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諸事皆宜,葉白榆將在安南侯府獲封世女。
封世子世女不是什麽值得興師動眾的事,一般上奏請封,陛下下了詔書,在家裏拜一拜祖先,族譜上記一筆,就算成了。
不過葉白榆是本朝第一位世女,又將入南陵為質,陛下特別重視,這才要舉辦一個儀式。
這日一早,葉白榆穿戴華服去往侯府祠堂,因為蕭宸會來觀禮,所以得提前在此候著。
然有人比她來得還早,豐義伯夫人葉紫芫挺著個肚子,一派要掌家之勢坐於主位。見了葉白榆,很是不屑地提了提唇角。
鶯歌納悶兒:“二姑娘怎麽在這裏?還,還坐在主位?那不是陛下的位子嗎!”
葉白榆笑:“不要大驚小怪的,不是宮裏的禦座,坐了也就坐了,反正陛下走了,咱們也照坐。”
“可,可是……”今日有二姑娘什麽事?她公然坐在那裏,分明有取代之意。
“待會兒莫要如此失禮。”葉白榆道,“不管見了什麽聽了什麽,不管心裏多麽奇怪多麽生氣,都放在心裏。”
鶯歌乖巧道:“知道了。”
“還沒來得及通知你。”葉紫芫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度,說,“我昨日已與豐義伯和離了,今日陛下大概會宣布封我為世女,你平常心就好,可別要死要活的。”
鶯歌才被教育了要淡定,就驚得差點咬了舌頭。二姑娘她說啥?她竟跟豐義伯和離了??!還要取代大姑娘成為世女?這些都是這麽隨便的事嗎?
葉白榆也有些驚訝,沒想到葉紫芫作死的本事與日俱增,一天之內幹了這麽大的事。
她在次位坐下,問:“伯夫……哦,現在是葉二姑娘了,你昨日進宮了?”
“是啊。”葉紫芫掀著眼皮子回答。
葉白榆點頭,笑道:“那看來是板上釘釘了,我先祝賀二姑娘了,不過你懷著身子和離,豐義伯府竟這麽輕易同意了?將來你生下孩子又算誰的?”
她這麽淡定還祝賀,葉紫芫是沒有想到的,多少有點沒趣兒,“陛下下了和離旨,他不同意也不行,我獲封世女之後就要去南陵,孩子也要生在南陵,自然算我的,不管男女,將來都要繼承安南侯府,他豐義伯府又算得了什麽?”
“如此倒是甚好。”葉白榆笑說,“那南陵那邊知道嗎?”
“咱們陛下都定了,南陵還能說什麽?”葉紫芫還沒成世女,已經不把南陵放在眼裏了,“今日宣布了,你那兩個侍女自然會把消息傳回南陵。”
葉白榆笑了笑沒再說話,今日的冊封儀式應該不會無聊。
到了吉時,蕭宸來了,另有李繼等要臣陪同。
葉紫芫改坐了次座,葉白榆便站到了一旁。除了蕭宸,大家見了這樣的坐次都很驚訝。
蕭宸沒有上主位坐,隻站在距離葉白榆不遠的位置,示意於圭宣旨。
陛下沒有坐,世女沒有坐,位子上就隻有葉紫芫跟侯夫人兩人坐著,顯得十分……特別。
韓氏先意識到了不對,她先起了身,又示意葉紫芫也起來。但葉紫芫不以為意,她認為等於圭念了葉紫芫接旨之類的話再起來也不遲。
但於圭沒有說誰接旨之類的話,他自然而然地麵向葉白榆,先念了一堆吉祥辭藻,然後道:“葉氏長女白榆,賢德寬和,有參政之才,隨軍打仗亦不在話下,乃女中之豪傑,為安南侯府繼承人不二人選,今日正式封為安南侯世女。”
葉紫芫聽了這段,臉色驟變,整個人噌地站了起來,“這是怎……”
韓氏死死拽住她,“閉嘴!”
誰知於圭還沒念完,他又繼續道:“另,世女為救北黎數萬兵將隻身前往南陵為質,於國有功,特加封永明郡主。”
什……郡主??!
葉紫芫懷疑自己耳朵有了毛病,陛下竟然封了葉白榆為世女又封了她做郡主?
陛下是瘋了嗎!
他怎麽不封她做王母娘娘呢!
“陛下!”她起身朝陛下質問,“昨日您明明答應要封妾做世女,怎麽今日……”
蕭宸挑眉,“孤何時答應了?”
