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加入學生會以來,每年新生入學時,林幼清都由內而外的散發著一股肅殺的冷意。
作為一個一板一眼的學生幹部,他很清楚那些寫的端正老實的申請表後麵,包藏著什麽樣的狼子野心。
學生會成員每天早上在學校門口檢查校服著裝,大課間檢查各班級出操率,每天下午第二節課後有固定會議,晚自習在校園裏掃黃打非,能光明正大遲到早退翹課的機會簡直多的令人發指。
他把宣傳部那厚厚的上幾十張申請表分了一半給鄭羽蒼,翻完之後覺得毫無收獲。看著那些申請表上一張張格式化的笑臉,他能清楚的把這些人分成兩摞,一摞臉上寫著“我是為了翹課來的”,另一摞臉上寫著“我是為了掛名來的”。
“你看完了自己部門的,幫文藝部看看唄。”鄭羽蒼一邊端詳著手中的表格隨手執著一邊的一摞表格:“文姝今天不舒服先走了,你代勞一下。”
他一聽眉毛就聳的老高:“她哪天舒服了。”
鄭羽蒼被他冷聲冷氣的一句話噎住,識相沒有再答話,看見自己手上一張表格時卻沒忍住發出一聲驚呼:“我靠,這師妹怎麽長得跟顆核桃似的!”
他聞言接過他手中那張簡曆仔細看了兩眼。照片上的人滿臉的痘痘幾乎蓋住了原本皮膚的樣子,眉眼卻笑的彎彎的,幾乎眯成了一條縫,卻還是能看到幹淨的眼白和墨色的眼仁,一行白牙隨著翹起的嘴角露在鏡頭前,似乎格外的亮堂。
他的唇角似乎也受了那人的感染,忍不住微微翹了一下,隨即他又皺著眉頭看向一旁的鄭羽蒼:“你見過笑得這麽開心的核桃?”隨手將申請表放進錄取的文件籃裏,他起身走到一旁的桌邊拎起文藝部那一摞表格,眉目又恢複了疏淡冷漠的意味:“周文姝走了多久。”
周文姝已經走了很久,卻一直沒有走出學校的大門。
操場上有追逐打鬧的學生,當林幼清找到她的時候,她正一副委屈極了的樣子低頭站在操場邊,兩隻手緊緊的攥著拳頭,肩膀一下一下的**著。
這樣的女孩子他見得很多,嬌嬌弱弱的同窗,嬌嬌弱弱的親戚,嬌嬌弱弱的周文姝,受了委屈都是這樣一言不發的窩在那裏,好像就在等著別人來給自己報仇。
他見怪不怪的走過去,剛想把手裏的表格塞給她讓她自己看,就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那聲音和著急促的喘息,脆生生的嗓音像是有些懊惱:“讓……讓他們跑了……”那人站穩之後低頭扶著膝蓋喘勻了氣兒,將身上的校服外套脫下來圍到周文姝腰上:“好……好了,師姐你先回去吧,下次我……我看見一次打他一次!”
說完她抬起頭衝著周文姝笑了一下。她腦後的馬尾發梢**出一個細微的弧度,咧著的嘴角在看到他的瞬間頓時僵住,一行小白牙在夕陽下簡直就要閃閃發光。
他背在身後的左手拿著文件,輕輕在右手手心敲打著,瞬間在心裏將眼前的人和鄭羽蒼口中的核桃師妹對上了號。
她像是嚇壞了,閉上嘴,喉頭滾了兩滾,眨了眨眼睛,結結巴巴的跟他打招呼:“林……林……林師……”
他忽然有些想笑:“秦琛?”
她愣了一下,然後腰板兒一挺,利索的站了個軍姿,看起來似乎受入學軍訓的荼毒頗深:“是!”
他越來越覺得有趣:“高一三班,學生會宣傳部幹事?”
