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是不拿也不能置身事外,甚至我跟姨娘的命都保不住!”

葉蘭芷忍不住低吼出聲,濕漉漉的眼中凝著壓抑不住的隱忍。

這雙眼幾乎讓於圭的內心無所遁形,他的心口隨著盈盈滾動的淚水起伏著。半晌,他壓下了所有的擔憂與指責,拉著她到無人的牆下,抬起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淚水。

“別怕,藥給我吧。”

他拿走了她緊緊抓在手裏的藥,“你回膳房去,就當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就算昭儀供出了你,你也不要承認。”

葉蘭芷抬頭望著他,“你……你要做什麽?”

於圭露出一個不要擔心的笑,“自然是處理掉,難道還真的下在陛下的藥中麽。”

“哦……”葉蘭芷胸中起伏的那些情緒逐漸平息,卻又開始忐忑起來,“會不會連累你,對不起,我實在慌了,也沒想那麽多就把你叫了來,如果叫昭儀知道了那……”

“她該慶幸你沒有下藥才對。”於圭道,“這藥如果下了,她第一個跑不掉。”

“但她敢這樣做,一定有什麽後手吧。”葉蘭芷一瞬間浮想聯翩,“她是不是要造反啊!”

於圭微微一怔,今夜亂象頻發,他沒有時間靜下心想這件事。她這一提醒,似乎一切就理順了。

陛下犯了頭疾,國師好巧不巧暈了過去,張昭儀又讓蘭芷下藥,還有異常殷勤的韓侍中……

難道是張昭儀聯合韓侍中造反?

“蘭芷姑娘,你且回去,我先走了,記住我的話,就當今日什麽也沒有發生。”

說罷於圭便匆忙走了。

葉蘭芷目送於圭離去直到身影消失,抬手擦掉眼角殘留的淚痕,一邊巡看四周。

膳房所在行宮西南方,與宮牆還隔著尚服局的漿洗房。因是禦駕第一日到行宮,這個時間漿洗房沒有活可幹,宮人們皆在吃飯休息。

葉蘭芷壓著腳步聲疾步走去漿洗房後殿無人處,學了一聲惟妙惟肖的貓叫聲。

不多時,有個穿戴金羽衛衣飾的人來到此處,兩人耳語交接片刻,又各自離去。

葉白榆身在陛下寢殿外,擰眉目視著西南方。

她方才聽到那個方向有一聲微弱的貓叫。

蕭宸討厭貓狗叫聲,宮城內外無一隻貓狗。而行宮不常來,無人維護,即便提前把宮裏的貓狗除掉,也難免有周邊野貓靠近,所以偶爾會有那麽一兩聲。

但這一聲不是真的貓叫,是南陵細作用來傳遞消息的模擬聲。

南陵細作要學會模仿各種聲音,包括不同的人聲,飛禽走獸,乃至風雨雷電等等,用不同的聲音傳遞不同的意思。

至於如何區分真假,其實沒有什麽訣竅,學的多了自然能分出模仿與真聲,或者記住各自常聯係的人的聲音特質,就很容易分辨。

葉白榆能聽出來,模仿之人是個女子,再細節的就分辨不出了,因為距離不算近,以她的耳力勉強聽見罷了。

她尋了個機會離開了寢殿,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疾行而去。

來到漿洗房後殿時,此處已經無人。她蹲下身查看地上的腳印,發現了一大一小兩種腳印,應該是一男一女。女子的腳印是尋常宮人所屬,而男人的腳印非內侍之履所有的紋路,應該是在行宮內外巡視的玄羽衛或者金羽衛。

方才她聽到的是女子的聲音,也就是說,是女子引來了男子。

於是她起身,手掌捂嘴,壓低聲音用男子的發聲習慣學了一聲短促的鳥叫。

據她所知,禁軍中的細作皆以鳥聲為信號,如果這個習慣還沒有改,那麽方才來此的女子便會收到召喚信號。

她隱在暗影處耐心等候,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有腳步聲靠近,是個女子。從腳步聲頻率來分辨,此人她還認識。

葉蘭芷越走越忐忑,她感覺有些不對勁兒,她才給同伴傳遞了消息,按說對方不會再冒險找她。

莫不是又有新的指示?可他方才為何不說呢?短短一會兒功夫,他有可能再收到別的消息嗎?

