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圭的這一刀不是隨意刺的,正中後心,與上次的箭傷幾乎重合。新舊傷疊加,血流不止,刀心周圍的血跡已近黑色。
葉白榆隻盯著看了一眼,身體便抑製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蕭宸有所察覺,問:“怎麽了阿榆,傷口很不好嗎?”
葉白榆閉上眼,用盡全力把腦海中那些殘忍的畫麵遮住,抬手摸到刀柄,果斷地拔了出來。
隨著利刃拔出,血流迅速噴濺,有幾滴噴濺在葉白榆臉上,血腥氣直衝鼻腔,熟悉的惡心感再次在胃中翻湧。
蕭宸的臉正貼著她的腹部,察覺到了她的不適,他抬起頭看著她緊閉的雙眼。
恍然間,他竟從她緊閉雙眼的臉上看到了阿音的影子。那個在玄羽衛大牢裏,麵對她師兄被淩遲時的阿音。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方才為何不適。她在恨他,在壓抑著殺他的恨意。
蕭宸的臉重新貼回到她的小腹,悶聲道:“今日他們排著隊來殺我,我是有一點挫敗,但我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我沒有對不起他們,我殺了他們也毫無愧疚。”
葉白榆聽懂了,他是在告訴她,她想殺他可以直接動手,不必有顧慮。
她沒有顧慮,隻是她現在要的不隻是他的命,他的命一點也不值得她大費周章地再活這一遭。
但蕭宸屢次不設防地把命往她手上送,讓她很沒底。她不能確定他是真的不在意死活,還是在試探她的底線,或是,故作姿態來尋求她的原諒。
傷口的血還在肆無忌憚地流著,蕭宸的身體越來越涼,幾乎讓她以為他已經死了。
但他始終沒有任何要挽留生命的意思,慷慨到不顧死活。
他好像,真的願意把命交給她。
葉白榆無聲地笑了笑。她撕下一片衣角摁住了蕭宸的傷口,告訴他:“陛下,你得振作點,北黎還離不開你。”
蕭宸的意識漸漸有些模糊,但聽懂了她傳達的意思。她要他活著,並不是原諒了他,是他的命換不來她的原諒。
他想用命來贖罪,原來一點也不夠,她不稀罕,也不原諒。
蕭宸也無聲地笑了笑,早知道就讓於圭殺了他好了,這樣,她就能隨他去了。
不多時,太醫來了寢殿。葉白榆沒讓他近身,隻讓把藥箱留下。
等她處理好了傷口,蕭宸的意識已經很微弱了,她半拖半扶地把他弄到了**,自己也是筋疲力盡。
“睡一會兒吧。”蕭宸撐著微弱的意識往裏挪了挪身,“夜裏可能會有豫州戰況,我預感有些不好。”
葉白榆已是累極,就合衣躺下了。豫州戰況不好是一定的,因為謝容與隻要出手,必達目的。
南征軍的臨時營地裏也迎來了天明。
葉梁文一夜未眠,天沒亮就跑去營地外張望。霍淵去了一整宿,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來,他心裏不安到了極點。
“葉副將!”
前方忽有馬蹄聲傳來,是前去探消息的小兵回來了。
“如何?”葉梁文扯著嗓子問道。
那小兵遙指著身後,要急死誰似的上氣不接下氣道:“傷,重傷,快,快叫郎中出來!”
葉梁文差點罵街,“誰重傷了!翟寂人呢!”
小兵終於跑到了眼前,急道:“都受傷了!翟寂傷得最重!”
葉梁文兩眼一黑,跌跌撞撞跑回兵營,把還在睡覺的郎中從被窩裏硬薅起來,順便抄起他的藥箱,飛似的跑了出去。
老弱病殘一行人此時將到營帳外。
跑在最前麵的人是姚廣。他渾身是血,臉上沒有往日那種欠扁的閑人姿態,取而代之的是挫敗懊惱,還有一點帶著歉意的急色。他一見到郎中便指著身後大聲道:“快!快救人!”
他後麵的馬上馱著兩個人,前麵持韁繩的是陸炎,後麵靠在他背上的是重傷的霍淵。
葉梁文見到霍淵的樣子,心跳差一點停了。
這孩子身上插了好幾支斷箭,隻後背就有五六支,刀傷更是不計其數,乍一看像個插滿刺的血葫蘆。就這模樣的丟在戰場上,收屍都不用猶豫。
“快,快救救這孩子。”陸炎有氣無力道。
葉梁文才發現陸老將軍也是一身的傷,但比起霍淵,起碼還是個活人的樣子,“老將軍,我就先不顧著您了。”
陸炎擺了擺手,“我死不了,這孩子救我一命,無論如何要替我救回來。”
葉梁文跟郎中把霍淵從馬上小心扶下來。郎中簡單檢查了一下,道:“還活著,快叫幾個人把他抬到醫帳。”
葉梁文不放心,路上一直問:“不會死吧,也不會殘啊什麽的吧?”