她說:“是,領導好!”說完還敬了個禮。
他看著她那個似乎隨時準備衝鋒陷陣的樣子,覺得這姑娘傻到讓人心裏禁不住發軟。
“見義勇為,幹得不錯。”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後好好幹。”
都說人與人第一次見麵,會產生一個第一印象,並不一定正確,卻一定是最牢固最鮮明的。
林幼清對於秦琛的第一印象說不真切,任何詞匯都不能概括。
她並不漂亮,也不醜;並不文靜,也不放肆;追著別人打的時候顯得活力十足,但麵對自己時又那麽老實。
她像一張白紙,心無城府,卻又像一個謎,等著他去解。
他隻是記住了這個女孩兒,她叫秦琛,她很好。
或許就是這樣的原因,讓他把她放在離自己最近的位置,一步步的帶著,牽引著,有什麽難辦的事都交代給她。看著她一臉糾結的苦苦求索,然後自己給她一個思路,她就忽然茅塞頓開,又羞愧又崇拜的望著自己。
那是他高中三年來最大的惡趣味,也是最精彩的時刻。
自己對她到底是抱了什麽樣的心思,林幼清不是沒有想過,卻每每想到一半就勒令自己停止。
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和父親的栽培都將他變成冷靜高效隱忍的人,他有著安穩妥帖且成定局的人生。高中畢業後他會和周文姝一起出國,他們會在畢業後結婚,選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舉行婚禮。鄭羽蒼那副拈花惹草的臭德行一定不會比他結婚更早,所以會是他的伴郎。周家和林家原本就不錯的關係會因他們的婚姻而更加牢固,他會接手家裏的產業,讓祖父和父親親手開拓出的商業版圖在自己手裏變得更加廣袤。
一切都是按照計劃安穩的進行著,不需要改變,也不應該被改變。
但變數來的那麽突然,總在不經意之間,像是堤壩突然出現的缺口。心湖下的暗湧順著那一點點的缺口向外翻湧著不知名的情愫,將缺口衝的越來越大,終於將整個堤壩衝成一灘虛軟的爛泥。
那次家族小聚之前,穆青青在他的書房裏做著作業。他隨手扯過一張數學練習卷做的心不在焉的,眉頭緊緊的鎖著,心裏有些悶。
最近秦琛讓他有些生氣。
因為臨近畢業,高三年級展開全麵複習,他的數學課本之前被鄭羽蒼弄丟了,於是便問她借。哪知書借到手,一翻開全是些隨手塗鴉的圓珠筆畫,中間夾雜著一兩句“你喜不喜歡我啊?”“你什麽時候才能知道我喜歡你啊?”“你還是永遠都別知道了比較好”之類的隨筆,字跡娟秀規整,卻讓他看的越發火大。
她數學課上都在幹些什麽?學生會每天的事情不夠多是不是?她還有心情琢磨這些七七八八的事?
越想越生氣,手裏的筆也越攥越緊,終於“撕拉”一聲,練習卷上多了一道十幾公分的口子,手中的中性筆也哢吧一聲斷成兩截。
穆青青隔著兩米遠的距離從作業本裏抬起頭,看了他半天,終究怯生生的問:“……表哥,怎麽了?”
“沒事。”他煩躁的皺著眉,將練習卷裂縫處的褶皺展平,從桌角的透明膠架上扯出一條膠帶細心的粘著,膠帶剛落在紙上,他想起件事,眉頭皺的更緊,語氣卻很隨意:“你跟秦琛在一個班?”
“啊?”穆青青點點頭:“……對啊。”
“唔。”他應了一聲:“前兩天高一年級統考,她成績怎麽樣。”
穆青青像是有些猶豫:“她啊……考的不大好。表哥你不知道?昨天下午我還看見羽蒼哥安慰她來著,說什麽數學考不好不要緊……”見他皺著眉頭看著自己,她像是有些害怕,卻還是爭辯著:“數學確實很難嘛……表哥,你怎麽想起來問這些?”
自己好歹算是她的直係領導,怎麽說關係也比鄭羽蒼親近些,她考砸了,為什麽鄭羽蒼都知道卻偏偏瞞著他?
他聽的心裏那股火越燒越旺,臉上卻冷淡的像一汪被凍住的湖水:“學生會內部抓早戀,她沒考好,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分心了。”
“哎呀,怎麽可能啊。”穆青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秦琛除了你還能喜歡誰啊!”
他心裏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有一瞬的空白,回過神來後舒了口氣,看著卷麵上被自己一個不小心撕的更大,還被透明膠固定住的裂口,嘴邊的笑卻如何都抹不平了。
心髒在胸腔裏一下下跳的鏗鏘有力,他低下頭,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穆青青自知失言,一雙眼睛不知該看向哪裏,支吾了半天,腦袋又埋進作業本裏:“……表哥,你們學生會抓早戀,應該先把羽蒼哥拘起來吧……”
他嗯了一聲,就連聲音也帶了些暖意,卻仍故作平靜:“嗯,你說的很對,羽蒼身為學生會主席,天天就想著陸晨曦,實在是太不對了。”
穆青青的鼻尖都要跟紙頁貼到一起了,還不住的點著頭,嘴上有些語無倫次:“就是就是,報警把他抓起來。”
“警察應該不管這些事,倒是可以告訴高主任。”他隨口應著,見她隨著自己的話似乎放鬆了些,語氣平淡的問到:“秦琛喜歡我?”
穆青青似乎還沉浸在涉險過關大難不死的喜悅中,精神有些鬆懈,隨口應了句“是啊”。話一出口,她立刻抬頭看著他,一臉的驚恐和懊悔。
他將試卷隨意折起來,隨手從筆筒裏抄起一支筆在指尖輕快的轉著,一手支著下巴看向臉色刷白地表妹:“說說吧,具體怎麽回事。”
難以言說地欣喜很短,隨之而來的是長久的茫然和鬱悶。
他知道自己有既定的未來,在那個未來裏,他會和一個叫周文姝的人一起組建家庭。那個柔弱,漂亮,卻讓他覺得無趣和乏味的人。
那她呢?
