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沉,鼓聲漸急。

一個跛腳的小仆一瘸一拐地往平樂坊門跑,他雙手拎滿了東西,腿腳又實在不靈光,跑得身殘誌堅叫人可憐。可惜他拚盡全力還是沒能在鼓停前入得坊門。

坊卒見又是他,直歎氣,“嗨呀,怎麽又是你個小仆,每日早幾步回來呀!”

這小仆是平樂坊裏葉家的,腿腳不好,偏每回都是他出來置辦吃食,十回裏有五回趕不上閉坊門。

“對不住對不住!”

那小仆急匆匆擠入坊門,朝獄卒連連道謝,“多謝通融多謝通融,我家小郎君忽然想吃西市張記的軟棗酥,我家大人又要喝東市王記的竹根酒,跑得遠了些,這才耽誤了,呐……”他拿出一小包炙肉塞給坊卒,“我會講價的,同樣的錢能多買一二兩,你拿去吃,別嫌少啊。”

那坊卒的眼睛笑開了花,麵上還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你這個小仆啊倒是蠻會做人的,但還是盡量不要遲歸,尤其近日玄羽衛的大爺們不分晝夜的巡查,攪得人心惶惶,萬一叫他們發現我徇私,我腦袋要掉的!”

“是,是……”小仆擦擦額頭的汗,問,“前些日子不是查過了嗎?可是又出了什麽事?”

“沒查到唄!”坊卒抱怨道,“我還以為玄羽衛多大能耐,賊人到現在也沒抓到,聽聞要開始查官家世家了,不知道誰家又要倒黴了。”

“是哦是哦。”小仆附和著抱怨兩句,“辛苦的還是你們,不說了,我先走了,有機會再請你吃好的。”

小仆一轉身,坊卒就迫不及待掏了塊肉塞入口,溫熱的肉香在口裏炸開,香得他直犯迷糊。

“喂!”

忽如其來的叫聲嚇得坊卒渾身一哆嗦,險些咬了舌頭。他做賊似的用衣袖擦幹淨嘴上的油,轉身看向來人,見其身穿玄甲,膝蓋頓時一軟,差點兒跪了。

“玄……大,大人?”

身穿玄甲的玄羽衛走到坊門前,看著遠去的跛腳背影,問:“方才過去的人是哪家的,你可認得?”

“哦他啊,葉參……不是,他已經不是參軍了,葉郎君家的小仆。”

玄羽衛的神情嚴肅起來,“葉家?可是葉氏梁文,安南侯親侄?”

“是他是他,葉郎君人怪好的,家中仆人也和善,您瞧,請他們捎帶吃食他們也沒有二話。”獄卒捧著炙肉獻殷勤,“大人要不要嚐嚐,還熱乎呢。”

玄羽衛不是尋常眼皮子淺的小差小吏,莫說幾塊肉,幾塊金也不會要,他看著那肉問:“這肉是哪家的?”

“是西市的吧,我也沒問,他隻說去東市買了竹根酒,去西市買了軟棗酥,還買了好些別的東西,有肉菜有藥什麽的。”

玄羽衛若有所思,“怎麽偏叫個跛腳小仆去東奔西跑的買東西?”

“他會講價錢,又機靈又會來事,葉郎君喜歡吧。”獄卒有心討好,絞盡腦汁地想關於那小仆的事,“他才來沒多久,好像是平城來的,葉郎君受了傷,需要人照顧,所以近來新招了好幾個小仆。”

玄羽衛又問:“那你說,他能在一個時辰內從東郊黎山跑個來回再順道買那些東西嗎?”

“這如何可能!”坊卒毫不遲疑地否定,“就他那腿腳,十回有五回趕不上閉坊門,要不是有葉郎君,他肯定常在外麵過夜的。”

玄羽衛今日在東城門處查到了一行可疑商人,可惜發現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半個多時辰。燕羽軍去追,沒發現那一行商人,倒是發現了一個可疑的小郎君。他腿腳極快,不遜燕羽軍的人,追了半個山頭竟把他跟丟了。

東城門守門的小吏說半個時辰前有個賣草藥的小郎君進了城,身形與城外那個跟丟的小郎君極像。玄羽衛即刻全城搜捕,甚至查到了他賣藥的幾家藥鋪,可每次都是晚一步,抓不到他的人。

方才那個小仆是在豐逸堂附近發現的,恰巧那個賣藥的小郎君也去過豐逸堂,兩人身形有幾分像,隻是一個是跛腳,對不上。

可是,這小仆的疑點並不能因此解除,最好能去葉府細查。不過打聽消息的玄羽衛不敢貿然進葉府查看,隻能先回去請示。

霍淵回到葉梁文家中時天已經黑透,他先去庖屋把肉菜放下,藥交給熬藥的侍女,然後拿著軟棗酥跟竹根酒去了主屋。

“翟寂,我的軟棗酥呢?”

