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十月末,北方的落花時節,江南一帶的桂花卻是開得正盛。
我下了劇組的保姆車,還沒走到片場門口兜裏的手機就響了,掏出來一看,屏幕上赫然顯示著“幼幼”二字。我心裏沒由來的一躁,想都沒想就掛掉了電話。
《訴情》片場裏剛拍完一場男女主角重逢的戲,王建國喊卡,似乎對大家的表現非常滿意。他摘下頭上的耳機往椅背上一靠,從懷裏摸出包煙來點上一根,跟走到監視器的陶雪池說話。
幾個月不見,他們還不知道我要來探班,這真是嚇他們一跳的好機會。我把食指抵在唇上不停的示意身邊的工作人員裝作沒看到我,悄聲走到陶雪池身後,“呔”的一聲大喊馬上就要出口,卻愣是被自己的手機短信提示音搶了先機。
我笑著衝監視器前回頭的幾人擺手,心裏暗暗恨著短信來得不是時候,掏出手機來一看:
“今晚不回來吃飯?
發件人:幼幼”
我狠狠翻了個白眼兒,把手機調成靜音揣進兜裏。
誰理你!
王建國同誌跟我擁抱了一下,拍著我的肩膀笑的一派豪放:“墨七,怎麽來的這麽突然?”
確實有些突然,我也是今早才決定來探班的。
這幾天我一直奉行著之前做下的決定,對林幼清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對待原則。直到今天早上,他就著小米粥吃完了兩片饅頭片,放下碗筷,目光有些閃爍,似乎是釀了很沉的笑:“墨七,你這麽多天不理我……”
他皺著眉頭,眼裏的笑意卻絲毫沒有削減:“是在害羞?”
我手上筷子一鬆,煎蛋“噗通”一聲就掉進桌上的牛奶杯裏,濺出的牛奶迸了我一臉。
老子頂天立地英雄漢,害你個大表妹蹦擦擦的羞!
我衝著王建國嘿嘿嘿的幹笑,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臨時決定的,這不是想你們了麽。”
《訴情》劇組在影視城徘徊了五個多月,現在戲已經拍了三分之二,目測再有三兩個月就能完活兒。這進度比事先預想的要快。今兒收工早,王導振臂一呼表示今晚請客為我接風。我屁顛屁顛的去了,等一行人吃完飯回到酒店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鍾了。
向來少風悶熱的江南一帶似乎隻有在這種深夜才有暗流洶湧的寫意殺氣。山下影視城裏還有片場的燈亮著,不知是哪家劇組在趕夜戲。小白把我的行李放在了玄關旁邊的行李架上就回了房間,陶雪池毫不見外的坐在**非吵著要一起睡。我坐在床邊的椅子裏看著山下影視城的遙遠的燈火出神,明明折騰了一天有些困,卻又隱隱地覺得有些不放心似的睡不著。
“嘶嘶。”陶雪池聽見小白關門的聲音,一個鯉魚打挺從**翻起來,一臉八卦的湊到我眼前:“墨七,你最近什麽情況?”
“啊?”我端茶杯的手被杯壁燙的一哆嗦,這才回過神來:“什麽什麽情況?”
我把手伸進外套兜裏摸到手機,習慣性的拿出來按開屏幕,一看不要緊,下了我一跳。
37個未接來電,誰這麽催命啊?
陶雪池坐到我對麵,一臉鄙視的看我:“別裝了你。”
我解開屏鎖看著未接來電那一串兒同樣的名字,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隨口答道:“我裝什麽?”
剛說完,屏幕又亮起了來電顯示,“幼幼”兩個纖細的黑體字直直的打在我眼底,讓心裏那點在麓林時還竄的很旺的火氣似乎一下消減了不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起電話,手機聽筒放到耳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那邊的聲音像是很急:“紅塵,你在哪兒?是不是出事了?”