將要靠近後殿時,葉蘭芷驀地停住腳步。她此時不好的預感強烈到了極點,於是當機立斷,轉身離去。

“蘭芷。”

殿後傳來的叫聲再次讓葉蘭芷停住腳步。她腦子“嗡”地炸開,身上瞬間冒了冷汗。

她本能地再次邁出腳步離開,然跑了沒兩步肩膀就被扣住。她試圖掙紮,卻掙脫不開。

“跑什麽。”葉白榆抓住她的手臂拽回到大殿後的角落,抱臂看著她,“我是真沒想到會是你啊,葉三姑娘。”

葉蘭芷不知道她是誰,隻知道她是“自己人”。原則上沒什麽可害怕的,但她就是害怕葉白榆,害怕被她揭穿身份。

“大,大姐姐,我……”

“身為細作,就這口條跟膽量啊。”葉白榆笑了笑,“如果我沒猜錯,你姨娘也是吧,她潛伏這麽多年,應該級別很高。”

葉蘭芷沒有否認。

當年蕭宸用顧弦音引出了十三個細作,幾乎把雍城所有的細作一網打盡,史姨娘卻竟然沒有露出任何馬腳,這份警惕是顧弦音也不得不佩服的。

“但我不太理解,你姨娘為何要把你拉下水,如果我有子女,是不會讓他冒這樣的險的。”

葉蘭芷許久才從被發現的慌亂中找回神,她深吸一口氣,道:“是我主動要求的。”

“你?”

“嗯。”葉蘭芷點了點頭,“我偶然發現她會偷偷離開院子,我問她去做什麽,她不肯說,我就威脅她要把她離開家的事告訴父親,她不得已告訴了我實情,她讓我忘記這件事,但我沒聽她的話。”

“大姐姐,你想知道我為何非要加入嗎?”說到這裏,葉蘭芷有些淒涼地笑了笑,“因為我想帶我母親活著離開北黎。”

活著離開北黎,顧弦音當年也沒敢想過。

潛伏北黎的細作若要活著離開,要麽是任務完成,而他的樣貌也不適合再繼續潛伏就必須要離開,比如當年的顧弦音。

要麽是通過身份合理離開。這種情況分好多種,比如某位官員調任或告老還鄉。再比如像史姨娘這種嫁做人婦的女子,隨夫君離開,或者夫君去世,隨家中子女離開。

但無論哪種情況,鮮有能安然回到南陵的,因為多數細作命不長久。能潛伏多年活下來的,離開雍城也會被派去別的地方。

“這很難,你母親應該告訴過你,很可能連你也要搭進去。”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要容易!”葉蘭芷說到這裏情緒很激動,“你知道嗎,當年因為顧弦音,我母親差點兒就送了命!”

葉白榆聞言一怔。

“我母親是雍城所有細作的頭目,她當年收到的任務是救顧弦音,她本來是要親自去的,是我死活拖住了她。”葉蘭芷至今說起來仍後怕,“那次,雍城所有的細作都折了,唯獨剩下我母親。”

葉白榆被這話裏傳遞的信息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卡在喉嚨裏的一口氣許久沒能吐出來,她心裏堵得難受,特別難受。

原來救她是任務,是,是謝容與給的任務……

“顧弦音當時被關在玄羽衛大牢,那是什麽地方,誰去都得死的地方,這不是明擺著送自己人去死嗎?我們是被放棄了啊!”葉蘭芷壓著哭聲道,“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們會被放棄,或許那個顧弦音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吧,但我們明明可以不暴露的!”

葉白榆或許知道為什麽。

顧弦音被抓後,第一個冒死來救她的是黎兆祥,是她親眼看著被淩遲的小祥子師兄。

他被抓後,可以預見蕭宸會用殘忍至極的方式來虐待他,以此逼顧弦音交代其他人。

顧弦音與師兄們親如家人,她極可能忍不住交代一切,與其被蕭宸知道所有細作的底細,甚至是南陵的部署與計劃,不如主動將他們放棄。

這,應該就是謝容與的理由。

是謝容與放棄了雍城所有的細作。

謝容與是為了她,放棄了所有細作的命。

葉白榆一時分不清是自己罪孽深重,還是謝容與心狠。

她不得不承認,謝容與了解她。她看著小祥子師兄被割肉放血,幾度忍不住要交代一切。

但是,她終是忍住了那錐心止痛。難道謝容與沒有考慮過她不會交代這一種可能嗎?

