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宮,顧弦音當年為女醫官時曾居住在此,數年過去,除了換了不知幾批人之外丁點未變。宮牆根上永遠有一層遮不住的苔痕,長巷依舊刮著不知哪裏吹來的陰風,這裏數十年如一日的比別處冷些。
都說是因為這宮裏住了太多失意之人,那些無寵的失寵的嬪妃日生幽怨,犯罪的官僚親族無辜受冤,恨與怨與日俱增,就像積滿怨氣的陰曹地府,日頭照進來都要打寒戰,人在此間如何能不冷。
葉白榆被安排進了宮人的居所,與一起來的姚碧華,還有原先的兩位女史住一間屋子。
還沒進屋,先聽見兩個女史在房間裏牢騷。
“聽說今次補進來的兩個女史都是侯貴出身的小娘子,那些士族貴女她們能做甚?不叫人伺候就不錯了!”
“可不是,這下咱們兩人幹四人的活,擎等著累死。”
“唉!誰叫咱倆出身不行,又笨嘴拙舌的不會來事,進宮七八年了還是女史,你說咱倆都熬走幾波人了,本來說今年有望,才走那兩個連藥都認不全,怎麽說咱倆都比她們強吧,誰知還是沒那命!”
“沒那命倒也罷了,我覺得當個女史幹粗活沒什麽不好,你瞧高位上的哪個日子是好過的,成日勾心鬥角,累也累死,我隻不樂意平白多幹活,希望這兩個小娘子別太菜了就好。”
姚碧華略尷尬地停住腳,看了看葉白榆,小聲道:“咱們還沒來好像就先得罪人了。”
葉白榆笑了笑沒做聲,先一步邁進了房間。
先前湊在一起說話的女史各自分開,在各自的**不動聲色地打量二人。
生得一個比一個好看,這兩位怕也是待不久的,要麽招了貴人的眼,被打發到不見天日的地方,要麽就飛上枝頭成了新貴人。
“敢問兩位姐姐貴姓?”姚碧華笑著同兩位女史打招呼,“我姓姚,你們喚我碧華就好。”
“原來是伯遠侯家的小娘子。”開口的是兩個女史裏麵相較隨和的,“我姓朱,叫我晨露就好,她叫吳映桃,比咱們都大些,叫她桃姐就行。”
姚碧華依次叫道:“晨露姐,桃姐。”
說著自隨身包袱裏拿出了三盒麵脂,分別給兩個女史還有葉白榆,“這是我日常用的麵脂,不是什麽值錢物件,你們不要嫌棄。”
兩個女史在宮中雖不缺這些使,卻得不著特別好的,姚碧華自侯府裏帶來的再不好也比她們的強,自是歡喜。
葉白榆靜觀姚碧華左右逢源,等麵脂遞來時她抬手推她的手,笑說:“不瞞你,我從不用這些,你給了我也是白放著,不如送給用得上的。”
姚碧華麵露驚色,盯著葉白榆的臉看了又看,“葉家姐姐的臉這樣白嫩,竟不搽麵脂嗎?”
葉白榆住著偏院,飯尚且不給足了,哪裏會給麵脂口脂這些錦上添花的物件。但她不是一定不用,隻是無功不受祿,不好平白拿姚碧華的,拿人手軟,總要欠一個人情。
且這樣近了看,姚碧華眼角那顆紅痣過於周正了,倒像是用曾經盛極一時的文刺之法刺上去的。
所謂文刺,就是以針等器具在身上刺出圖案,然後染以顏色。或刺花木鳥獸,或刺詩詞佳句,亦或宗教人物。
而蕭宸繼位後,這東西就漸漸被禁了,其中因由,與顧弦音有莫大的關係。
當年先帝太子曾養私兵,這些私兵身上皆刺了獨有的印記。顧弦音為挑動諸王相爭,曾叫潛伏北黎的南陵細作也刺了這種印記,偽裝成太子的人暗殺當時最有潛力奪位的福王。
從此,太子私兵曝於天下,惹了先帝忌諱,也成功挑起了其他諸王爭位的野心。
後來蕭宸認為,肉身上刺了圖案無法輕易抹掉,幾乎就成了此人的標誌,極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於是就以此物不雅為由禁止身邊人刺。
宮裏貴人禁了,士族貴人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刺,漸漸的就失了趣味。
雖說不是不能刺,但姚碧華在眼角刺一紅痣,目的性就太強了。
這小娘子有心模仿顧弦音,總不可能是為了進宮做宮人的。
察覺到她的野心,葉白榆越發不能平白拿她的東西,萬一將來姚小娘子飛上枝頭,用身份討舊人情,她是還還是不還?
