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輕寒休近柳梢旁
紅杏梢頭,二月春猶淺。
陽光溫暾地灑在身上,我背靠營帳坐著,眼睛閉了就不想睜開。
帳篷門簾的一角,卻是一定要攥緊在手裏的……
偶爾熬一夜本來無妨,不過昨夜又是進地牢,又是走迷宮,還闖了一回敵營,體力消耗似乎有點大,我輕輕打個哈欠,真困啊……
忽然手裏的簾子角被抽走,一個淡淡的歎息從門裏飄出來,“進來罷。”
回頭看,林逸白立在帳篷門口,一手挑了簾子,正低頭望著我。
我坐著沒動,搖頭,“不,孤男寡女,要是我困得在你的帳篷裏睡著了,可就說不清了。”
他啞然失笑,“難為你想的周全!既是困了,怎不回去睡?李將軍又不是沒與你安排下處。”
“我本來都躺下準備補覺了,可滾來滾去就是覺得心裏不塌實,所以我決定不睡了。”
“哦?為何不塌實?”
我揚起臉,看著他的眼睛,“我怕一覺醒來,你就不見了。”
他眸色一黯,和我對視幾秒,走出來默默坐在我身旁。
乍暖還寒時候,剪剪春風撲上麵頰,帶著早春的清凜,我們並肩坐著,一時都沒有開口。
靜了片刻,隻聽他喟歎道:“被你料中……”忽又一笑,“可我原打算睡一覺再走的,你又何須這時便來堵我。”
微笑,“我怕我睡得比你久……”
他一呆。抬手,似乎是想摸摸我的發頂,畢竟還是半途落下來,隻垂了視線低聲道:“這又何必呢……”
“當然不能讓你就這麽走了,你走了,我家如雪姐怎麽辦?!”
他瞬間睜大眼睛,臉上憂雲一掃而空,驚詫道:“怎地扯上了顏姑娘??”
我很滿意這個效果,笑道:“剛才回來的路上。如雪姐雖然勉強答應陪我一起到這營裏來,可我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她早晚還會離開,唉,她一人行走江湖。我不放心……我看你倒是老江湖的樣子,貌似有些經驗,要是你們組隊……一起雲遊四方,我心裏就塌實多啦!而且我猜你一個人也很寂寞無聊吧,要不怎麽會裝書呆子騙人玩呢,真是變態的愛好……咳,如雪姐人漂亮,性子又溫柔,功夫也不錯。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哎呀,這麽多優點居然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我要是男人一定咬住她就再不鬆口了!嗬嗬,總之你們結伴是雙贏啊,總比一個人孤單淒涼地上路好,你說是不是呀?”
他莞爾,“你這怎象是……”輕笑搖頭,“你與她是親是友?”
“這一世是朋友,或許前一世是親人。”我笑,“我第一次見到她就喜歡她,當時還是在京城,有一天我心情不好,在州橋上幾乎想跳進汴河裏,她路過,一語把我從自怨自艾裏點醒。雖然過後她說那時是有意結識我,可我還是感激的,之後還有一次,我的發布會,她冒了很大的風險幫我……這些事,我永遠都會記得,”關於顏如雪的身世。如果以後她願意。還是由她自己說更好,我現在就不多說了。“總之緣分很奇妙,我覺得和她很合得來,即便不在一起,即便天各一方,朋友地感覺也不會變。”
他點頭,“原來是至交,難怪。”
“說到朋友,我想起一個有趣的提法,據說朋友可以分為四類:知心過命的;知心不過命的;過命不知心的;不知心也不過命地,我和她就是第一類呢。”
“哦?”他含笑看著我,“不知我可歸入哪一類?”