“在影視城,”我說著,莫名的有些心虛,補充道:“內什麽,雪池拍騎馬戲摔死了……咳,快死了,我來看看她。”眼見陶呆衝我瞪眼咬牙,我趕忙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哦,這樣。”他頓了頓,問我:“住處安頓好了?”
“嗯,安頓好了。”我說完覺得自己沒必要跟他說這麽多,連忙說:“行了行了困死了,我掛了拜拜。”
掛了電話起身去拆行李箱,把睡衣拿出來放到**,我剛把上衣脫掉,一低頭就看見陶呆還坐在椅子上,一雙眼睛冒著閃爍的綠光,死死的盯著我。
“……你要幹啥……”我雙手護胸,警覺的看著她,覺得她的眼神實在是太過饑渴,忍不住告饒:“雪池啊,姐妹兒求你,出櫃之前想想自己的父母,實在直不過來也別奔著我啊……”
她被我說的一愣:“什麽啊!”頓了頓,她眼睛裏的綠光更盛:“剛給你打電話那個,誰啊?”
我說:“沒誰。”一邊穿睡衣一邊覺得她今晚兒好像格外的亢奮,:“你打了雞血了?拍了一天戲不累啊?趕緊睡覺!”
“嘖,你還真以為我是來找你睡覺的啊!”她一激動就從椅子上站起來,跑到我麵前抓著我的肩膀前後一頓搖晃:“之前晨曦來的時候都跟我說了,你跟那個林麵癱有事兒是吧!你都不告訴我,墨七你真行!”
我被她晃的直迷糊,腦漿都快從耳朵眼兒裏飛出來了,好半天才掙脫她的魔掌,睡褲都不換了趕忙就地往**一趴:“陶雪池,最近你拍戲不累閑得慌是吧!還有空八卦我,趕緊睡覺!”
世界清靜了,身後許久沒了聲音。
雖然這是我想要的結果,但一下清靜到這個程度實在是有些太過匪夷所思。我回頭一看,心裏咯噔一聲。
陶雪池站在床尾,低頭看著腳下的地毯,兩個腮幫子鼓起來,像一隻倉鼠。
作為相識近十年的老友,我很清楚她這是又不高興了。這人心情時尤其愛鑽牛角尖,我心裏叫了聲祖宗誒,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安慰兩句,就見她腮幫子癟了下去,沒好氣兒的瞪了我一眼:“墨七,你不厚道。這麽多年,你不談戀愛也沒看上什麽人。圈兒裏這些男明星和男導演追你的也不少,你都連點反應也沒有,好不容易看到個有苗頭的,你連問都不讓問,你是不是想急死我們啊!”
天地良心啊!一個空有狐狸精之名、感情空窗十幾年的你,居然有功夫替我著急?
我嚴肅的看著她:“老陶同誌,什麽叫我連點反應都沒有?我明明都明確的拒絕過,你看你把我說的多麽像一個活蹦亂跳的綠茶婊!”
眼見她被我說的一愣,我繼續說:“我跟林幼清……原來是競爭對手,後來是合作夥伴,如果說私人關係的話,就是對門兒鄰居。”說完我自己都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些太密集,趕忙一揮手做出總結:“反正我倆是純潔的。”
她一屁股在床邊坐下,還不忘嘴硬反問我:“你純潔,他也純潔?”
“……”我被她問的一愣,回憶起羽媛跟我說過的那番話……
應該,或許,大概,可能……?
“純潔!”我瞪著眼睛死命點頭:“肯定純潔。”說完往被窩裏一鑽,拍了拍旁邊空出來的半張床:“趕緊洗洗來睡覺!”
她應了一聲走向衛生間,不多時就浴室就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我聽著熱水被放進浴缸裏的聲音,瞌睡被她問的不見蹤影,腦子裏總是閃過林某人近來越發不正常的那些表現。
做飯,收拾房間,紮頭發,姨媽巾,安全褲,四物湯,還有喂藥什麽什麽什麽的……
我越想越不對勁,一個激靈從**坐起來,掀開被子穿上拖鞋就往衛生間跑:“陶!呆!”