“常年不用也就習慣了,妹妹快收著吧。”葉白榆轉而問那兩位女史,“哪個是我的床位?”
晨露指著靠窗的一張小床道:“那是你的,宮衣被褥都備好了,你隻需換了就行。”
自來靠窗有風,這女史的居所背光,更是寒涼,寒冬臘月的,夜裏怕是能凍死人。
葉白榆謝過晨露,走到床位展開衣被摸了摸,宮衣倒還好,被褥卻是潮濕的,是刻意熏了水氣所致。
看來有人刻意針對她。
她抖開被褥,奇怪問道:“敢問兩位姐姐,大家的被褥都是潮濕的嗎?”
屋裏三人皆是一愣。晨露道:“被褥怎能是濕的,寒冬臘月的怕不是要凍壞了?”
她說著起身過來摸了摸,手指不由一哆嗦,這可不是尋常的受潮,不在大太陽底下暴曬個幾日怕是不能用。
她看了眼映桃,兩人心知肚明,是上麵有人要整葉小娘子。
“這……許是在庫房裏放久受了潮吧?要不趁著還有日頭去曬曬?”
晨露不敢多說話,她這樣的小女史身份低賤,能平安混口飯吃就罷了,可是不敢摻和貴人鬥法。
葉白榆恍然大悟,“那興許是的,多謝姐姐提醒,我這就拿出去晾曬。”
晨露欲言又止地笑了笑。
“這怕不是有點傻?”
葉白榆抱著被褥出去後,映桃忍不住吐了一句口水,她一向心直口快,不大招人喜歡,因此常年晉升無望。
晨露睨了她一眼。映桃吐了吐舌頭,改成小聲說:“我聽說她私下勾引陛下,原本靠著身子也是有望入後宮的,哪知遭了人家忌諱,前些日子反對她入後宮的本子雪花似的往宮裏飄,不得已才叫她做了宮人。依我看,她也不像那樣有心機的,這個樣子當個宮人倒是福氣。”
“你快少說兩句罷!”晨露天天都想縫上她那張嘴。
姚碧華一邊收拾被褥,一字一句地聽著。她本也以為葉家娘子會入後宮,如今看來,八成是有人整她,多半是沈家纓娘。
那沈纓娘如今是昭儀,壓一個宮人是綽綽有餘。那麽,她最大的競爭者就失去了競爭力,隻要尋得機會接近陛下,她就還有機會入後宮。
葉白榆與被褥一起曬了一會兒太陽,這院子日頭稀薄,一天裏也就半個多時辰能沾點陽氣,可不能錯過了。
待日頭落了,她自己先回了屋,等到傍晚再去收,還跟拿出來時一樣潮涼。
這被褥怕是曬不幹了。
到夜裏入睡時辰,晨露幾次投來關懷的目光,她似乎想讓葉白榆跟她擠一擠,但又不敢提。
映桃倒是敢說敢做,“若是不能睡就到我這裏擠一擠罷,這樣的被褥要睡死人的。”
晨露又瞪了她一眼,怨她多管閑事,自己還是個泥菩薩,哪有餘力保別人。可她一麵又慶幸映桃開了口,不然葉小娘子明日就得病了。
宮人伺候主子是不敢得病的,得了病就得搬去宮外養病的居所,若好了再回來,好不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那養病的居所裏得什麽病的都有,癆的瘋的癱的,還有渾身長膿包的,條件又不好,好人進去都得住病了,何況本來就病了的。
葉白榆心裏記下映桃的好意,但她不能連累人家,“多謝桃姐好意,床鋪本就小,我同你擠了,你也睡不好,耽誤了明日差事倒是我的罪過。”
映桃心說她果然是個傻子,這宮裏誰不是為先自己考慮的,她這頭一關過不去,還罪過個屁,直接把自己玩死了。
“那隨你吧。”映桃的好心也不富裕,這樣的傻子保她一回保不下第二回,何苦浪費感情。
但到底於心不忍,躺下了又補了一句,“實在睡不下也別硬撐,咱們屋裏沒有多嘴的人。”
葉白榆朝她笑了笑,“我不硬撐,我去找司藥問問還有沒有幹的被褥。”
映桃好懸沒叫她這話噎死。
找司藥要被褥?這潮濕被褥若沒有司藥還送不到這裏來呢,好嘛她這傻乎乎地去了,那不就是當麵去打司藥的臉?能有好果子吃才怪了!
