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兩刻鍾前,廣元殿前還是君臣和樂。
蕭宸讓大家展示獵的獵物,獵得三隻以上者皆有重賞。隻可惜今日無人有這樣的好運氣。
“陛下英武!”
百官跪地恭賀陛下滿載而歸。
“諸公請起。”
蕭宸看向韓鬆鶴的獵物,分別是一隻兔與鹿,皆是一箭擊心。他讚歎:“韓公好箭法,你得一隻鹿也算收獲頗豐,孤該賞韓公。”
剛起身的韓鬆鶴又跪下:“謝陛下賞!”
於圭捧了個漆盤,上麵擺了一隻金樽,樽壁上刻龍紋,是禦用之物。
韓鬆鶴一看賞賜,腦袋立刻惶恐叩地,“陛下折煞臣,禦用之物臣如何敢授!”
蕭宸笑著擺手:“喝酒的器物罷了,韓公不必在意,韓公若不喜,孤再另叫人打一隻?”
那韓鬆鶴更惶恐了,“臣承受不起,萬望陛下莫要折臣的壽!”
與他相對而坐的李繼開口道:“陛下賞賜韓公禦用之物,是望韓公忠君報國,又不是叫你造反,韓公何必惶恐。”
“李公甚知孤意!”蕭宸笑道。
韓鬆鶴的脊背起了一層冷汗,他總覺得陛下與李繼都知道了什麽,在這裏合唱雙簧,可又怕是自己多心,反而露了破綻。
他穩住心神,接了於圭手裏的漆盤,“臣跪謝陛下聖恩,臣定不負陛下所望,為北黎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蕭宸大笑,“都起來吧,與諸公同飲,孤甚暢快!明日不必早朝,今夜不醉不歸!”
陛下舉杯先飲,後群臣舉杯同飲,一時間觥籌交錯,君臣盡歡。
酒過三巡,在場除了不飲酒的國師之外,皆有了三分醉意。
李繼手托一樽酒,笑看國師,道:“國師雖修道,倒也可以飲酒吧,隻喝茶水又有什麽趣兒?”
周甫隱約覺得頭腦有些暈,不自覺抬手揉捏眉心,“修道可以飲酒,但吾以禁酒修身,李公請見……見諒。”
李繼聽他口舌不清,說話打飄,笑道:“怎麽國師倒像醉了,難道茶水也醉人?”
這話剛說完,隻聽“咚”一聲,周甫一頭栽倒在案上。
李繼神色一變,“國師?”
還不等他去查看國師異樣,又聽陛下那邊傳來酒器落地的聲音。李繼猛一回頭,隻見陛下痛苦不已地捂著頭,麵前案上的酒菜被拂了一地,七零八碎一片狼藉。
“陛下!”於圭上前架住陛下的胳膊,試圖穩住他,畢竟當著眾臣的麵不好過於失儀。
可陛下的力氣大得出奇,竟一把將他推出去老遠。於圭跌坐在地,又爬起身去扶,卻被嗬斥:“滾!”
於圭不能製住陛下,隻好叫人去請葉白榆來。
葉白榆來時,場麵極盡混亂。
蕭宸雙手舉著桌案朝向群臣,喝醉了酒似的腳步虛浮,桌案隨著他搖晃的身體變成了不可測的危險品,隨時都可能砸到任何人頭上。
群臣慌不擇路地四處躲避,卻又要表現出關心陛下不畏死的態度,神情舉止別提多分裂。
“陛下!陛下您莫要傷著自己啊!”
“太醫呢,快傳太醫啊!”
喊得最凶的躲得最遠,離得近的諸如於圭,李繼韓鬆鶴等人,皆全神貫注地盯著陛下手裏的桌案,伺機去搶奪。
葉白榆估摸著這桌案十有八九要砸在自己身上,心說這廝真是會挑,挑個杯子盤子就得了,挑這麽大個物件是要砸死誰。
“葉女史!”於圭看見了她緊急求助,“女史來搭把手,幫我把陛下扶回寢殿!”
葉白榆故作焦急地跑上前。李繼提醒道:“女史小心!”
葉白榆站在陛下三步外,勸道:“陛下,陛下您先放下好嗎?把桌案交給我,交給阿榆。”
“阿榆……”蕭宸晃了晃頭,像是不認識人了一樣眼神驟冷,“阿榆該死!你該死!”
說著,手裏的桌案就要朝葉白榆身上砸。
於圭都傻眼了,“陛下!那是葉女史啊!”