衛生間裏陶雪池一隻腳剛跨進浴缸裏,愣是被我喊的打了個滑,膝蓋硬生生的磕在了浴缸底上,“bang”的一聲。她疼的直吸氣兒,咬著牙回頭瞪我:“墨七,真想讓我摔死啊!”
我早就被心裏那個隱隱地念頭嚇得快尿了,哪還有空管她的控訴?我把她扶到浴缸裏坐穩,自己坐在浴缸邊上,一臉嚴肅的看著她:“陶呆,我問你個問題,你不許反問我,老老實實的回答。”
她或許是被我認真的表情嚇住,揉著膝蓋的手頓了頓,臉上齜牙咧嘴的表情立刻收了起來,滿麵沉靜的回望我:“你說。”
我說:“一個男人,本來是個絕情人,但就是對你特別好,各種無微不至各種悉心照料,你說這是為什麽?”
她想都沒想,一拍大腿:“這是看上你了啊!”
我心裏咯噔一聲,被濺起的水花糊了一臉:“……不可能吧。”
“肯定的啊!”她像是忘了膝蓋上的疼,湊過來跪在浴缸裏雙手扒著浴缸的邊沿,眼巴巴的看著我:“好到什麽程度啊?”或許是覺得自己表現出來的八卦氣息太過濃鬱,她輕咳了一聲:“我幫你分析分析,到底是不是看上你了。”
“……”我沉默了許久,猛然覺得不對勁兒:“不是說好了你不許反問的嗎!你哪兒來的結論這就是看上了啊?”
“小說裏都這麽寫啊!”她掰著手指頭跟我數:“《霸道總監愛上我》,《霸道總裁愛上我》,《霸道總理愛上我》,《霸道總統愛上我》,《霸道總管愛上……》”頓了頓:“不對,當上總管的都是有年頭的老太監了,愛不愛上我也沒什麽意義……”
我聽著那一串兒典型台言小黃本兒的小說名,那股驚心動魄的勁兒漸漸平息了下來,隻覺得自己被耍了。
感情這種事,我起碼當年還有過那麽一段兒,但她一個緋聞全都靠炒,從來沒正經談過戀愛的人,比我更白板,這種事問她簡直是戰略性失誤,是離譜到極致的體現。
我看著她依舊在那兒掰著手指頭糾結得到總管的愛有沒有實際意義,右手摘下浴缸旁掛著的蓮蓬頭對準她,盡量扯出個親和的笑來:“雪池。”
她抬頭看向我:“啊?”
我左手一抬龍頭,一股水柱奔著她門麵就呲過去,嗆的她一陣猛咳。我趁著她還沒來得及反抗,趕緊把蓮蓬頭丟進浴缸裏,顛兒顛兒跑回臥室睡覺了。
林幼清?霸道總裁?
開什麽玩笑。當我沒看過小黃書呢?他是那種天涼了就要滅掉王氏集團的文藝青年?
入睡之前我這麽想。但很顯然,我還是低估了林某人的多變性。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頂著蒙蒙的秋雨開著劇組的車到商業區買了堆吃的準備犒賞三軍,回到片場剛把東西放下,一回頭就看見林某人站在我身後。
我被結結實實的嚇了一跳。
他就站在我眼前,眉眼帶著點淡淡的笑,看著我身上的薄衫,眉頭皺了皺:“天涼了。”
我心裏咯噔一聲,隻覺得不知那個犄角旮旯裏的王氏集團要倒黴,眼看著他把身上的薄外套脫下來,往我身上一披:“怎麽出門的時候不知道多穿點。”
“……”我攏了攏肩上外套的衣襟,心裏感慨著王氏集團命真大的同時有些奇怪:“你怎麽來了?什麽時候來的?”
