,久而久之,唐珩便也不願意再繼續去解釋了。

聽到那人來了的消息,唐珩皺了皺眉,卻還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將擦拭的布料放到一旁,又將短刀隔空擲給傳話的小陳——巨大的衝力砸得陳明向後趔趄了幾步——然後徑直走了出去。

這一處靶城與主城的距離不遠,甚至在真相公之於眾之後,用於隔離的中轉站就逐漸失去了原有的作用。

可即便如此,靶城也不是隨意什麽人都可以來去自如的,更何況那麽一個非在編人員。

“小珩。”

唐珩抿了抿唇,可終還是走了過去。

“……舒先生。”他生硬地喊道。

在與江封結合之後,出於占有欲的天性也好,想要做些什麽以提供幫助也罷,唐珩是不太願意立即和江封分開的,可是他知道江封有自己的安排,便也暫時聽從了對方的話,回到了房間休息。

而當他洗了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將身上的粘膩曖昧全部洗淨之後,發現房間裏多了一個人。

就是當初說可以送他過來的溫景煥。

溫景煥跟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非常勵誌的故事,關於一個籍籍無名的向導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頂峰的——由於講述者的敘事技巧,還他媽挺感人,如果自己沒有從當事人聽到過更詳細的版本的話。

唐珩津津有味地聽完了溫景煥的所有敘述。而當溫景煥故事講完了、就在他準備客氣禮貌地將對方請出去的時候,溫景煥話鋒一轉,又問道:“你想過江封現在的處境嗎?”

這話確確實實地紮進了唐珩的心窩子。

當然,紮心並不代表唐珩就這麽聽從了他的話,也不代表他準備就此打著“為了對方好”的旗號玩消失,唐珩隻是難受了一小下子,再然後,該趕人還是得趕的。

可就是難受的這麽一小下子,就讓唐珩又著了溫景煥的道。

有了與向導的連結之後,精神暗示的效果大打折扣,是以溫景煥最後不得不動用偽向導信息素作為輔助。

無論手段如何,哨兵在橫眉冷對之後,最後還是溫順地昏過去倒是真的。

於是,之後便有了江封回來時找不到人的那一幕。

但溫景煥沒有料到的是,他偷送回主城的人,被半道解了胡。

關於唐珩是如何被秦宏找到、秦宏的安排到後來又是怎麽陰差陽錯地順了舒梓的意,這個過程姑且不論,總而言之,當唐珩一覺醒來之後,看到的就是舒梓。

又或者更確切地說,從唐珩的角度來看,是他的院長——那個真正的“舒先生”。

唐珩的記憶還殘留在意識消散前的那一刻,所以當他清醒過來之後,他氣憤地下意識就要身邊人揮拳過去,然後,拳頭就硬生生地停在了那人臉側。

“小珩。”

那人輕笑著,眼角綻出和藹的細紋,是與記憶中除去時光的痕跡以外相差無幾的模樣。

重逢以後,唐珩一開始是欣喜的,而就在他忐忑地準備詢問對方這些年的經曆時,舒梓卻一字一句地敲碎這份喜悅。

——你長大了……

——抱歉,小珩,之前一直沒有主動出來與你相認。

——就像阿煥與你說的,我確實與他認識。

——一開始的時候,你與那位向導的相遇,是我與阿煥一手促成的。

……

“有什麽事情嗎?”唐珩站在原地等了許久,沒有等來回應,不得不主動詢問道,“如果沒事我就先回去了,還有事,最近忙。”

說罷,唐珩就準備回去,就像這段時間一直以來的那樣——他不知道應該怎麽麵對這個 被自己喚作“院長”的人。

說恨,是恨不起來的;說親昵,卻也不再會了。

“陪我去一個地方吧。”舒梓道。

準備轉身離去的唐珩腳步一頓,“什麽地方?”