葉紫芫愣了一下,不禁回想昨日她與陛下的對話。她先請求去南陵為質,陛下的態度是沒有反對,她又請求降旨和離,陛下當場就讓於圭擬了旨……好像確實沒有直接說封她為世女的話。
葉紫芫後知後覺,自己似乎是被陛下擺了一道……
陛下允許她和離,卻沒有封她為世女,那她真的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眼前一陣眩暈,她搖搖晃晃就要倒地。
“阿芫!”韓氏一把扶住她,慌張道,“快去叫郎中!”
於圭道:“陛下麵前,勿要喧嘩。”
緊接著,葉忠過來請示:“陛下,世女,夫人,豐義伯與老夫人來了。”
葉紫芫聽聞,臉色又白了一層。怎麽偏偏這個時候齊銘義跟他老娘要來看她的笑話!
蕭宸看向葉白榆,“世女可要見?”
這是給了新任世女最大的尊重。
葉白榆道:“既然貴客來了,就讓他們進來吧。”
不多時,齊銘義攙扶著顫顫巍巍的齊老夫人過來。齊老夫人還沒站穩就跪下給陛下磕頭。
“陛下!求陛下為我齊家做主啊,葉紫芫懷著我齊家骨肉,非與我兒和離,還說什麽孩子生下來是葉家骨血,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她剛過門就趕走了我家長孫,如今又要搶走我齊家未出世的骨血,這是故意要讓我齊家斷後啊!”
蕭宸皺眉,“老夫人,葉紫芫昨日與孤言,和離是她與豐義伯商量後的決定,怎麽又成了她故意斷齊家後了?”
齊銘義道:“陛下,臣並沒有與葉紫芫商議和離,臣甚至從未聽她說過類似的話,昨日一紙詔書擺在臣麵前,臣幾乎傻了,臣再三問她為何,她說她要繼承侯府,她的孩子也要繼承侯府,讓臣不要妄想再要這個孩子,臣百思不解陛下為何如此,還請陛下解惑!”
蕭宸看向葉紫芫,“不如讓葉二姑娘把昨日與孤說的話再說一遍吧。”
葉紫芫方才隻是暈了一下,沒有大礙,沒能遁走,於是要麵對接下來的謊言揭穿環節。
她慌得隻恨不能當場暈厥過去。
蕭宸對於圭說:“孤看葉二姑娘怕是說不出話了,你昨日大概也聽見了,就由你與豐義伯傳達一下吧。”
於圭稱是,轉而與豐義伯道:“二姑娘昨日說,豐義伯寵妾滅妻,動輒對她打罵,婆母對她多有刁難,甚至讓她大著肚子端茶倒水,她不能忍受豐義伯府被人糟踐的苦日子,所以請求陛下做主,她還說已征得豐義伯的同意,陛下憐她疾苦,這才當場賜了和離。”
齊銘義的臉漲得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被說中了感到丟臉。
“陛下,這是汙蔑之詞!”他憤怒道,“她有了身孕,臣想要納妾,皆是與她有商有量,反倒是她一聽臣要納妾便破口大罵,以死相逼,有時還會拿茶碗花瓶子砸臣的臉,臣幾次被她砸傷,臉上還有疤呢!”
說著就朝眾人展示自己臉頰上的疤,引來眾朝臣唏噓。
“還有臣的母親也未曾刁難過她,倒是她有事沒事就與我母親慪氣鬥嘴,幾次氣得家母犯心疾,我們一家子因為她身懷有孕,皆讓著她,她今日卻倒打一耙,簡直叫我齊家人寒心!”
葉白榆聽完了這兩位各自的控訴,得出的結論是,這是惡人遇上了惡人磨,天生一對。
齊銘義好色貪心,吃著碗裏瞧著鍋裏,葉紫芫刁蠻任性,絕不吃虧。但凡換個軟弱些的姑娘嫁進去,必是抑鬱度日,不得長久。
蕭宸莫名其妙斷起了家務事,不是很耐煩,“若豐義伯不想和離,孤可以重新賜婚。”
半死不活的葉紫芫忽然有了精神,她丟了豐義伯夫人,又沒成為世女,正後悔不已,若能再得回豐義伯夫人的名分,那也是可以的!
誰知齊銘義道:“臣不想與此女再度成婚,但臣想要回我齊家血脈,懇請陛下為臣做主!”
葉紫芫險些再度暈過去,齊銘義不願再要她,她以後豈非什麽都沒有了?
憑什麽!憑什麽葉白榆就能輕易得到那麽多!