大朗奶聲奶氣地問道霍淵。

霍淵彎腰把軟棗酥放在他手裏,“小郎君一次不要吃太多。”

“哦,我知道的。”大朗打開包軟棗酥的紙,用小髒手捏了一塊給霍淵,“給你吃一塊,你跛腳跑一趟怪不容易的。”

霍淵也不嫌棄,拿來放進嘴裏,“謝小郎君賞。”

“翟寂,我的竹根酒呢?”

葉梁文在內寢問道。

霍淵應道:“馬上來!”他低頭朝大朗笑,“我先進去了。”

大朗嘴裏塞得滿滿當當,點頭:“嗯!待會兒再陪我玩啊。”

霍淵一瘸一拐進了內寢屋,把酒放在葉梁文麵前的陶案上,說:“都辦妥了。”

他今日送了最後一批白虎幫兄弟出城,至此,任憑玄羽衛把雍城搜個底朝天也尋不到白虎幫的一根毛。

葉梁文看著眼前的“翟寂”,即便他知道他就是霍淵,也時常會產生恍惚,“你是真的厲害,大朗小孩子最敏感,竟一點都沒懷疑你的身份,恐怕就這樣站在玄羽衛麵前,他們也認不出來吧。”

“未必。”霍淵一直保持警惕,從不僥幸,“今日我送劉大龍他們出城,先走了近半個時辰還險些叫燕羽軍追上,我不得已獨自引開他們,繞了半個山頭才把他們甩開,進城門前我改了裝束,他們依然通過身形懷疑到了我頭上,我又在城中繞了好幾條街,最後換成現在的模樣,他們依然跟到了坊外。”

葉梁文蹙眉,“照這麽說,他們遲早會查到我這裏,那你需得盡快離開。”

霍淵搖頭,“我若走了,就坐實了,你會重回玄羽衛大獄,再進去就不能輕易出來了。”

他想了想又說:“方才我聽坊卒說,玄羽衛要查官家世家了,遲早會查到葉家,查到你這裏。有兩種可能,要麽僥幸糊弄過去,要麽是我沒能蒙混過關,若是後者,那你就隻管裝作不知道,把我推出去,到時我會想辦法脫身。”

“我答應阿榆要照顧你,怎能把你推出去?”葉梁文不同意。

“因為我有辦法逃脫。”霍淵一點也不自負,但聽起來就是很自負地說,“安南侯認定你是侯府繼承人,下一步可能會把你帶去戰場曆練,你不能再出意外。”

後半句他沒說,他覺得阿榆走葉梁文這步棋有大用,葉梁文若不能順利入南征軍,可能會打碎她的計劃。

而他也需要通過葉梁文進南征軍。

此時,葉白榆在德賢宮。

“你說中書令要先查韓葉兩家?”成妃斟酌著她方才的話,“我看他是黔驢技窮了,這能查出什麽來?”

“那要看韓大人府上有什麽。”葉白榆有心詐她,“我提醒到了,剩下的就看韓大人了,消息最好快些遞出去,沈大人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給韓大人一個措手不及。”

成妃垂眸複又抬起,“我知道了,那芫娘的婚事怎麽說,你可探到了沈霽與你父親做了什麽交易?”

葉白榆先說結論,“我同意葉沈兩家聯姻。”

“怎麽,沈家給了你葉家天大的好處?”成妃不禁懷疑這女人兩麵三刀,“你挑動韓家與葉家對立,又與沈家暗通款曲,你倒是會玩啊。”

“韓葉兩家本就對立。”葉白榆不怕被她看穿,“我不過給了韓大人一個他想要的機會,談不上挑撥,而我葉家與沈家不過是利益為先,不瞞成妃,沈大人以軍功誘安南侯,他推不掉的,葉紫芫隻能與沈家三郎成親。”

說到軍功,成妃陡然豎眉,“沈家給了你父親軍功,你還能幫著韓家與沈家作對?你讓我憑什麽相信你?”