他轉身回來,看向舒梓。

舒梓並不為他這種外露的情緒所擾動,依舊亭亭地站著,隱約還有幾分約束訓練過的痕跡,隻是已經非常淡了。

舒梓:“就隨處走走吧,不會耽擱太久的。”

唐珩垂首看了一眼終端——正值休整期,短時間內不會再有召集或者出任務的安排。

“行。”唐珩遲疑片刻之後,點頭應了。

……

唐珩以為舒梓會和他解釋這一切的動機。

他絲毫不懷疑,如果院長稍加技巧地講述,他是會被說服的,因為這是一手將他養育大的人,即便多年不見,也終究還是特別的。

然而並沒有。

說是出來隨處走走,似乎真的就是閑逛,他們步行了很遠,沿著安全區的最外緣一直往前,繞過限製的哨卡,最終走到偏僻的某一處。

察覺到周圍蟲族的存在,唐珩不由地皺起了眉。

這對他並不能算得上是威脅,即便沒有攜帶武器出門,這種密度的蟲族也不會帶來足以致命的傷害,更別說他還有崽子。

像是感知到了唐珩的想法,大虎輕嘯一聲,出現在了現實世界。

舒梓也注意到了崽子。

“大頭,好久不見了。”

崽子望向舒梓,模樣有些激動,它猶猶豫豫地站著,瞅了唐珩一眼,又看看不遠處的院長,不知道該怎麽做。

而舒梓的量子獸一直沒有出現。

這是一個晴天,陽光燦爛,卻遠沒有刺眼的程度,光線傾斜而下,照耀得大地漾起一片暖洋洋的懶意。起風了,沙塵像是縈繞的嵐氣,輕淺地蘊在斷壁殘垣構成的山丘中。

舒梓尋的這處是整個區域的至高點,將近十米的高度,由於外牆被啃食殆盡,第三層更像是精心設計的天台。

“小珩,熊俊應該和你說起過上一任黑暗哨兵的故事吧?”

興許是陽光太好,連舒梓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影影綽綽。

“我和他的相識,是在二十年前的一個晚上,由於任務要求,我找到了他,希望他為軍部效力……嗬,狠厲得像是獨狼一般的哨兵,一個人幹翻了整條街的仇家,巷道裏盡是血腥味,然後他就那麽坐在牆角,問我是誰。

“我說,我沒有惡意,是來向他尋求合作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按在了牆壁上……那個時候,我從沒有想過最後的結局會是這樣,在我想象裏,可能隻有兩個結局,要麽是任務成功,他願意為軍部效力,消滅蟲族;要麽是任務失敗,我就當作被狗啃了一口,也沒有什麽。

“後來發生的事情,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又有什麽地方不太一樣,他作為黑暗哨兵,本是不需要向導的,卻又偏偏喜歡拎我在他身邊,我與他一起,見證了最初的靶城的誕生,也與他一起,構建了‘灰鴿’。

“再後來,蟲族的事態愈發嚴重,在真相未被揭露和接受的當時,造成的傷亡需要有一個合理的替罪羊,他就順理成章地最佳人選。

“那天,他和我說,明天是他的生日,塔裏有一個會議他必須出席,等會議結束之後,讓我去接他。

“小珩,有人來接你了。”

唐珩不明所以地往後看去,可剛一回頭,什麽都還沒有看清,就見眼角那人邁出了一步。

他聽見舒梓很輕地笑了一聲。

“真好。”

前傾的身體自樓頂墜落,被途經的蟲族一口吞下,像是入水的柳絮,靜悄悄地,半星水花都未曾濺起。

而怔忡間,唐珩不由自主地再次往身後看去,看向樓梯口緩慢顯現出來的身影,看那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已然建立的連結悠悠地傳遞著彼此的情緒,煦暖而持久,如冰雪初融時從高山上蜿蜒而下的溪流,自此以後便匯江成海,綿長不絕。

“來了?”

“嗯,來了。”

“以後呢?”

“不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