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晚雲知有關山念

“嗯軟軟伸個懶腰,補眠真是人生樂事啊,道一聲“大夢誰先覺”我緩緩睜開眼……誒?躍入眼簾的是一段領口緣邊的織錦紋樣,呆了一下,才想起,我這是坐在榮哥懷裏睡著了,剛要跳身站起,隻覺攬在我腰上的那隻手微微加力,抬頭,正對上他黑玉般的眼眸,沉靜地看著我,眼底是海一樣深的溫柔……

臉上忽有些燙,“呃,那個,我不小心睡著了……”

他嘴角挑一個淺淺的弧度,“又做甚麽壞事了?怎的累成這樣,頭也不束

。”

想起了剛才的事,心下一黯,輕輕搖頭。

“有事?”他麵色一正,收了那幾分調侃。

我垂了視線,輕聲道:“我今日才知道,那次在澶州中了迷香被劫到青樓,竟然是……雖說我早猜到舅舅家裏有內應,但當真現了真相,心裏還是好難過,想到被人暗算,總是不能免俗的要鬱悶一下。”

他輕歎,攬住我的頭靠在他肩膀上。

誒?他這反應……

“你早知道了?!”他連軟香閣都封了,順藤摸瓜查出這個並不難吧?

他歎道:“你舅父為人明敏多才智,治世經畫自不必說,陰陽律曆,音徽雅樂,莫不精通,兼之剛果正直,實為不世之才,隻一節,偏寵婦人,心愛唯你舅母一人……”

“啊?也就是說這裏還有她……我舅母一份?”是了,王棠那種性子難成大事,尤其深閨小姑,隻怕也難與外人聯係,我那舅母倒象個有城府的。與外人聯絡勾結也方便許多……

他的懷抱更收緊些,“我命他不可來擾你,尤其不許你舅母近你身。否則以你在京裏作出這許多動靜,他們豈有不知之理呢。但要處治你舅母。終究……唉,此事倒底是我對不住你,你便惱我也是應當的。”

“我幹什麽要惱你,要惱也是惱她們吧,不過。榮哥哥你知道嗎,我長這麽大從沒真正恨過誰,她們的做法我當然很不齒,而且覺得動機非常可笑,但如果以後她們不來惹我,我也可以放她們一馬,最險惡地已經曆過了,又過了這麽久,如果讓心裏長久懷著仇恨。那麽汙染的是自己的心情啊,”他欣慰地看著我,估計是誤以為我有了寬容大度的優點

。“但是我想做一件事,我想把杜救出火坑。”

他表情古怪。“把杜救出火坑?”“你知道他被迫娶了王棠吧?是王棠用了計策。杜對她沒感情,他們兩人剛才在我店裏大打出手。嗯,主要是王棠打杜,做夫妻做到這份上,真讓人無語!我看杜太可憐了,還是把他救出來好了!”

他沉了臉,“人家夫妻之事,要得你多管?”

“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杜被王棠糟蹋?”

他劍眉一軒,“此事易與,明日我便賞他兩名美姬,專選性子潑剌地,定能與其妻抗衡,如何?”

我嘟嘴,“你這是什麽辦法嘛,簡直是飲鴆止渴!這樣他家裏不是更亂了?不好不好!”

鳳目微眯,“你有何良策?”

“嗯,暫時還沒想好,容我慢慢想想,總之把杜救出虎口就是啦想起杜今天一口一個“母大蟲”,以及王棠聽了這稱呼之後的表情,不覺低頭吃吃笑起來。

忽覺腰上一緊,他另一手捏起我的下巴,沉聲道:“你要怎樣管?……你心裏怎有這許多放不下的人?!”

愣住,他眼裏寒氣四溢……又生氣了?

金色的斜陽漫進屋裏,勾勒出他麵上冷峻剛毅地輪廓,幽黑的眼珠反了流光,映出一個錯愕的人影。裝出小可憐的樣子,我嘟起嘴,輕聲道:“疼

那些刺骨寒氣瞬間就消散了,雖然還極力繃著臉,但鉗在我下巴上的霸道力度已消弭於無形。

嘿嘿……

“你知道嗎,夏天看你的臉很有消暑降溫的功效呢要這樣嘛,你現在的表情不配夕陽的暖色調哦。”我眨眨眼,忍笑道。他眼神異樣了一下,不說話。

“我說救他又不是要犧牲自己地色相,放心啦,我還沒有舍身喂虎、割肉喂鷹的高風亮節,你肯我還不肯呢!我幫他完全出於江湖道義,為朋友兩肋插刀才夠義氣嘛!”