蕭宸卻不管不顧爆嗬一聲,活像有深仇大恨似的地把案狠狠砸向了葉白榆。
葉白榆心裏罵了聲娘,這廝就不能砸偏一點嗎!好歹給個躲避的餘地。
這案太長了,躲了頭避不開尾,她哪怕早有準備也避不開,一角正撞在後背上,險些給她撞吐血。
“葉女史!”於圭驚叫了一聲。
李繼搶過來扶了她一把,“女史當心。”
葉白榆站穩腳,等那股鑽心的疼的過去,偏頭朝李繼微微頷首,“多謝李公。”
如今她知道了李繼的身份,明白他是看在葉老侯爺還有白鶴雲的份上對她格外照顧,也理應告訴對方自己知道了內情,並表示感謝。
聰明人無需多言,隻需一個眼神與微乎其微的語調變換就能察覺到對方之意。
李繼已經從程老夫人那裏知道了葉白榆的態度,他雖對她照顧,但並不了解她的立場,因此對她說的給白氏報仇這件事有所懷疑。但程老夫人與她是一家人,既然老夫人選擇相信她,他不好多說什麽。
他也微微頷首,一切盡在不言中。
於圭趁機抱住了陛下的腿,阻止他再去拿什麽東西砸人,一邊喊:“國師呢,太醫呢!”
葉白榆立刻去找尋周甫。隻見周甫還孤零零的暈在原處,竟無人管他!
倒也是,麵對陛下發了瘋的桌案,自己還不知道躲哪,誰還能顧得上別人。
葉白榆拜托李繼:“勞煩李公去查看一下國師出了何事,可是喝醉了?”
李繼道:“他沒喝酒,說話就暈了,我這就過去看看。”
那邊蕭宸還在發瘋,誰去扶都被他擋開。葉白榆便走過去幫忙,豈料她剛一近身,蕭宸便抬起手掌欲打她。
“葉女史躲開!”
於圭一把推開了葉白榆,自己生生受了陛下這一巴掌。
葉白榆被推倒在地,目睹了那一巴掌的力度,竟打得於圭翻了個身。
娘的,蕭宸還真舍得使勁兒啊!
打得狠是狠了點,但效果顯著。韓鬆鶴的疑心已經去了八九分,他相信蕭宸是真要瘋了,下那樣的死手,毫無作戲的成分,真不像是裝的。
發了半天瘋,該打的打了該踢的都踢了,太醫終於來了。
太醫冒著被打死的危險給蕭宸紮了幾針,暫時讓他暈了過去。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躲出老遠去的幾位大人都跑了回來,假裝自己從來沒跑開過一樣。
葉白榆走去查看周甫的狀況。李繼道:“國師不知什麽原因暈倒了。”
“我來看看。”葉白榆蹲下身,分別探其腕脈靜脈,又翻開眼皮看了看,確實隻是暈了。
如果排除周甫有什麽疾病,應該是被下了藥。可周甫亦是用藥高手,什麽樣的藥能瞞過他去?
她看向桌案上的吃食。飯菜大家都是一樣的,不過國師不吃葷腥不飲酒,所以隻有素菜與茶水。
她先揭開茶壺蓋子聞了聞,沒有異味,又用手指沾了一些放在舌尖嚐了一下,呼吸頓時一滯。
這藥她再熟悉不過,是“倦鳥”,方子是她創的,名字是謝容與取的。
不用問,這是南陵細作下的藥。
謝容與選擇在這個時候下藥,目的不難猜,就是想讓蕭宸在犯病時無人醫治。
誰有這個機會下藥,誰又知道陛下今晚會犯病?
葉白榆回想方才,於圭推開她時義無反顧的樣子。她跟於圭交情不深,若說他是為了討好蕭宸也說得通,但幾次三番的關照,或許也可能是得了謝容與的指使。
下藥的是於圭嗎?
“女史可看出了什麽?”李繼問。
葉白榆回神,“哦,我才疏學淺,沒能查出什麽,恐怕得讓太醫瞧瞧。”
李繼四下看了看,見韓鬆鶴故作關懷地跟著陛下去了寢殿,道:“那得把國師的茶水與吃食保存好了。”
“多謝大人提醒。”
葉白榆叫了兩個內侍把周甫扶到行宮房間裏休息,又叫隨行的醫官來查看茶水與飯菜。
這位醫官嚐了半天,愣是沒嚐出茶水有問題。
“倦鳥”是頂級迷藥,葉白榆用特殊的法子煉去了藥材的藥性與味道,連周甫都沒察覺,普通的醫官又如何能查出來。
下藥的事就這麽不了了之了,大家皆認為國師是因為修煉了什麽高深的道法,暫時魂不在體。
沒有國師的醫治,蕭宸的頭疾就無法緩解,太醫下針不過三刻就又疼醒了,在寢殿裏砸東西發瘋。
“陛下真的瘋了嗎?”