或許,站在南陵的角度,他確實不能冒險,可是,站在親人的立場,他有考慮過賭一把嗎?

葉白榆知道自己在某些時候是感情用事,她不該去要求謝容與冒風險。但是,他們之間不隻有國,他們之間還有生死與共的感情,私心裏,她希望他能無條件相信她,就像他說他會接她回南陵那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何況,不隻有她,還有那麽多師兄,謝容與為什麽都不相信呢……

她有些喘不上氣。

那麽,當初謝容與失約,沒來接她,也是怕她有可能暴露嗎?她就是這樣成為棄子的嗎?

“大姐姐?”

葉蘭芷見她麵色蒼白,呼吸急促,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你,你怎麽了?”

葉白榆深吸一口氣,拚命吞下那些洶湧而出的情緒,咽下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蘭芷,你想如何帶你母親離開呢?”她想聽一聽別人的感情用事,否則她幾乎要懷疑這世上再也沒有真情了。

葉蘭芷說:“我其實也不知道,我當時就想著,我幫助母親盡可能活著,隻要活著就有希望不是嗎?”

是啊,隻要活著就有希望,兩個弱女子都懷著這樣的希望,為什麽謝容與不肯給師兄們呢?

“那天我跟主母說把我攆出葉家,我真的希望她能如此,我母親離開安南侯府,其實就沒有了潛伏價值,或許會去一個相對不那麽危險的地方,也或許運氣好,能回南陵呢?”

是啊,也許能回去呢,所有人都抱著好的希望不是嗎?

葉白榆的心痛到了極點,沉到了深淵。

她廢了好大的勁兒才找回理智,繼續問:“你接近於常侍,是為了更方便探聽陛下的消息嗎?”

葉蘭芷點了點頭,“但也不全是利用吧,在這不見天日的禁內,他是唯一真心對我好的人。”

“周甫的藥也是你下的。”葉白榆把所有的事都串了起來,“你的任務是讓陛下無人醫治,北黎無人主持大局,這樣南陵就可趁機攻城,那你方才傳出的消息又是什麽?”

葉蘭芷本來也要把這件事告訴她,“我懷疑張昭儀與韓鬆鶴要造反,我要請示如何應對。”

“你是如何懷疑的?”

葉蘭芷道:“方才張昭儀讓我給陛下下藥,她既然敢殺陛下,一定是要篡位的,能與她內外合謀的隻有韓鬆鶴。”

葉白榆心頭一顫,“那藥呢?你下了嗎?”

“張昭儀用母親威脅我,我隻能先答應,但我不想張昭儀得逞,所以我把藥給了於常侍,他說會幫我處理掉,叫我無論如何不要承認。”

還好還好……

蕭宸如果死了,這盤棋就廢了。

可葉白榆這口氣不知道為什麽沒能鬆徹底,她隱約覺得還有哪裏不對勁。

是哪裏呢,她一時沒有頭緒。

“我先回寢殿,你小心點,於圭是個聰明人,你利用他就要做好被發現的準備。”

葉蘭芷點頭說是,“我其實不怕他發現,他也是個苦命人,就算知道了我的底,大約也會理解我,我隻是怕連累他,比如這次的藥……”

“你等等。”葉白榆隱約捕捉到了什麽,“你說於圭是個苦命人?”

葉蘭芷道:“是啊,他家道中落,十六歲才進宮,走到今日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唉……”

葉白榆打斷:“他可告訴過你為什麽家道中落?”

“他沒有細說,隻說父親去世,家裏沒了仰仗。”葉蘭芷道。

這不對。

於圭那個形容舉止,一定出身士族,即便父親去世,他也不至於淪落到冒死入宮做內侍的地步。畢竟十六歲閹割,十之八九會送命。

他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比如宮中有特別重要的人需要他守護。或者是被什麽人脅迫,進宮做內奸。再或者是對什麽人有世仇大恨,拚死也要進宮報仇。

目前看來,於圭沒有特別對誰照顧,那麽大概就剩下後兩種可能。

再看於圭如此拚命往蕭宸身邊爬,那後兩種可能不論哪一種,都是衝蕭宸而來,目的都是對蕭宸不利。

不好!

想到這裏,葉白榆頭皮一炸,慌忙往寢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