“早上剛到。”他手伸到我脖子後麵把我的頭發從外套裏拉出來,語氣稀鬆平常:“不大放心,來看看你。”
他這個話說的很有點意思。按照我倆現在的身體情況來看,怎麽說也是他比較讓人不放心才對。
“我有什麽好不放心的?這兒沒地兒熬粥也沒地兒煎饅頭片兒,你趕緊回去回去回去,回頭再倆眼一翻撅過去,不要命了?”
我一邊說一邊伸手把他往外推,直推到片場門口發現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我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似乎略有不妥。
場麵略顯尷尬,我剛想打個哈哈把手收回來,卻被他搶了先機。
“紅塵。”他攥著我的手從他胸口上移開:“我昨天去醫院複查,醫生說情況很好,已經可以正常進食了。”頓了頓,他像是笑了一下:“要不怎麽能讓你跑了呢。”
我說怎麽他昨天上午不在家,正好給了我跑路的時間,原來是去醫院複查了。我隱約覺得哪裏不對,隔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不由得梗著脖子辯解:“我是來探班的,什麽叫跑了啊!”
“嗯,對,探班。”他斂眸看著我,唇角勾起的弧度像是怎麽也抹不平一樣:“肯理我了,不生氣了?”
這事兒他還敢提?
我臉一沉,剛想扭頭走,就聽見斜對麵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漸漸近了,還帶著點疑惑:“……表哥?”頓了頓,似乎有些歡喜:“真的是你!你什麽時候到的?”
我循著聲音望過去,不遠處的不是穆青青和《餘生劫》的小謝導演又是誰。
時隔許久後再見她,我沒那份撕了她的**,但還是很膈應她。我翻了個白眼兒,準備回去給同誌們分零食,轉身剛想走,手上卻是一緊,低頭一看,林某人剛剛抓著我的手還沒來得及鬆開。
“別鬧脾氣了,”他鬆開我的手,伸出胳膊抱了我一下:“中午我請你吃飯,給你賠罪還不行麽?”說著,他的手在我腦後的頭發上順了順,像是給貓順毛似的:“別亂跑了,嗯?”
我下巴抵在他頸窩裏,鼻間全是他身上的沐浴露味道,帶著某種溫熱順著鼻腔竄進五髒六腑,直讓人心跳錯拍。
從小太爺爺就教導我們,做人要見好就收。
我覺得,林某人雖然打了來看我的名義前來觀望自家片場的拍攝情況,但他在麓林的時候也哄了我幾天,不管真哄還是假哄,反正意思是到了。現在他還提出要請我吃飯,也算是很有誠意。
我清了清嗓,一仰脖:“那就給你個機會。”
他似乎笑的很走心,整個胸膛都有微微的震顫:“好。”鬆開我,看著我的眼睛:“那我去了。”
我揮手示意他趕緊去不要客氣,眼見他進了斜對門《餘生劫》的片場大門,一轉身,就看見陶雪池小白和王導,三個人隻露出三個腦袋,趴在影壁邊上一臉雞婆的看著我。
我被他們眼裏幽幽的藍光驚的倒退了兩步,看著腦袋摞在最上麵的陶雪池,隱隱覺得哪裏不對,想了想,我頗有些心驚的指著她:“……你……林幼清剛剛看見你了?”