“這孩子你休想要回去!”葉紫芫自己不好過,也不讓齊銘義好過,她吼道,“這是我腹中所出,就是我葉家骨血!”
齊銘義急道:“妒婦!你不講理!”
葉紫芫:“你才是不講理!這裏是我葉家,你滾出去!”
眼看著兩位要打一架,葉白榆道:“二位,有關孩子歸誰的問題,與其吵得這樣難看,不如對簿公堂來解決,如何?”
葉紫芫當然不願意,可分明沒有她反駁的餘地。
蕭宸道:“就這麽定了吧,吵得孤頭疼。”
最終葉紫芫肚子裏的孩子歸誰,葉白榆離開雍城前還沒有定論,隻聽說兩人公堂上打得十分熱鬧。
離開雍城前一夜,葉白榆特意去看了史姨娘。她一直想看看史姨娘,但又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情。
史姨娘當年僥幸逃過一劫,成了葉白榆愧疚中的一絲安慰。她慶幸史姨娘活著,卻又害怕見她,因為她代表了那十三個死去的兄弟。她怕自己見了她繃不住情緒。
借著臨行前道別,她去史姨娘處坐了會兒,喝了一碗杏漿,吃了一些院子裏栽種的果子。她什麽也沒說,隻告訴她要平安,能活則求活。
離城時排場很大,陛下親臨,百官相送,自發而來的百姓也不少,堵得平陽大街水泄不通。百姓們一邊痛罵南陵,一邊祈她平安歸來。
葉白榆沒有掀車帳,也沒有去看禦車上的人。
她應該,不會再回雍城了。
禦車上的蕭宸隔著車帳看,那輛馬車的背影透著絕情,外麵的百姓皆在喊永明郡主,車帳竟紋絲不動。
像極了她無動於衷的心。
她似乎,不想再回來了。
蕭宸無聲地笑。她給他的國家留下了無盡的隱患,然後回到謝容與身邊,幫著南陵滅北黎。
真好。真是好計謀。
他討厭謝容與的城府,但不得不說他很羨慕姓謝的。那家夥僥幸跟阿音站在了同一立場,即便生了嫌隙最終也還是會站在一起。
而他生錯了立場,舍了半條命人家也不多看一眼。
失敗了兩次後,蕭宸終於明白了立場的鴻溝不可越。
但這世上沒有什麽是絕對的,萬一有一天,謝容與跟她也對立了呢?
隨著馬車離開雍城,葉白榆漸漸從心底生出了一絲解脫。這座城見證了她的仇恨與死亡,她活在這裏無時無刻不壓抑。
今日秋陽正好,她掀開車窗,去看似乎從來沒有駐足欣賞過的北黎秋景,卻又對上了霍小淵的視線。
蕭宸依舊讓霍淵一路護送,直送到南陵都城。這小子可能是高興傻了,那張普通到有些醜的臉上時刻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而這笑意見了她就漾開成片片漣漪,滿足得仿佛得到了一切。
“走路不看道,很容易掉坑裏的。”
霍淵麵色赧然,心裏卻道:“掉坑裏也要看你。”
馬車裏的鶯歌好奇:“大姑娘,你在說誰呢?”
葉白榆笑睨著霍淵,“在說一個騎馬隻顧賞景的傻子。”
鶯歌疑惑歪頭,“可是馬會看道啊?”
“那可不一定。”葉白榆煞有介事道,“你不曉得馬隨主嘛,人傻馬多半也是傻的。”
“真,真的嗎……”鶯歌的認知開始錯亂。
霍淵差點沒憋住笑。小偏院裏的阿榆似乎又回來了,輕鬆,隨性,說些不著邊的話糊弄貓兒狗兒,也糊弄他。
這之外又還多了一些什麽,霍淵仔細揣摩她的神情。似乎是,不加刻意的開懷。
以前的阿榆身上似有枷鎖,高興也好輕鬆隨性也罷,都罩著一層看不見的陰影。好像她身在牢籠中,無論做什麽都不得真正的自由。
她說她不喜歡南北兩國,離開雍城等同卸掉了一半枷鎖。霍淵希望她去了南陵後,傷心也好仇恨也罷,都不需要再隱藏本性。
葉白榆是不必像在宮裏那樣隱藏本性,但去南陵要麵對的是更加殘酷的政治鬥爭,她不敢有一刻放鬆警惕。因為從離開雍城起,這鬥爭就開始了。
將出雍城百裏,他們一行就遇到了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