“你嘛……不好說呀……”我故意麵有難色,做沉思狀,瞟到他微微失望的表情,忍俊不禁,“我開玩笑呢,我們也算是共患過難吧,在我心裏,和別人自然是不同的……”
他頷首,認真道:“和旁人自是不同。”
“所以把如雪姐托付給你我才放心呀,或者說讓你得以親近我家美人我才覺得不那麽吃虧!要是換成別人我才舍不得呢!”大笑,“對了,昨天夜裏,你在那個道觀的地牢裏不是說要和我結義嗎?現在出來了,你不會就改主意了吧?”笑笑地看著他,眨眨眼。
薄暖的春暉斜灑下來,他浸沐在陽光裏的麵龐溢出透明的光澤,一雙眼眸似乎也染了清透的光色,他寧定地望著我,嘴角慢慢綻開一個笑容,明淨而溫煦,極象此時的春日暖陽。
“好,”他點頭,“如此最好。”
他垂手在靴子邊一摸,再抬手時,掌中已多了一把烏黑地匕首,“這是我隨身多年的玄金匕首,贈與妹妹,今日我與妹妹結為異姓金蘭,就以此物做個表記罷。”
很小巧的一把匕首,隻比手掌略長些,通體黝黑,毫無紋飾,他把匕首從鞘裏抽出來,居然連刃也是黑乎乎的,太有個性了。
他拔了根頭發,放在匕首上一吹,頭發立時無聲地斷成兩截,看著那兩截頭發悠悠飄落,我驚歎:“原來真有這種吹毛利刃啊!我還以為都是小說裏杜撰的呢!”笑。
他把匕首還入鞘中,遞給我,“此物極利,且難得小巧易藏,最宜女子做防身之用,你隨身帶著罷。”
我推開他的手,搖頭道:“我不要,這種東西,正適合你們這樣的江湖人士攜帶,給了我豈不是明珠暗投!我遇險的機會畢竟比較少,而且我運氣好,有點功夫就夠了,還是你留著用吧,”想到這玩意好象是他藏在靴子裏地。不由笑道:“你這狡猾的家夥,兵器都藏地這麽隱蔽,如雪姐跟著你走,我越發放心啦
他把匕首硬塞進我手裏,嗔道:“你那等功夫,若是遇到險情,半點用處也沒有,帶了這寶兵刃,多少得些助力。要不,我再傳你些功夫……”
趕緊截住他,“好啦好啦,這個我收下,不過學功夫就免了。我懶,現在這樣可以欺負欺負不會武功的普通人就足夠了,我不貪心。”我要是想學武,身邊抓個人當老師很容易……可惜,當初那老女人給的劍譜被我仍在蝴蝶穀裏沒帶出來,不然倒是可以拿來借花獻佛……誒,借花獻佛?
我摘下脖子上掛的雪魄珠,“貌似我也該拿個東西做表記哦,這個是別人送的。雖說我一貫覺得別人送地東西就該好好珍藏,不應再轉送,不過現在身上也沒帶什麽有紀念價值的東西,而且這玩意有幾成準確率我還沒摸索清楚,哈哈,本想回京城就丟還給小彌呢……我先來給你講講這東西的功能,理論上遇毒會變紅變熱,以我的切身體會。遇到那種香……合歡香,就會變綠,遇到軟筋酥骨香變藍,不知還有什麽功能,你慢慢去發掘吧,”得意笑,“你們行走江湖不都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嗎。這東西還是很有用武之地地,就算不準,咳,留個紀念也是好的!”
我給他掛在脖子上,嘻嘻笑道:“好啦,現在我們互換了信物,結義成功。你就不許偷偷溜掉了。我估計用不了幾天如雪姐還會提出要離開,我現在是能留她一天就留一天。不過身為朋友終究還是要尊重對方的選擇……唉,到那時你們再一起走,好不好?”
“依你便是……你這丫頭今日候在這裏,怕是已算到此節了吧,隻不過……”他眼波一動,挑了眉梢,壞笑道:“我若任你坐在這兒不聞不問,或是在帳篷後劃個口子偷偷離開,你奈我何?”
我笑容甜蜜,直麵他地注視,挑眉反問:“你會嗎?”
他在我地目光裏敗下陣來,無奈苦笑道:“狡黠地丫頭,苦肉計得手,還不回去睡!”站起身,拉起我,送我回自己地營帳。
“嗬嗬,本來不是苦肉計,叫你這麽一說倒有些象了,討厭,又醜化我的光輝形象
無視過路兵卒的好奇目光,相對大笑。
青山欲暮惜別酒,碧草未盡傷離歌。
不出所料,果然沒過幾天,顏如雪便來辭行,我知道她不願與榮哥碰麵,聽說榮哥統率大軍隻在這兩日就到,而且這營裏一眾將領又都對我頗為客氣,她自然也會看見,所以當初我挽留她的理由不免說服力大減。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可送別時仍不免戀戀難舍,我拉著她的手,隻希望腳下的路沒有盡頭,“在外麵玩夠了就去京城找我”我近乎羅嗦地重複這類話,又拉著林逸白叮囑許久,用力和他們擁抱,終於灑淚而別。
春風吹起我的裙衫,我爬上一座小丘,目送那兩人沿著綿亙的土路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青空碧草相粘地目之盡處。
嫩綠如煙,四野曠**,蒼黃的大道無限延展,漸漸融入九萬裏帝青。
纖雲微卷。
離愁別緒漲滿胸口,“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不過是不能朝朝暮暮的慰藉之語,我一片苦心,隻願“春色雖微已堪惜,輕寒休近柳梢旁”……
悶悶不樂地過了兩日。
這日晚飯後,李重進照例來問候,順便通報一下榮哥大軍的行程,自前天顏如雪他們走後,我便有些提不起精神,李重進好心陪我聊幾句,略熟悉些了,忽聽他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震得我當場思維短路……
“什麽?!”我驚呼,“你說那次的刺客,是、是你派的??!”