“對啊。”她瞪著眼睛無辜的看著我:“他早上來的時候就看見我了。”
我腦中一個晴天霹靂。
毀了,作為一個投資無數影視劇、專騙少女眼淚的專業投資人和製片人,我撒謊居然穿幫了。
時間將近十一點的時候,雨忽然大了起來,片場宅子的院兒裏已經見不到人影,隻剩蓋著大塊防雨布的大型設備還直聳聳的立在那裏。中堂裏滿滿當當擠了不少人,陶雪池嘬著奶茶拉著小白和女二苦練鬥地主,我臉上蓋了本書坐在角落的椅子裏小憩,如果外麵沒有大家閑聊的聲音,隻有些雨聲的話,這個睡覺的環境倒是極為合適的。
我這樣想著,窗外回廊下的議論聲像跟我作對一樣驀然大了起來,襯在四周嘈雜落地的雨聲裏,一時間竟顯得這麽座江南秋雨中的宅子像是無比熱鬧似的。
我拉開了手邊的那扇窗子,隻看見回廊上一幅幅背影稀落的站著,將我的視線擋了大半,透過背影間的縫隙望過去,回廊屋簷上流下的雨水格外清晰的連成一條條雨線。一個黑色的人影極速靠近,全身上下都像是滴著水,手中收起的雨傘也濕的透徹。
那人的步子像是很急,一路上時不時還抓著側目的工作人員問兩句什麽,視線也時不時的四處搜尋,像是急著要找什麽人或是什麽物。我看著他小跑著接近堂屋門口,正好奇他在找些什麽,剛把耳朵放靈敏些想聽個明白,就聽那人聲音急慌慌的,帶著厚重急促的喘息:
“墨,墨小姐在嗎!”
看了半天熱鬧,原來是來找我的。
我繞出門口撥開圍觀的幾位群眾,盯著那年輕人的臉麵上下打量了幾眼,覺得有些麵熟:“您哪位啊?”
“墨小姐!”他倒是很激動,一把抓住我胳膊就想把我往外拖:“可,可算找到您了!您快跟我來!”
我沒防備,愣是被他拖出了一米多,得虧反應還算是快的,伸手摟住近處一根朱紅的回廊柱子:“不是,哥們兒,您哪位啊?我跟您幹嘛去啊!”
他像是很急,一張臉不是隻因想不出說辭還是因剛才的跑動漲的通紅:“我是對門《餘生劫》的場記!墨小姐您快跟我走吧!導演讓我來找您,出大事兒了!”
回廊外的雨水密密麻麻的織成一片厚重的雨幕,雨水打在地麵石磚上,濺起的水花形成厚重迷蒙的水霧,令人簡直就要看不清眼前的路。我一路沉默的跟著那個年輕人往院外走,心裏卻一點也不比腳下的步子安穩,似乎總能看見一些曾經發生過的畫麵:深夜內蒙草原頭頂慘白的月亮,雨中淩晨小吃店頭頂冷色的燈光,那個人唇角掛著血絲,麵容慘白而安靜,像是下一秒就要像一縷煙一樣散去。
內心的恐懼像是一個無邊的洞,正快速的吞噬著什麽。我再也忍受不住這樣的煎熬,拉住身邊的年輕人:“情況到底怎麽樣,你先說清楚,讓我心裏有個底!”
“哎呀,我也說不清楚。”那年輕人一邊隻顧拉著我往前走,一邊語無倫次的解釋著:“穆編趁著所有人都在屋裏躲雨,撲通一聲就給林先生跪下了,說什麽之前對不起他,自己早幾年騙過一個姓秦的人,叫秦什麽我也忘了。林先生越聽臉色就越不好,我們都快嚇死了,從來也沒見過他這樣啊!導演讓我趕緊來叫您勸勸林先生,現在到底什麽情況我也不知道!”
