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似乎又窸窸窣窣的下了起來,先是輕輕的撓在玻璃上,而後動靜越來越大,終於成了劈裏啪啦毫無章法的雜亂聲響。

他的講完了故事,房間裏一時靜了下來。

“你餓了吧,等我一下,咱們去吃飯。”

我說完,一頭紮進了衛生間。

酒店的供水很給力,水柱打在瓷製的洗手盆上,不安分的蹦到大理石洗手台上,形成一片嘩嘩的水聲。我坐在馬桶蓋上,抱著膝蓋把腦袋埋在臂彎裏,盡量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不被外麵的人聽到。我心裏像是被人一下下的用細細長長的指甲刮著,每刮一下都撓掉一條條的心頭肉,留下滲血的溝壑。

每個故事的原貌都並非一家之言可以還原,當年的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坦誠的將自己所知所做拚在一起,這才是當初最真的真相。這九年裏,我並非一刻都沒有好奇過他是怎麽想的,他是怎麽過的,但卻一直無法求證,或者是我自己不想去求證。

如今我第一次得知了所有的始末,隱忍的爭取和沉默的逃避,心動到心死,在這九年的時間裏,他所經曆的一切,突然就變的清晰而深刻。

是我先起了妄念想要親近他,這才有了後來的那些糾纏。

十六年前,我希望自己能被他看到,能被他記住,可這樣的看到和記住,未免太過殘忍。

我們相遇的時間不對,如果我們在十六年後的今天相遇,或許是在一次宴會上,兩個人或虛與委蛇或一見如故的聊兩句,宴罷後各自坐進車裏由司機送回住處。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昨晚宴會上見過的人,隻有對自己有用的,沒有讓自己愛過,被自己傷過的。

明明這樣成熟安穩的相遇,才配得上他的人生。

如果從來沒有遇到過,他一定比現在幸福許多。

厚重的木門滾輪緩緩滑過軌道,發出極輕的響,外麵的人腳步頓了一下,而後吱呀一聲拉開了衛生間的玻璃門。

我沒抬頭,深吸了口氣穩住自己的聲音:“我上廁所呢,你再過來我報警了啊!”

對麵的人沉默了一下,腳步聲漸漸遠去,似乎撥弄了兩下洗手台上的噴湧的水柱,然後關掉龍頭又走了回來。

我能感覺到他的接近,聲音也由高處越來越近,近到像是蹲在我身前。他一手伸到我腦後撫著我的頭發,清冷的聲線語調極輕,像是在安慰我:“哭什麽。”

我把頭抬起來,將他放在我後腦的手捧在胸前。這是我們重逢以來最親密的動作,我想,就讓我逾矩一次,等他不難過了,我還是會做回他的好鄰居,即便他開始厭棄我此刻舉止輕浮,隻要他現在不難過,那便什麽都好。

我把他的手展開貼在自己臉上,努力壓抑著心裏那種莫名柔軟卻又洶湧的情緒,我想告訴他,我不會像穆青青一樣騙他,不會辜負他的照顧。

但這番話又是多麽的難以啟齒?

比穆青青的背叛和欺騙更讓他難過的是秦琛的死,而秦琛的死,不是我親手布下的騙局嗎?

我抓著他的手腕,讓他的手掌貼在我的臉頰上,我的指尖能夠清晰的感受到他的脈搏起伏,那是強健有力的,一次快過一次的清晰的脈動。我的眼前是他清晰的麵容,那股似乎與生俱來的淡漠讓他看起來素來都不是多好接近的樣子,此刻卻不知為什麽,像是泛著極盛的柔光和暖意,即便那雙從來冷淡到讓人看不出心境的嚴禁似乎都帶著一點不一樣的溫存。

我像是被他眼裏的暖意鼓舞,終於有了勇氣開口:“幼幼,你別難過,你看,還有我呐……”

臉上驀然失去了溫度,我看著他將手抽回去,折起另一隻手中濡濕的毛巾,感受著自己雙手中的空**,心裏泛起一陣虛無的酸楚。

我想,我又一次搞砸了。

他把那塊毛巾折好蓋在我眼睛上,隨著黑暗一同來襲的,是眼皮上撫平酸痛的涼意,耳邊是他清清冷冷的聲音,卻像是帶了極柔的哄逗意味,隨著他指尖劃過鬢發的動作,帶來一絲絲若有似無的蠱惑:“好好敷著,不許拿下來,不然明天會腫。”

我壓抑著心裏的難過,雙手扶上毛巾的兩邊,讓它盡量服帖的附在我的眼眶上吸掉再次流出來的眼淚,後腦卻驀地撫上了一隻手。腮邊像是有兩根手指極緩的沿著臉頰的弧度輕撫,帶起一陣令人心悸的癢,我感到後腦那隻手驀地收緊,黑暗中一切觸感都被放大到極致,明明每一樣都無比清晰,卻讓人更加意亂情迷。