他謔嘲,“你又懂什麽江湖道義了?還要為朋友兩肋插刀?哪裏學來的諢話

!”說完自己先笑了.,.切,我好歹也是看武俠小說聽傳統評書長大地,不過,這個就不跟你多說了。

該怎麽把杜救出火坑呢?我歪著頭想了一會,終於明白一件事:害人確實非我所長,想要幹掉他家母老虎還真是不知從哪兒下手呢……

感慨了一下,忽覺,這屋裏怎麽這麽安靜啊?

轉看身邊的人,他正深幽地望著我,鳳目裏有道可疑地暗流……

一怔。

他抬起手,指尖輕輕劃上我地臉頰,喉頭微微一動……

“啊!渴死了!我要喝水飛快跳下地,轉了一圈,呃,執壺就在他旁邊的幾案上。

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麵前,自己也捧了一杯牛飲起來。

他輕嗤,“去吃晚飯罷。”飯後,在街上散步閑逛,不知不覺就走到夜市,不知不覺就來到上次地兒攤,那攤主見到我們,熟落的招呼讓座,我笑。“店家好記性,難為你還記得,我們又來啦。”

他殷勤的在凳子上撣了撣。請我們坐下,笑道:“您二位這般人物。小人若是見過還記不住,豈不旺生了這兩個眼睛!還是兩碗兒罷?”

我點頭,他自去忙。

榮哥從剛才就沉默著,我隻隨意看著街上的行人,不去問他。

過了一會。他緩緩開口道:“我使人去曉諫……他……收斂行徑,平素不許出其封地……”目光落在別處,聲音沉沉地。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唉,在子不言父過的古代,這大約已經是君子行事地極至了……

他的兩隻手隨意放在桌麵上,我伏下身,把下巴支在他半握地拳上,他一愣。眼睛明亮,莞爾微笑,我們保持這姿勢。直到攤主端了兩碗兒過來。

那攤主放了碗,看著我們。紅著臉笑道:“您二位。真是和美,羨煞人呢!”

我剛要辯駁

。卻覺這滑頭隻用了人畜無害的詞匯,我若說什麽倒象是不打自招了。

榮哥把一隻碗推到我麵前,含笑道:“吃

猛聽旁邊一聲喝:“灑家最見不得這個!”

驚!怎麽又來了!我和榮哥對望一眼,一齊側目看過去,隻見一人正把桌子拍得啪啪響:“灑家最見不得胡荽,剛與你這廝講過,怎的又加這勞什子!敢是故意戲耍灑家不成?!”

攤主忙收了他麵前的碗,應承著再煮一份來。

相視而笑,原來是不吃香菜的,害我們都成了驚弓之鳥呢!

天色暗下來,冰盤初騰,玉兔東升,走到州橋上,向北可以看到一帶朱牆翠柳鬥角飛簷,我忽然心血**道:“我想去相國寺!”相國寺好歹也是個著名景點啊,是那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破壞祖國綠化地案現場,我還沒去過呢!

他奇道:“此時去?隻怕寺裏早已關門落鎖了。”

“誰說要走大門了!”湊近他,笑嘻嘻道:“你去麽?你不去我自己去。”

他勾了嘴角,揶揄道:“我還當你隻做守法良民呢,這一回竟要當那不逞之徒?是了,是我忘記了,你本就是偷花的小賊“哼!討厭,你怎麽不說我是**大盜?這種對別人沒傷害的小事,偶一為之又有何妨,這是變通之道!”哈哈,我狡辯的功力又長啦,“再說了,要不是當日我去偷花,你還遇不到我呢!你高興還來不及吧!”舉步向前,誒,怎麽沒有預料中的反駁?回頭,他正靜靜地看著我,不說話。

“怎麽了?”他淡笑搖頭,低聲道:“也不知遇到你是否是幸事……你這偷……的小賊……”

他的袍襟在晚風中輕柔的上下翻卷,他淡淡的笑著,在月光下,那笑容裏竟好象有一絲……悲傷。

是我眼花了嗎,肯定是我眼花了。

“啊……我自己去了,我不送你了啊,你一個人回家不要迷路哦。”趕緊跑開……一提氣,我躍上相國寺地牆頭,放眼望去,好大一座寺院!