我隻覺得自己心跳驟然停了,腦子裏完全沒了意識,走也忘了走,隻任由他拖著,身子一歪就摔在了地上,直到膝蓋挨到冰冷濕透的石磚才回過神來,胸口的跳動似乎又猛的出現,劇烈而強勁,像是要生生把我的肋骨震碎一樣。
那年輕人顯然慌了神,道著歉伸手扶我,我掙紮著站起來,看著眼前敞開的朱紅色大門,挪步忽然就成無比艱難的事。
這麽殘忍的事,為什麽一定要讓他知道。
我深吸了口氣,伸出手掌接著雨水洗去蹭破的掌心滲出的血跡:“走吧。”
門裏麵的情況,比我想象中要嚴重。
並沒有嘈雜的人聲和亂成一團的人群,相反的,這裏安靜到隻有雨水不斷砸在地上的聲音,可那聲音太過密集,就像是連成一片的背景音,非但不能為這裏帶來任何生氣,反而更顯得這一方天地沉悶的攝人。院子裏沒有人,回廊下也沒有人,隔著雨幕斜看過去,中堂裏有一幢幢重疊的人影,卻沒有一道影子帶著動作,像是裏麵的所有人連呼吸都滯住。
我一顆心隨著與中堂門口距離的縮短跳的越發猛烈,等踏入那道門檻時,終於像是要爆表一樣,累的我行不動半步。
屋內的氣氛似是一根被繃的緊緊的弓弦,冰冷濕潤的空氣中蔓延開來的是一片死寂。我靠在門板上,一手按著胸口,希望將劇烈的心跳安撫一兩分,眼睛卻止不住的往正座上的太師椅瞟去。
他坐在那張椅子上,雙目輕閡,兩腮的牙關繃的死緊,像是極力的隱忍著什麽,臉上依舊是沒什麽表情的樣子,卻像是要將這間房子裏的所有人都凍住似的,從內而外的散發著一股令人打顫的冷。
房間裏唯一的聲音來自於穆青青,她整個人跪坐在他腳邊泣不成聲,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細瘦的肩膀一抖一抖,抓住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出口是濃濃的鼻音:“表哥……你打我吧……我對不起你……”
他將她的手從自己的手上扒下來,一雙眼緩緩睜開,不同於平日的淡漠清冷,透著一股重重的,像是要置人於死地的殺氣。他的視線緩緩的在四下裏掃視了一圈,驀地起身,反手抽出旁邊一個演員腰裏的佩劍,三尺青鋒反著門外陰雨天氣的寒光,倏地架上了她的脖子。
所有人原本走到懸崖邊的神經像是都被這個動作又推了一把,慌亂,恐懼,一切原本壓抑在沉寂中的那些情愫,像是被忽然打開了閘口,奔湧著吞噬著那點原本就存貨不多的理智和鎮定,一時間有短促的尖叫和慌亂的腳步聲。
他問她:“你知不知道,她肚子裏有你的外甥。”他說:“你又知不知道,她本該是你嫂子。”
我看著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眼見著穆青青的肩膀隨著他一字一句的質問不停的顫抖,心裏驀然被激起的痛讓那股衝動再也抑製不住。
這麽殘忍的事,為什麽一定要讓他知道!
我撥開前麵遮擋的人群衝過去,一把把穆青青踢倒在地上,趁著她沒回過神來的時候一腳跨在她身上,抓住她的頭發衝著那張臉就是一巴掌。
“爽嗎?”我看她又滾出兩顆淚珠子,心裏那股火兒越燒越旺,忍不住又是一下:“我問你,說完了你心裏爽了嗎?”沒聽見她答話,掄圓了胳膊又是一巴掌:“你他媽爽了嗎!你他媽爽了,你想過別人嗎!”她的頭發被我緊緊的抓住,脖頸不受控製的向後仰著,雙手用力的摳著我的手指,似乎想將自己的頭發從我手裏摳出來。她的樣子像一條瀕死的魚,不停的張著嘴,卻沒說出一句話,喉嚨深處發出嗚嗚的抽噎和眼角滾出的眼淚同樣的讓人惡心。
我反手又抽了一巴掌,第三巴掌剛抬起來,就被人握住了。
我回頭望過去,林幼清一手攥著我的手腕,一雙清冷的眼看著我,眼瞼低低斂著:“紅塵。”
我被他拉了起來,沒站穩本能的退了兩步。他伸出另一隻手虛扶了我一把,鬆開我的手腕,將手中那柄劍隨便丟到旁邊一人的懷裏,聲音涼的聽不出一絲起伏:“我們走吧。”
穆青青終於有了反應,她叫了他一聲,聲音裏帶著很濃很濃的委屈:“表哥……”
他步子頓了頓,卻沒有回頭:“穆小姐,從你九年前那麽做的時候就該知道,我已經不是你表哥了。”
雲層的更高處像是被人豁開了一道口子,繃不住的天河水劈頭蓋臉的砸在這一塊土地上,厚重的白色水氣襯著暗沉的天色,四周圍的景色像是電影裏經過調色處理的畫麵,顯得老舊壓抑。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器有規律的左右搖晃,後視鏡上的平安香包掛墜輕輕的搖擺著。車內靜悄悄的。我握著方向盤沒有說話,林幼清也一路沉默。
他的表情說不上陰沉,說不上呆滯,隻是靜靜的望著窗外的水跡出神,像是想什麽事情想的極為專注,卻又像是什麽都沒想,隻是在看車窗外水滴的形變。我用眼角餘光默默的打量著,心裏一陣酸澀,暗自歎了口氣,方向盤一轉,駛上盤山路。
“不是去吃飯麽?”