有極近的熱氣噴灑在我腮邊,接著唇上有柔軟濕熱的觸感,像是有什麽在極其綿柔溫存的舔吮,而後開始不斷深入著安撫。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愣了很久才回過神來,卻有些不敢相信。

我拿下眼睛上的毛巾,看著他低下來的臉。他的眼輕輕的閡著,濃密低斂的睫毛被頭頂的射燈打下兩片陰影,他的鼻尖抵在我的鼻頭上,隨著動作輕輕的磨蹭著,過了許久才在唇舌離開時睜開眼。他的睫毛隨著眼瞼緩緩張開的動作微微顫動著,目光落在我的嘴唇上,似乎對自己的傑作很滿意,薄薄地嘴唇勾起一抹極柔的笑,又低下頭在我的唇上輕輕的咬了一口。

我徹底懵了,除了看著他之外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隻覺得他的手臂又一次收緊,將我緊緊箍在懷裏,一隻手將快被我攥幹的毛巾從我手裏解救出來,又一次覆在我眼睛上:“不是告訴你好好敷著麽,接吻也不專心?”

我瞬間回魂,卻更不知道該如何動作,隻能任由他擺布的再次將毛巾敷上。

黑暗中,臉頰被什麽觸感極軟的東西輕碰,像是他在我臉上輕啄了一口,而後耳邊又響起他低沉清冽的聲音:“去吃飯好不好,有些話……”他像是極輕的笑了:“不該在廁所跟你說。”

秋季的江南本就多雨,黑暗中的山景襯著山下影視城夜戲的燈光,呈現出一種奇妙的美感。盤山公路濕滑的路況並不能阻擋眾人歸來的行程,收工休息的人身上滴落的雨水將酒店電梯的地毯滴出一片片洇濕的痕跡。

我披著他的外套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他動作熟練的發動車子轉動方向盤,理智漸漸回籠,卻也摸不清現在的狀況。

車窗外的雨絲極輕柔的落著,像是極力的撫慰著什麽,可這樣的落雨絲毫不能緩解車內氣氛的尷尬。

我們兩個現在要一起去吃飯,在出發前,我們在我房間的衛生間裏不明不白的接了個吻,從這個吻來判斷,之前我們兩個搭夥生活的那段時間,似乎並不像我理解的那樣純潔,而在那之前,我們兩個起碼是純潔的遊記師生關係,更之前是純潔的合作夥伴關係,更之前是純潔的競爭對手關係,更之前的最起始,是不純潔的單戀關係。

但,那些重逢後的純潔關係似乎也不像看上去那麽純潔——沒有人會對純潔的競爭對手或合作夥伴懷有不純潔的個人情感上的恨意,即便這恨意並沒有激烈到需要喊打喊殺來明誌——除非一開始他們就是不純潔的。

我坐在副駕座裏雙眼放空的盯著窗外的雨幕,努力的分析著我和身旁這個人之間的關係脈絡,腦回路漸漸被那些純潔和不純潔堵成帝都晚高峰的二環,再也轉不動半分。在我的大腦癱瘓之前,我得出的結論是,一開始我對他就是不純潔的,或許就連中間這九年,我也沒有純潔過。

這個發現讓我心裏大大的震撼了一把,但細細一想,又不是無跡可尋——如果我真的對他純潔過,又想他做什麽呢?

事到如今,我大概無法否認自己對他的在意了,否則也不會搞出今天這麽個局麵。

我手肘撐在車窗上,拄著下巴偷偷打量他,幹淨修長的指節,自然放鬆的手臂,靠在椅背裏卻依然挺直的脊背,清冷溫柔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唇角。

既然我對他從來就沒純潔過,那以後要不要繼續不純潔下去呢?

如果他對我也同樣不純潔,那麽到底是因為我,還是因為他曾經說的,我和九年前的那人眉眼相似呢?

我發現自己走入了一個令人悲傷的死循環,我是九年前的那個人,同一具身體,不同的容貌,不同的性情。他喜歡的是九年前的那個人,並不是喜歡我,如果有所謂的喜歡,或許是一場因為相似而產生的移情。移情的原因是因為我和九年前的人多少會有些相似,相似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本是同一人。

這是我親手布下的騙局,當年為的是一了百了,放彼此一條生路,卻沒想到在多年之後的今日成了自縛的繭絲。

車子駛下盤山公路,在商業區一條巷子口地方緩緩停下,他像是終於察覺到我的視線,將車子停在路邊,伸手按開車內的頂燈,看著我的眉眼裏攢著笑意。

我被忽然亮起的光線晃了眼,猛的回過神,心裏因之前的覺悟而多少有些尷尬,隻能本能的眯著眼睛沒話找話:“嗬嗬,那個……啊,上次吃宵夜不就是在對麵小巷裏麽。”

“嗯,上次你說這裏私家菜好吃。”他伸手解開自己身上的安全帶,傾身靠過來,一隻手撐在我旁邊的窗戶上,將我牢牢的困在椅背裏。我融在他被車內頂燈打下的陰影裏,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頭頂發心被燈光打出的柔和光暈,一顆心跳動的越發劇烈。