相國寺似乎原是信陵君的故宅,北齊時修成了寺院

。寺內的建築高大宏偉,恢弘壯闊,不愧是漢傳佛教十大名寺之一。

我跳進院裏,夜裏地相國寺寂靜清幽,淡淡的煙火香彌散在空氣中,人在這種環境裏,不免生出遠離塵囂之感站在大雄寶殿前,我對著空氣道:“我要上去。”

耳邊一聲輕歎,隨即腰上一緊,身子騰雲駕霧般飛起,榮哥帶著我,穩穩落在大雄寶殿地屋頂上。

看著他壞笑。

他歎氣,“想我堂堂……若是被人看到做這等事……”

我笑,“哎呀,你過去地人生太不完美啦,現在多虧我帶你來,你才有機會見到平時沒見過的相國寺夜景,還是鳥瞰地夜景,你不覺得**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嗎?”往高處站站,張開手臂。

他失笑道:“你當是泰山封禪麽?”

“誒?你也惦記著去泰山封禪?”

古代帝王似乎特別迷戀泰山封禪。n多皇帝對泰山頂禮膜拜,大約是因為古代帝王無不說自己是“受命於天”,祭天是身為帝王的人生必須。封禪是帝王表示自己與天溝通,且彰顯太平盛世的重要方式。

而在我看來。隻是勞民傷財罷了。

他目視遠方,“秦胡亥封禪依舊亡國,唐太宗未封禪仍為一代英主,可見國祚興亡並不在此呢。”

我點頭道:“漢武帝倒是迷戀這個,動輒就去泰山封禪。結果勞民傷財,把國庫儲備的銀子都這麽浪費掉了,還不如為人民辦點實事呢!”

“為人民辦點實事?”

“嗯,比如讓居有其屋、耕有其田什麽地,還有多開辦學校,提高國民素質啊,大力展科學技術,科技興國啊,可做的事太多了。需要用錢的地方有地是,好大喜功冠冕浮誇的事還是少搞些吧。他看著我微笑。

晚風吹過,他地袍衿絲絛上下翻飛。背後襯了一輪圓月,更見身形高大寬肩細腰。忽記起。那個我偷花的夜晚,他追來“捉奸”。也是這樣和我立在屋頂上呢

所不同的是,那時敵友未明的他,如今已是最信任的人了。

他可能也想起了當時地情景,走近些,微笑道:“你我初次相遇那晚,和今夜倒頗為廝象,你這小女子,居然不怕我,居然偷了花還敢和我對峙,最後還冷笑……”

我在屋脊上坐下,佯怒道:“哼,你還說呢,為枝花竟然巴巴的追來,我那時心裏就想,身為高手都這麽無聊麽!”

他一笑,坐在我身邊,“當日我還在鎮守澶州,每逢朔望之期必在寶相寺為先帝祈福,忽那一夜難以成眠,便在後院閑步,於是就遇到你這小賊!我隻道,這小女子,好大膽子,竟敢到皇家寺院偷花,忍不住跟去看個究竟,是一時動了好奇之念,後來回到寺中,可巧見到你的絲帶掛在花枝上,索性連花一並送還,省得被促狹丫頭誤認為是為了枝花還要追討去!”說著朗聲笑起來。

我忙掩住他的口,急道:“你小點聲!還真是沒作賊的潛力啊!我們是偷偷進來的!你這麽大聲是惟恐和尚們聽不見麽!

他的氣息熱熱的落在我手上,他凝視著我,深沉而專注……

忙收回手,轉了頭,隻把目光放在廣博的夜色裏。

寂靜地夜,風在輕吟蕭瑟的歌。

“那個,嗯,我的布會,你來看了嗎?”我承認,這是顧左右言他。

“那時我還氣著……且第二日要閱稼於南莊……”

“誒?真地嗎?你真的沒來??”我轉頭看他,有些詫異,“沒有騙我?”

他板了臉,沉聲道:“我幾時騙過你……我若去了,豈容旁人與你穿鞋!”

低笑,這倒象是他說地話,“那你怎麽知道……哦,誰這麽長舌啊,不過……”我一手托腮,慢慢道:“有件事,很是奇怪呢……”

他看我,等著下文。

“應該有人對你說了吧,我那天地布會,有個極為戲劇性的結尾,我後來查看那支燈,在燈杆偏上地地方,有一處凹痕,很新,象是什麽打上去的,而我在和杜謝幕時,隱約聽到有一聲輕響……然後那燈就倒了……你知道我也算是會用暗器,所以對這個很敏感

。”

鳳目中精光一現,他盯著我,“當真?”