李重進保持著施禮的姿勢,悶聲道:“險些傷及小姐,不當麵請罪。某心中著實難安!”
我愣愣望著他,失語。
遇刺那件事,我還記得。
那一年,我從澶州軟香閣跑出來,落進榮哥地馬車裏,在進京路上,我們遇到地刺客。這件事已過了許久,我在高平猜凶手時曾順嘴猜過李重進,但這次劫營讓我對他的印象大好。隻覺得這是個直爽豪邁的人,真沒想到他居然做過暗殺行刺的勾當……誒?他連皇上都敢行刺……莫非是要謀反?也不知榮哥是否知道,可他為什麽要告訴我??他不嫌滅口麻煩嗎??
壓下心頭的萬端猜測,我盯著麵前的人,緩緩道:“李將軍。你現在告訴我這個,是什麽意思……這事榮哥知道嗎?”
他麵有愧色,點頭道:“陛下早已知之,我今次隻為向水小姐賠罪。”
這個……要是當初他地人真得了手,豈是現在一句賠罪就能了的,不過我如今可是人在矮簷下呢,何況他又說榮哥已經知道了……我淡笑道:“將軍請坐下講話,如果可以,還請把詳情給我講講?”
他坐下。沉聲道:“想必小姐亦有耳聞,陛下原為聖穆皇後(1)內侄,自幼過嗣給先帝,乾間小兒劉承(2)屠戮郭氏滿門,先帝一眾子侄均遭不測,僥幸存者惟我與當今聖上,我不合聽信讒言,動起了妄念。當日先皇病中詔聖上進京,我便知不好,遂派人於陛下進京途中行刺……險些傷及小姐,我這些時日總想尋個由頭當麵請罪,骨鯁在喉,今日終於得機,”起身又是一禮。“某昔日昏聵無狀,做下錯事,今已知悔,還請小姐恕罪!!”
趕緊虛攙一把,“將軍無須多禮,剛才你說榮哥已經知道了?”哼,榮哥是什麽人。要查出來很容易吧。
李重進感慨道:“我自犯下這不赦之罪。日日忐忑,其時陛下已拜開封尹。封晉王,遷居京城,且時常與我在宮中相遇,卻從未有一語相詰,仍是舊時兄弟一般,我當日派去的人手全軍覆沒,也不知是否被擒住了活口,我惴惴多時,寢食難安,偏又不見些微風吹草動,倒讓我越發摸不到頭腦。那一日我終於按捺不住,主動上門打探,這一探不要緊,真把我愧得無地自容!原來我自以為行事幹淨,其實早被聖上查知端倪,惟聖上顧念兄弟之情,並不與我計較罷了!我做下這等無狀之事,陛下仍以我為手足兄弟……我慚愧不已,當場就要自刎謝罪,又被陛下攔道欲與我同心協力,共興天下……我素來自詡弓馬嫻熟,諳熟韜略,無事不善,原本想不通先帝何以要傳位於當今聖上,那時才知,便是聖上這份胸襟氣度,也遠非我能企及!我回府便手刃了奸佞小人,而後先帝病榻前讓我與陛下行了君臣之禮,定了君臣之分,我更是一心追隨陛下,再無二意。”
他長吐口氣,慨然道:“且說去年,某奉旨兵圍壽州,駙馬(張永德)見我持久無功,不免暗生疑忌。在奏捷地表章裏附入密書,謂為我屯兵城下,恐有貳心。聖上道我絕不至此,特示意我自白,我便單騎詣駙馬營,與駙馬推心置腹,終於握手言歡。
又一日,巡卒擒到間諜一名,那人呈上蠟丸,竟是一封逆唐的反間書!其中頗多離間之語,諸如周主已起猜疑,別派張永德監守下蔡,以分足下之勢,永德密承上旨,聞已騰謗於朝,言足下逗留不進,陰生貳心、以雄猜之主,得媒之言,似漆投膠,如酒下曲,恐壽州未毀一堞,而足下之身家,已先自毀矣雲雲,我大怒,喝令左右拿住來人,急馳呈蠟書與陛下。後京城來人言道,陛下閱書亦怒,曾有一語我君臣同心一德,豈聽旁人誑言!”他虎目圓睜,握拳高聲道:“陛下如此信我,我手握重兵,即便有人離間進讒,也從不曾有半分相疑!得主如此,重進豈能相負!!”說到這,忽然大哭!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人,他不是垂淚,不是哽咽,而是真正的放聲大哭!便是女子,如他這樣肆意大哭地也不多見,何況是以男兒有淚不輕彈我標榜地男人!震驚過後,暗自點頭,不掩飾,不矯情,當笑則笑,當哭則哭,倒真是位性情中人!