車內終於有了除掛飾碰撞和轉向燈之外的聲音,我盡量讓自己的表情舒緩下來,扭頭對著他笑了一下:“先回酒店休息吧,你早班飛機過來也該累了。餐……就在酒店餐廳點了送到房間去,你的胃還是應該有點顧忌,吃麵怎麽樣?”
他的手伸過來,在我的嘴角捏了一下,唇角微微勾了勾,像是極為淺淡的笑了一下:“紅塵,你這樣笑起來,不好看。”見我愣住,他唇角又勾了勾:“我沒事,專心開車。”
我心裏一陣發酸,扭過頭去看著前方的路況,卻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清。等眼睛適應這因水跡而變形的世界時,車子已經停到了酒店門口。
《餘生劫》不知出了什麽問題,他這次來的像是很急,什麽也沒帶,房間都沒安排好就直接奔了片場。我直接把他帶到了自己的房間,打電話弄了套衣服,他坐在我房間靠窗的椅子裏望著窗外的雨幕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我把衣服放到他手裏叫他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下來,拿了張房卡下樓點餐。
酒店的清湯雞蛋麵比外麵價格高上三四番,味道沒有什麽不同,裝麵的碗比臉盆都大。兩個這麽大的瓷碗放在餐車上被推進房間,看著很嚇人,等罩著麵碗的半透明玻璃罩被揭開,才能又一次感受到這種餐盤和餐點分量之間的差距簡直有些虛偽。
我們兩個相對無言,吃完了兩碗湯麵,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
吃過午飯之後我開始本能的犯困,但看著他坐在椅子裏一臉淡然的看著窗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放心的閉眼。我支著太陽穴坐在他對麵,眼見他眉頭微微的動了一下,睫毛隨著視線的轉移顫了顫,向我望過來:“墨七,你該睡午覺了。”
“哦,我不困啊。”我趕忙搖頭,隨即有些猶豫:“……打擾你了嗎?”
他輕輕笑了一下:“胡鬧,作息時間哪是說改就改的。”他頓了頓,像是安慰我一樣:“我隻是想些事情,你睡吧。”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女人心情不好的時候需要有閨蜜跟自己一起痛罵負心男,男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大概就是不想讓人打擾的吧。
我想了想,覺得應該就是這樣,於是跑去衛生間換好睡衣,出來之後往被窩裏一鑽,盡量裝作自己不存在。就這樣在被子裏悶了幾分鍾,還沒等睡著,床墊就是一沉,被子被掀開一個角。
“你這樣睡,不悶?”
我想了想,說:“……其實我睡覺挺老實的,不翻身不打鼾,你就當我……”
“原來你還有這麽乖的時候。”他笑了一下,伸手在我頭上揉了揉,似乎對我的發質很滿意,又得寸進尺的在我臉上掐了一下。他把被子邊兒掖到我下巴底下:“好好睡覺,睡醒了我們去吃好吃的,嗯?”