“嗯!還有呢,在燈頭的蠟燭上,燈芯的位置,你猜我現了什麽?”

“什麽?”

“一枚很細的銀針!!打爛了燈芯,已經沒入蠟燭裏,不細看都看不出來呢。”

“銀針?!你可帶著了?拿來我看!”

“我沒帶在身上,下次給你看吧,不過我認為這個銀針的應該不是要害我,因為當時那燈倒下來,火燭畢竟是危險的,如果傷了人,比如杜和我,就不好了,即便傷不到人,火苗其實是很容易引起火災,若真著了火,一定會引起騷亂啊,而這人把燈燭打滅了,看來是在幫我呢!我一開始以為是趙匡胤,因為他當時正過來扶那個燈,可後來想想方位,應該另有其人!”

“那個方位有誰在?”

“唉,你不知道,那天賓客很多,座位後麵還有站著看的,我都不知是哪來的人……也怪我,當時默許了無票混入,所以完全沒法查。尤其燈一倒,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我們身上,那針又頗為細小,沒練過暗器的隻怕從他眼前飛過他都看不見呢!真很難說是誰的,一度想或許是你暗中幫我?現在知道不是啦,而且我還真是沒見你用過暗器呢,”目光在他身上掃掃,他正大馬金刀的坐著,兩臂架在膝上,他這樣的人,就算用暗器也不會用那種牛毛小針吧,腦中忍不住yy榮哥蘭花指手持小銀針的絕妙風姿……不覺笑得花枝亂顫,見他疑惑地看我,忙掩飾道:“真沒想到,一個布會能開得這麽離奇詭異,不過,還真是精彩刺激呢!哈哈哈掩住口,不要笑太響。

他嗔責地瞪我,“你竟還笑的出!那次進京途中遇到刺客,你便是這樣!膽子大的女子還真是不讓人省

我嘻嘻笑道:“這樣的人生才有趣啊!”作抱拳拱手狀,“有勞兄台為我費心嘍,哎呀,我這是滿足你們蠍子喜歡操心的特殊愛好嘛

他很無奈的轉開臉,不理我,手摩挲著下巴,沉思不語。

我雙手支頤,安靜的看著皎潔的明月,此刻,坐在榮哥身邊,內心非常安詳寧靜,是的,那感覺,就好象無論有什麽事情都不用我擔心,不用我害怕,天塌下來也還有他頂著,不能白白長這麽高哦

已是夏末秋初時分,白天烈日炎炎,夜裏已有了幾分秋意,我穿的仍是白天的素絹薄衫,一陣清風吹過,帶起些許涼寒,我剛縮了一下身子,他已攬住我,低聲道:“冷麽?”

溫暖的臂彎,火熱的胸膛,他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溫軟的氣息吹得我耳朵癢癢的,帶著讓人臉紅心跳的熱度……

我輕咬下唇,低頭片刻,再抬起,看著他微笑道:“榮哥哥,你還記得那次我跳進你的馬車裏嗎?”

他笑,“如何能不記得。”

“我當時說,殺身相報或以身相許我都做不到,現在我明白那句話我說錯了,你對我這麽好,好到經常讓我覺得無以為報……所以現在我覺得應該是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不就是殺身相報麽,其實也沒什麽難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榮哥哥,我很喜歡你,猶如對兄長一般喜歡信任,但這,似乎,不是那種感覺啊……

他鳳目中的溫柔光暈一下子暗淡了,猶如秋天無人徜徉的深夜一般讓人黯然神傷……我完全無法和他對視,隻有心虛的轉開視線……

令人心慌的安靜,我隻低頭看著手裏的翡翠色繡帶,它們被我捏在指尖攥了又鬆,鬆了又攥。

尷尬如此漫長,終於,耳畔響起他沉沉的聲音,“你放心,我不會逼迫於你……”

我有被窺破心事的羞愧,但仍忍不住無恥地追問:“當真?你是皇上哦,金口玉言,說話要算數啊。”

他苦笑,“你此時倒記起我是皇上了。”我不好意思看他,頭垂得更深些。

他幽然而歎,攬著我肩膀的手卻並未鬆開。

我當時並不知道,那句話,在他心裏還有未說出來的半句:

我不會逼迫於你……我要的是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