葉白榆一副願者上鉤的姿態,“消息我告訴你,如何衡量如何取舍在你,你能看見多大的局就能吃多大的利。”

不得不說激將法很有用,成妃心裏升起了一股爭強好勝的欲望,反而不那麽懷疑她了。

沈霽聯合葉鎮澤,證明他要放棄姚家,姚家是榮貴妃的後盾,若姚家不得勢,對她是天大的好處。

從這個角度看,葉沈兩家聯姻的好處倒是蓋過了立場。

成妃不說話,葉白榆就知道她做了取舍,便不再多言。

接下來,她就要靜觀沈霽與韓鬆鶴這一局交手,是一家獲利,還是兩敗俱傷。

韓家必定與某一件事有牽扯,因為方才她看成妃的神情不像說的那樣無所謂。

如果韓鬆鶴有鬼,被提醒後可能會有所動作,而這個動作往往是至關重要的,這是誘敵之術。就好比說,一個賊完美地藏身在一群好人之中,當被突襲調查時,他不見得會慌亂,可如果有人提前告訴他官兵要抓他,且是針對性地來抓他,他反而會多想。

心不定就容易露出馬腳。

至於能查到什麽,就要看沈霽了。

離開德賢宮時,葉蘭芷追了出來,“大姐姐,成妃讓我送送你,順便去膳房取今晚的燕窩。”

“好啊。”葉白榆與她並肩走,問道,“傷藥可送去了?”

葉蘭芷點頭,“嗯,我好說歹說於常侍才肯收,他說葉女史沒有權利從司藥司拿藥,若被發現了,倒是他的罪過,後來又要塞給我錢,不過我給推了。”

葉白榆發現她說到於常侍時似乎很起勁兒,便問:“那你如何說動他收的?”

葉蘭芷掩嘴笑,“你可別笑話我啊,我就嚇唬他,說你若不收,我就強行幫你換藥了。”

葉白榆噗嗤一笑,“可真有你的,所以後來於常侍是怎麽換的藥?他怕連累我,必定不能叫第三個人知道。”

葉蘭芷臉頰微紅,“他……就問我借了隻鏡子。”

葉白榆沒再說什麽,但心裏隱約生了擔憂。於圭那麽聰明得體的人,怎麽會冒失地朝一個身份不一般的宮人借鏡子?這個於圭有問題。

她其實早就懷疑這個人,懷疑他是謝容與的人。

對他的懷疑是從那日在養居所開始的。蕭宸不是個有話直說的人,他不可能直接了當地對於圭說,我想讓葉白榆離開養居所。

那麽就一定是於圭察言觀色,主動提出去養居所接馮堅出來,順便“自作主張”讓她也離開了養居所。

於圭趁著馮堅不在極力表現,必是想接馮堅的班。有這樣的心計眼色,又有不同於一般內侍的言行舉止,他不是一般人。

再有,她猜測謝容與要對北黎宣戰了。這一點是從沈霽的所作所為上推斷的。

沈霽把豫州缺糧的鍋扣在了南征軍頭上,伯遠侯守關半年首當其衝,若伯遠侯因此被調回京,那葉鎮澤就順理成章地接替了伯遠侯。

沈霽必定得了南陵要發兵的消息,才會拿這樣的條件來**葉鎮澤。

謝容與為何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發兵呢?他一定知道了蕭宸受傷,以及北黎幾個家族開始內鬥的消息。

傳出這樣一手的消息,於圭的嫌疑很大。

她給於圭的藥是顧弦音的藥方,是司藥司沒有的,若於圭私下查了,就會懷疑她的身份,就會接近她,或是幹脆把消息傳給謝容與。

而葉蘭芷是她的妹妹,於圭借這個鏡子,很難不讓她懷疑他的接近試探之心。

更糟糕的是,葉蘭芷似乎還挺願意被他接近。

這一夜注定混亂。

近子時,葉梁文家的大門被一陣霸道的敲門聲敲響。

門房揉著眼睛從暖烘烘的屋裏出來,問道:“誰啊?我們葉府夜裏不開門的。”

門外冷冰冰地回應:“玄羽衛奉旨查案,多有叨擾,還請葉大人擔待。”

玄,玄羽衛?門房一激靈,徹底醒了。

與此同時,韓家在南郊的莊子也進了一批玄羽衛。

來這裏就沒那麽客氣了,幾十個玄羽衛如同天降羅刹,風馳電射般闖入,進去就開始四處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