郎中現在哪裏敢保證,隻說:“我盡量救,但那個程度的傷,將來如何全看天命,誰也不能保證。”
“你別不能保證啊!”葉梁文急得直撓頭,“劉郎中,你務必不能讓他有任何問題,你要什麽藥我都給你弄來,務必務必啊!”
劉郎中心說,葉副將對一個隨從如此照顧實在難得,但這保證他是真給不了,隻能說:“隻要我本事夠,我無論如何都盡力。”
葉梁文停在醫帳外,把後麵的一幹人都攔下了,“傷勢嚴重的都回自己營帳去,我另外叫郎中去給你們醫治,暫時死不了的就忍一忍,都別進去打擾劉郎中,姚廣你留下,說說今日是怎麽回事。”
姚廣臊眉耷眼地走到葉梁文麵前,一時也不知道從哪說起,“我,翟寂是救我受傷的……”
話沒說完,葉梁文的拳頭就砸到了姚廣臉上,“你一個老兵,平常論資排輩趾高氣揚的,上了戰場就隻會給人拖後腿,我都替你害臊!”
姚廣現在是一聲也不敢放,今日若沒有翟寂,他連在這裏挨打挨罵的命都沒有。
他昨夜領兩千兵到廣陵城下,看見霍淵救下了陸老將軍,當時腦子裏想的隻有當將軍這一個念頭,隻管架橋搶功,根本沒管南陵軍如何。
他計劃著過去搶走陸將軍就跑,誰知翟寂那家夥竟拿他做擋箭牌,以他們為掩護,先護著老將軍過了木板橋。臨走還痛罵他蠢,差點沒把他氣暈過去。
翟寂一走,姚廣跟先過來的一批人就成了眾矢之的。他一邊打一邊咒罵翟寂不得好死。
他當時很快就支撐不住了,以為小命要交代,沒想到翟寂去而複返,竟回來救他了。
一邊救還一邊損:“我是看在南征軍快沒人的份上撈你一條小命,若你能活著回去,趁早卸甲滾回家該幹嘛幹嘛,千萬別再上戰場害人。”
姚廣心裏那個窩火就不提了,可當時情勢由不得他生氣,誰叫他就是累贅。
他不得不承認,翟寂是他平生所見打仗最厲害的,連驍勇善戰的魏戎也遜色。彼時箭雨鋪天蓋地,南征軍個個自顧不暇,而翟寂卻能護著兄弟們逃命。
經曆當時情景的,沒有人不服氣,也沒有人不感激。
戰場上打仗,衝在前麵的往往都是主將的馬前卒,說好聽點是勇猛不畏死,說難聽點就是死也理所應當。畢竟沒有主將會舍命救衝前斷後的,都是先保主力精兵。
翟寂與他們一點交情也沒有,卻能舍命相救,這但凡有點良心的,誰能不承他的情?反正姚廣當時就想,自己這條命以後就是交代給翟寂了。
“葉副將,你要打要罵我都受著,是我蠢,連累了翟寂,反正他要是活不了,我這條命以後賠給你。”
“我要你的命有屁用!”葉梁文氣得臉通紅。他不知是氣糊塗了還是怎麽,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霍淵如果死了,北黎就再無能擋南陵軍的幹將了。
擋不住南陵軍,北黎的國運也就快到頭了。
這念頭不吉利,他甩了甩發脹的頭,把這念頭甩了出去。
從天亮到天黑,劉郎中在軍帳裏整整待了一天。葉梁文沒敢進去,他怕自己先沒撐住暈了過去。
不斷有人過來詢問探望,連重傷的陸老將軍都撐著傷體過來問了兩次。
到天徹底黑透,劉郎中才半死不活地從醫帳裏出來,“小命暫時是保住了,傷太重,這兩三天是關鍵,若能平安度過,大概就沒事了,最好能尋些滋補的藥材來,他這個樣子估計吃不了什麽東西。”
葉梁文這口氣一鬆,差點虛脫了,“劉郎中,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後有什麽事盡管開口,我在所不辭。”
劉郎中就很疑惑,“問一句不該問的,你這隨從是不是你家親戚,怎麽如此看重?”
“不是我親戚。”葉梁文道,“他現在是我祖宗!”