忽又想到,記得史書記載,趙匡胤篡位之初,並非天下歸心,在各路起兵的反對勢力中,李重進就是一路,隻可惜中了趙匡胤地奸計,貽誤了與李筠聯手的最佳時機,終於被各個擊破,最後李重進兵敗自焚(李筠也是自焚身亡),以最剛烈的方式報效了榮哥的知遇與信任。
送走了李重進,我躺在**,輾轉難眠。
第一次認真地考慮,自從被莫名地穿到這個時代,一晃已過了好幾年,某個眾所周知的曆史時間點正在悄無聲息地逐漸臨近……或許,有沒有可能,我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影響、改變、阻止某些事情的發生……裏幽黑暗晦,我盯著營帳頂棚,思緒忽又飛到了在高平的那個夜晚,那夜也是這樣的光線,這樣的帳篷,我被丁尋點了穴道,死魚一樣躺著,惴惴不安地揣測著難以預知的未來……
終於有些困了……
半夢半醒間,隱約聽到帳外有些許喧嘩,低弱的聲音淡淡飄進耳中:“啟稟陛下……水小姐已然就寢……”陛下?榮哥!!
猛睜開眼,跳下地,顧不上點燈,顧不上穿鞋,我赤足衝到門口,一挑門簾,正對上門前那人深深的凝視!
依舊是昔時的高大身形,他地臉逆了月光,看不清神情,但一雙鳳目中波流洶湧,濃釅夜色也遮不住其中的巨浪澎湃,他低頭看著我,眼波逡流於我頰上的每一寸肌膚,細細地把它們一一覆過。
大手伸出,在將將要觸到我時,又翻轉了,以指背輕輕滑過我的臉龐,他低聲道:“瘦了。”
眼淚唰一下流出來!!我撲進他懷裏……卻被突如其來的冰冷刺得一顫。
他一身戎裝,鎧甲上浸了春寒。
他推開我的身子,攥住我的手腕拉我進帳篷,一把扯下身上甲胄,狠狠把我按進懷裏。
帳簾在身後悄聲落下,切斷了月光。
久違地溫暖包裹著我,這個胸膛依然寬厚,無比安全,擁有包容一切委屈與悲傷的力量,任憑它們化為淚水,在他胸前肆意衝刷流淌……
不知這樣站了多久,哭了多久,抱了多久,我隻覺四肢乏力,隻靠在他身上才可以勉強立住。
就這樣抱著吧,閉著眼,不想放手,聽著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震擊耳鼓,心情柔緩寧靜。
忽然身子一輕,我被他橫抱起,驚詫看去,他正抱著我走向……床?!
“誒?你幹什麽?!”我抓住他的衣襟,困意驟然飛散。
他的臉被幽暗輕掩,神情難辨,隻有他聲音從胸膛裏迸出來,在我耳畔沉沉回**……
他說“睡覺”。
注釋:
(1)聖穆皇後柴氏,後周太祖郭威發妻,柴榮姑母。
(2)後漢隱帝劉承(公元931950年),劉知遠次子。在位時沿用後漢高祖年號乾。
唉,流落江湖的幸福生活結束了。。。。
另,上章有個非常無良的地方。。雖說我時不時就無良一下,不過那是個原則性地無良(無良還分原則性和非原則性地。。----!)感謝同學們的信任和善意,居然沒人拿磚拍我害我撿磚回去搭個小建築地夢想破滅啦P)感動之餘,還請各位……知道的,就繼續裝不知道吧,不知道的,也請保持卡卡無良搖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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