“不是,你……”
她話還沒來得及說,葉白榆就披上衣裳出去了。
“嘿!我算是開了眼了。”映桃都不困了,坐起來樂,“我怎麽倒有點稀罕她這傻乎乎的勁兒了呢,這傻的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哎,你們倒是猜猜,她這傻樣去了是先把自己作死呢,還是先把司藥氣死呢?”
急得晨露光腳下床去戳她的腦袋,“我真是服了你這張嘴!”
司藥司有兩位司藥,如今以鄭瑾鄭司藥為正,她單獨住一個屋子,與尚食局司醞司饎同住一個院子。
葉白榆熟門熟路,因為她原先就住在這個院子,且是獨享一院。而這位鄭司藥曾是她手下的一個女史。
“鄭司藥在嗎?”她進了院子問。
“誒,你是哪個?”司藥身邊的小宮人攔住她的去路,“這裏豈是隨意進的?”
“我是新來的司藥女史,葉白榆,有事來尋司藥,可否讓我進去?”葉白榆請問。
那宮人一臉古怪,“新來的女史啊,我們司藥睡下了,有事明日再說吧。”
“可過不了明日。”葉白榆笑道,“怕是要出人命的,我便在這裏等吧,說不定司藥半夜醒了呢。”
宮人一臉吞了蒼蠅的表情,這新來的怎麽還威脅人呢?
“你等著,我去問一問。”
屋裏的鄭瑾已經聽見了,那濕被褥正是她的傑作。
前日家兄給的信兒,說那葉白榆得罪了新昭儀,得給些苦頭,最好盡快弄出宮去,不能叫陛下寵幸了。
家兄如今在工部任員外郎,是得了沈公提拔才混到的官,仰人鼻息者就得給人賣命,沒有自我可言。
但她沒想到葉白榆會直接來找她,往往新人都是夾著尾巴做人,聽聞葉小娘子又是個不受寵的,沒有父兄撐腰,當是好拿捏,哪裏想到這樣直性子?
這院裏不止她一人住著,若叫葉小娘子在院子裏站一宿,明日整個宮裏都知道她虐待新人了。
“沒見過這樣橫的!”小宮人進門便沒好話,“倒是拿捏司藥您來了,我看您得給她立一立規矩,不然以後誰都能騎到您頭上去。”
“叫她進來吧。”
“啊?”小宮人不忿道,“您怕她作甚?”
“叫你做什麽就做什麽。”鄭瑾教訓道,“在宮裏最不興的就是那根雞毛當令箭,你永遠不知道以後誰會爬到你頭上去,何況人家出身擺在那,你一個小門小戶的得罪她作甚?”
小宮人年歲小,顯然不知道那早就敗落的白家,更不知道葉白榆還占了點皇族血脈。當然,血脈這東西也不是萬能的,多的是大家族出身卻不明不白死在宮裏的,這年月還是得看權勢,看誰靠山大。
“是,我知錯了。”小宮人不敢悖逆,老老實實出去喊人進來,
葉白榆隨宮人進了屋,朝鄭瑾行禮,“見過鄭司藥。”
鄭瑾仔細端詳著,這小娘子模樣雖不及她母親,但氣度更勝一籌。一雙眼睛是點睛之筆,透亮,從容,那從容裏還蘊藏了太多她看不透的東西,那像是深不見底的海,表麵的風浪永遠掀不起海底的沉寂。
她稍稍失神,想起了當年宮裏唯一的女醫官,顧弦音。那個人是她在醫道上的啟蒙老師,她們相處三年,她也從來沒看透過她。
到底是誰說葉大姑娘是個不受寵的廢物,這樣的廢物……屬實是開玩笑了。
她不由端正姿態,問:“你找我何事?”
葉白榆道:“不是什麽大事,我的被褥受了潮,睡不得人,本想借其她女史的床湊合一宿,可大家的床都隻夠一人睡,我不好耽誤人家休息,無奈之下便來找司藥您了。”
她看著司藥的大床說:“我瞧您這床夠睡兩人,可否收留我一宿?”
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