說罷掀開軍帳進去了。劉郎中更看不懂了,搖了搖頭,下去吃飯了。
軍帳裏的霍淵被劉郎中捆成了粽子,從頭到腳,隻露脖子以上。葉梁文上前看了看,不由心疼,這細胳膊細腿的,分明還是個沒成人的少年。
“喂……”
死人一樣趴著的霍淵忽然出聲,把葉梁文嚇了一跳。
“你,你醒著那?”
“嗯。”霍淵想說,那麽多傷口,排著隊折騰,死人也要疼醒了,但他氣力不支,不想說那麽多,就挑重點道,“我沒救他。”
葉梁文明白他說的是葉鎮澤。也明白,沒救,是替他做的。
“我心裏承了你的情,要麽說從現在起,你是我祖宗呢,要沒有你,我還不知道這仇要怎麽報。”
報仇殺人是最簡單的,一路上他有無數機會要了葉鎮澤的命,但大局當前,他不可能為一己之私殺了主帥。
他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他做不到葉鎮澤那麽卑鄙,他不能與敵軍勾結,讓無數南征軍賠上性命。
而葉鎮澤被俘,是個名正言順報仇的機會,隻是如果葉梁文去了,他救不了陸將軍,恐怕連自己也要搭進去。
所以此番,霍淵就是救他命的祖宗。
“誰要當你祖宗。”霍淵可不想跟阿榆差輩,“隨便給我弄點什麽來吃,餓死了。”
“呃……”葉梁文欲言又止道,“劉郎中的意思是你這幾天最好不要吃太多糧,喝點補藥就夠了,畢竟吃飯拉屎要用力,你的傷口……”
“滾。”霍淵偏開頭不想說話。
說是喝補藥,可兵營裏沒有,葉梁文琢磨著是不是叫千山他們去外頭買點。
他連夜出兵營找到千山。千山拍著胸脯保證,說明日一定弄來。第二天倒是弄了藥來,但還附帶了一個小娘子。
“不是,你帶個姑娘來兵營像話嗎?”葉梁文敲著千山的腦門說。
千山直呼冤枉,“哪是我要帶來,是阿燦姑娘非要來照顧翟寂,哦,藥是人家去山上采的,還親自煮了好克化的藥粥來,我尋思著兵營裏都是粗漢,沒人能照顧他,來就來了唄。”
“你尋思個屁!”葉梁文對阿燦千恩萬謝地接了藥粥,“姑娘大恩,我跟翟寂都記著,等他好了一定去家裏謝你。”
阿燦很通情達理,“不用客氣,翟寂醫治了我們村好些人,大家都惦記他,特意托我來看看他,既然不方便我也不能破壞規矩,不過,如果兵營裏缺人,我也是能扮男裝進去當個使喚人的,事急從權嘛,您說是吧?”
前半段說得還挺像個樣,後麵什麽男扮女裝成何體統?但葉梁文沒好意思說什麽,隻想著這姑娘太孟浪,不宜家宜室,將來霍淵娶妻不能娶這樣的。
葉梁文打發了兩位,將要進兵營,有巡視兵連滾帶爬地跑來急道:“不,不好了,南陵軍打來了!”
“什麽!”
毫不誇張,葉梁文的腦子立時就懵了。如今就剩下不到三萬兵,除了原先的七千多南征軍,基本是傷的傷殘的殘,幾個大將連馬都上不去,這時南征軍來襲,那不是擎等著讓人家一窩端了?
還沒走遠的千山道:“若是打不過,就趁早撤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葉梁文第一反應是不能夠,還沒打就先跑了,南征軍以後還要不要臉了?再說往哪跑啊,你跑人家不會追嗎?
阿燦馬上給他找好了退路,“你們若要跑,我帶你們進山去,那地方易守難攻,他們一時半刻不能奈何!”
什麽去山裏,這姑娘淨添亂。但葉梁文現在也沒有任何對策,隻能回去兵營問道霍淵跟陸老將軍。
此時,謝容與跟左荀距離南征軍不到十裏。他們一行不快不慢,給足了北黎準備的時間。
左荀說:“那小子受傷不輕,南征軍裏拿不出一個能與你我抗衡的,你說他們會投降還是死扛啊?”
謝容與不疾不徐道:“如果是我,會投降談條件。”
左荀摸著下巴道:“我跟你相反,打仗麽,就打一口氣,要麽死要麽勝,但我覺得,我那小師侄可能會跟你是一條路子,你說呢?”
“打賭麽?”謝容與笑了笑,“我賭如果他聽到我的條件,會跟我死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