張昭儀在殿中聽說了廣元殿的事,反複與宮人確認陛下的狀況。
“回昭儀,都說是瘋了,連葉女史都不認了,桌案說砸就往她身上砸,還打了於常侍。”
張昭儀又問:“那國師人呢?”
“國師不知為何暈倒了,都說他是修煉什麽法術呢。”
張昭儀捏著袖口在殿中踱步。如果陛下瘋了,沒有國師的醫治,多半是不能好了,那現在動手就是最佳時機。
韓鬆鶴的人都埋伏在獵場左近,隻要得到指令,立刻就能控製行宮。
她曾與韓鬆鶴反複商量過,是該先發兵控製局麵,還是該先殺了蕭宸。因為蕭宸戒心強,他們的人不好接近,很難動手,如果能確定蕭宸真的瘋了,那先發兵也行得通。
隻是事到如今,張昭儀還是覺得不保險。蕭宸體魄異於常人,便是瘋了也不見得能控製,何況他身邊還有個心機頗深的葉白榆,還有那麽多太醫,萬一有個意外,滿盤皆輸。
可要殺他又談何容易?
張昭儀反複思量,忽然想起什麽,問:“葉蘭芷是不是隨駕來了行宮?”
宮人回:“她是來了,我方才去膳房還瞧見她了。”
張昭儀吩咐道:“你現在速去膳房找葉蘭芷,就說我月事來了,讓她端碗暖身的湯羹來。”
“是,昭儀。”
過了有將近三刻,葉蘭芷才端了一碗當歸羊湯來。
“昭儀,膳房有現成的羊湯,我又加了些當歸熬了,您嚐嚐可入口?”
張昭儀笑著接了,“你這孩子有心了,我原想著就喝碗甜薑湯罷了。”
葉蘭芷道:“應該的,昭儀若沒什麽事,我就先去忙了。”
“你且不忙走。”張昭儀放下湯碗,問:“聽聞陛下有恙,可有傳藥?”
葉蘭芷說有,“藥正在膳房熬著呢。”
張昭儀拿出一包藥粉給葉蘭芷,“我要你將這藥放在陛下的藥中。”
葉蘭芷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昭儀您這是……”
“你沒有聽錯。”張昭儀道,“這藥可讓陛下好過一點,太醫用藥多半保守,對陛下是沒有用的。”
葉蘭芷嚇得退後一步,搖頭道:“昭儀,我,我不能幫您做這樣的事,陛下用的藥豈能隨意增添別的藥物?何況我沒有接近的資格。”
張昭儀笑了笑,眼中的威脅幾乎要溢出來,“聽聞你姨娘還不能下床是麽?”
葉蘭芷渾身一抖,抬起頭看著張昭儀那幾乎有些猙獰的笑。
張昭儀說:“你大可以轉身出去,把我賣了。”
她用姨娘威脅,葉蘭芷哪裏敢出賣她,可往陛下的藥裏下毒是罪無可恕,一旦沒成功,整個葉氏一族都可能被誅。
“你可以慢慢想。”張昭儀擺弄著指甲,故作從容,其實心裏忐忑不已。葉蘭芷這丫頭有時會犯傻,一個姨娘不知能否拿捏住她。
“不過,你今日既然進了我這裏,聽了這些話,就不能置身事外,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你好生取舍。”
這是沒給葉蘭芷留活路。
話說到這份上,葉蘭芷已經沒有了選擇,她隻能接了張昭儀的藥。
離開張昭儀的寢殿,葉蘭芷自路上叫下一個內侍,請他去叫於圭來膳房。
葉家三姑娘跟於常侍關係好,宮裏的內侍幾乎都知道,那小內侍笑得曖昧,仿佛幹的是給牛郎織女牽線搭橋的好事似的。
於圭很快便到了膳房。他忙前忙後一臉疲憊,半邊臉還腫著,看著叫人心疼。
“於常侍,你的臉怎麽了……”
於圭搖頭,“我沒事,你有話就直說,陛下那邊離不了人。”
葉蘭芷把張昭儀的藥都給了他,“昭儀讓我下在陛下的藥裏,我不幹就要殺我姨娘,你說,我該怎麽辦?”
於圭的臉色立時變了,“你可知你既然拿了藥,就不能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