我老老實實的點頭,閉上眼,感到床墊一輕。我將眼睛偷偷睜開一條縫,看見他又坐回窗邊的椅子裏,清俊的身形被窗外暗沉的光襯成一道黑黑的剪影。
他明明就是致命的溫柔鄉,你怎麽就曾以為他絕情又殘忍?
這麽想著,我的眼眶有些不爭氣的發酸。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將到了眼裏的東西壓下去,聞著被角剛被他胳膊沾染上的沐浴露味道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暗了,房間裏開著一盞落地的台燈,暗黃的燈光讓人覺得心頭發暖。窗外的雨不知停了多久,偶爾有山風嗚咽著吹過,聽起來讓人心頭不禁發寒,更加讓人貪戀燈光的照耀和室內空調帶來的溫暖。
我睡的有些渴,摸索著下了床想要找點水喝,剛抓住電視下櫃上的礦泉水瓶,衛生間的推拉門被人用極輕的聲音拉開,還沒等我回頭,就聽見他的聲音:“紅塵。”
我應了一聲擰開瓶蓋,順著聲音望過去,隻見他神色如常的站在洗手間門口,眼神落在我的腳上:“把拖鞋穿上。”又看向我手中的礦泉水瓶:“拿杯子,有溫水。”
“哦。”我應著在床邊找到拖鞋穿上,一時猜不準他心理狀態究竟怎麽樣,給自己倒了杯溫水,一邊喝一邊思考著,等水喝完,決定已經做好。
我說:“幼幼,咱喝酒去吧。”
他像是沒聽清我說什麽的樣子:“嗯?”
我說:“咱喝酒去吧。”
當年墨老三四處留情導致無數前女友上門糾纏,氣的三嫂一怒之下留下一紙分手信離家出走。墨老三終日抑鬱茶飯不思,眼看就要把自己生生餓死。墨五終於看不下去,帶著我拎著幾瓶上好的酒去找墨老三說話。幾瓶酒下去,墨老三的肚子沒撐起來,如玉的臉上卻帶著點微紅,看著越發招人稀罕,詩性也隨著肚裏酒平線的上升蹭蹭蹭的往上漲。他背了《將進酒》,又背了一首《行路難》,背了《行路難》後又背了一首《俠客行》,隱藏多年文學修養終於在泡妞之外的地方產生了作用。這一晚上,他逮著李白大大翻來覆去背了好幾圈兒,第二天容光煥發的踏上了追妻之路。
作為一個當晚隻負責吃串開酒瓶的旁觀者,我自此對李白大大產生了深深的敬畏,同時無比深刻的認識到,男人心情不好的時候,酒可以撫平一切傷痕。
但林幼清似乎不大同意這一點。
他對我的提議有些疑惑:“為什麽?”
我沒說話。
“紅塵,”他笑了一下,坐進窗邊的椅子裏,聲音帶著安撫的力量,卻讓我心裏更加難過:“我真的沒事,是我自己識人不明,怨不得別人。”他說著抬眸看向我,愣了一下,伸出手在我眼角抹了抹,眉眼中似乎有些柔和的笑:“你別哭。”
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別哭。好不好?”
我知道,那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在對麵的人心中,故事裏的每分每秒都那麽深刻鮮活,快樂的時候就連風中都帶著清甜的香氣,難過的時候每次心跳都如鋼釘入骨,讓人萬劫不複。
但他是從來是個寡言少語的人,會說方法,會說原理,會說策略,會說道理,卻從來不會說自己的感受。他經曆的這些年,或許說來寥寥數句,無數次午夜夢回後的輾轉難眠,大概都會成為被隱去的細節,他記得深刻,卻永遠不需要別人知道自己有過。
我深吸了口氣,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