或許會在自己畢業之後漸漸斷了聯係,或許會在幾年後收到她和別人的請柬。
他終將成為她青澀時光中喜歡過的一個人,隨著老舊的合照漸漸泛黃,看不清麵目。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這麽大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身份,那個人因為姓周,所以會在將來成為他的妻子。
如果她是周文姝,陪著自己一起組建家庭的人是她,該有多好。
這個想法冒出腦海的一瞬間,他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時常會有把她按在牆上狠狠親下去的衝動。
可他現在還是個學生,吃穿用度全由父親供給,生活學習也歸父親控製,他沒有任何講條件的籌碼。墨家的背景很深,但秦琛隻是墨家收養的孤兒,父親不可能同意自己取消婚事另娶她人的想法。
到底該如何處理這個問題,他頭疼了很久,終於製定了三個同時進行的計劃。
1.推遲出國時間,確定彼此心意,穩住秦琛。
2.出國後從周文姝角度促使兩家放棄聯姻計劃。
3.積攢籌碼,完成原始資本積累,拿到話語權。
現在看來,這三個計劃都已經達成了,且都達成的非常不錯。
九年來,他一直相信秦琛依舊愛著自己,隻是他再也沒有聽到關於她的消息。
六年前,周文姝嫁給了一個熱愛中國美食且對她窮追不舍的英國人。
半年前林建生打電話給他時,聲音蒼老的讓人心裏發酸。透過漂洋過海的通話信號,他似乎能看見父親鬢邊斑白的頭發和太陽穴上隱隱冒出的老年斑。
“幼清,回來吧。”林建生在電話那頭,像是極輕的歎了口氣:“那地方也沒什麽好。”
是啊,這地方真的沒什麽好的。
可麓林又有什麽好的,還不是一樣空空****。
“隻要你喜歡,做什麽都行。”父親的言語間像是無比的疲憊:“我老了。”
當年風光無限的林建生,如今卻這樣蒼老又無奈。
原來並非每項計劃達成時,都會讓人覺得欣喜。
他想,等自己到了父親的年紀,身邊又會剩下什麽,又還會有誰。
他曾經以為,自己對秦琛最深的記憶,應該是那一口笑起來格外燦爛的小白牙。可在那長達半年的黑暗中,他看到的,永遠都是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驚訝時挑著一邊的眉毛,害怕時瞪的圓圓的,笑起來眯成兩道彎彎的縫。
可所有人都告訴他,那雙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明明每一個表情都那麽生動而深刻,明明沒有刻意去記,卻像是烙在心上,留下一塊塊消也消不掉的疤。
他覺得,世界好像跟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樣,卻又似乎沒什麽不同。一個人九年沒有音信,所有人都說她死了,那她就是死了麽?
怎麽可能呢?
他忽然想起自己回憶過無數次的場景,那些本該隨著時間變得模糊的畫麵,因為一次次被自己拿出來臨摹描繪,變得異常清晰。
當年麓林的孟曹江邊,零散的花燈飄在寬闊的江麵上。她蹲在他身邊,輕輕的在江麵上放上一盞蓮花燈,站起來鄭重其事的將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口中念念有詞的嘀咕著什麽。
他對放燈之類的事情從來都沒有興趣,印象中這種事不過就是個心裏寄托,沒想到她居然這麽煞有其事。於是等她念叨完,他問:“許的什麽願?”他忍不住就想調侃她兩句:“這麽鄭重,家國天下?”
“你怎麽知道?”
他一愣,之間她攥著拳頭的樣子有些義憤:“傳統文化斷層很嚴重啊領導,吾輩當有複興之覺悟!”話說完,她似乎有些尷尬,攥著拳頭的小爪子緩緩的收了回去,看了看周圍放燈的遊人,輕咳了一聲:“咳,那個,你就當我隨便說說……”
“嗯,秦琛,你很有覺悟。”他攬了她的肩膀掉頭往回走,感到她在自己懷裏僵硬的幾乎不會走路,一邊在心裏憋著笑一邊一步步往來時的路上走:“複興的時候帶我一個?”
他閉了閉眼,似乎想將所有的回憶都從腦子裏清除出去,可抬眼看見對麵的鏡子是卻避無可避的看到自己握著手機的左手,無名指上那枚鉑金的素圈戒指在窗外日光的照射下反射著讓人心安的光澤。
父親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有些期待:“你考慮一下……”
“好。”他毫不猶豫的答應,聽著父親在電話那頭有些疑惑的確認,再次重複道:“好,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