我想,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看著的是誰。

哢嗒一聲卡扣的聲響,而後是安全帶被收起來時發出的摩擦聲,他輕輕的笑起來:“臉都紅了,”一隻手撫在我鬢邊,清俊的麵容緩緩靠近,口中的話化成一團團氤氳的熱氣,熨貼在我唇角,像是要把人化成一灘水:“不對你做點什麽,實在很對不起你。”

我看著他的臉壓下來,閉上眼睛,唇上再次感受到濕熱溫柔的觸感,心裏卻泛起一陣難掩的苦澀。

他的溫柔是對著我,可卻是給別人的,而那個別人,是九年前的我。

我努力閉緊了眼睛,想讓眼睛裏的東西再忍一忍,再停一停,可等到這個吻接近尾聲的時候,卻忽然希望它不要結束。

但它終於還是結束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服務生按照預約將我們帶上了頂樓的包廂,為我們上了一壺茶後將厚厚的菜本遞給我。我心不在焉的點了幾個菜,等服務生退出去後,房間裏又是一片安靜。

他坐在我身邊的位子,手肘撐在桌子上,一手拄著下巴看著我。我抬頭回看他,盡量讓自己表現的平靜又坦然,直到心裏的酸澀再也壓不住就快順著眼眶流出來,他才終於開了口。

他收起那個略帶閑適的姿勢,抓住我擱在桌上的一隻手,表情裏帶著我從未見過的鄭重,那種鄭重和他眼裏盛大的暖意摻雜在一起,竟然讓這樣一個素來清冷的人忽然就有了深情而溫柔的樣子,就連聲音也帶著讓人沉迷的柔:“紅塵,嫁給我吧。”

我心裏驀地一緊,鼻頭一陣強烈的酸,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再也繃不住:“林幼清,你看清楚我是誰。”

他似乎料到了我的反應,伸手在一旁的紙巾盒裏抽出兩張紙,按在我眼角輕輕的擦拭著,唇角的笑裏有著自嘲的意味:“紅塵,秦琛是我這輩子愛過的第一個人,我永遠忘不了她。”

他手指的動作很柔,將用過的紙巾收起來,伸手把我的肩膀攬進懷裏,清淡卻柔和的聲音就響在我耳邊:“我以為一個人的一生隻能愛一個人,結果卻發現不是這樣。”

“十二年前,我以為愛一個人就要為她安排好一切,要掃除一切障礙給她安穩,但事實證明我錯了。”

“怎麽掃除障礙,怎麽安排一切,都不重要,首先她要知道,我愛她。”

“在一件事上錯一次就夠了。”

我明白了他的話,心裏像是漸漸有了回暖,將眼淚蹭在他衣領上,還沒將心裏那些百轉千回想清楚弄明白,就聽到他又開了口:

“紅塵,我愛你,嫁給我吧。”

窗外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包廂裏裏徹底陷入了寂靜。他伸手打開最近的窗子,然後將我圈的更緊。窗外的山風很大,吹進來時掀動厚厚的窗簾,我靠在他懷裏,在一陣思緒混亂之中居然覺得無比溫暖和安心。

我有些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墨紅塵,還是從來都是秦琛,也弄不清這麽多年來的怨恨是為了自己過去的疼痛,還是從來沒把自己當成過另一個人。

九年時光足夠撫平傷痛,為什麽一切淡去的憤恨會在他回國的那一刻重新燃起,為什麽想讓他對我的痛感同身受,又為什麽見到他過得不好之後希望他穩妥平安。

如果恨無法從過去抽離,那愛自然也還在延續。

或許我從來都是秦琛,隻是換了個名字,以另一個身份,用其他的方式,在意著當年在意的人。

我起身推開他,和他拉開了些距離,想要好好打量他一遍。我想用最珍重,最嚴謹的眼光,將這個人的麵容牢牢的刻在心裏。

他的眉眼比九年前濃了些,可平日那裏的情緒比年少時要淡很多,讓人根本猜不出半點心思。

盡管我們都不願意承認,但我們都老了。

我們就這樣對視了許久,直到敲門聲響起。他看著我,有些無奈的笑了一下,回過頭看著門口:“請進。”

“不許進!”我起身跪到椅子上,伸手將他的頭扳過來。我不敢看他的表情,捧著他的臉,閉著眼睛親下去。

林幼清,如果我們之間連接的注定是解不開砍不斷的情絲,那我們為什麽不在一起,讓它們把我們從兩個獨立的人纏繞成一個緊密的整體。

你說你愛我,我想,我也是愛你的。

我感到背上那隻手用極柔的力道安撫著我,終於舍得放開他。他坐在椅子上,抬頭看著我的眼睛裏被頭頂的燈光灑下細碎明亮的光暈,唇角彎起的弧度像是釀了一壇極其綿柔的酒,醺的人一顆心越發輕飄飄的。

我忽然就不敢再看他,老老實實的坐回椅子裏:“咳,那……那就嫁唄。”說完,我轉頭越過他去看包廂的門:“進來吧進來吧,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