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東風不吹西風吹,暗下計謀

直到晚間,我期望的見到的人才又出現。

坐在黑暗之中,雖隻有一點點聲音,卻傳得老遠老遠,我聽到長廊盡頭傳來鐵門打開的聲音,鐵門既開,帶起一陣冷風,夾雜著少許的香味,我想,她終於來了嗎?

這樣淡雅高貴的香味,原隻宮內貴人才配擁有,便如皇後。

我傾聽著她身上珠環交錯碰響的聲音,靜靜的等待她走來,在如此情況下見麵,想來她不會前呼後擁,臉上也不會再端著慈和的笑意罷?

我端坐於床榻之上,看著她獨自一人眉頭微皺漸漸走來,這牢房裏的氣味就仿如多年前我睡過的大鋪一般,無孔不入,除之不盡。

早晨她還穿著暗色的宮服,可如今,她身上卻一身的素白,想必太後駕薨的消息早已傳了出去,如我一樣,她頭上未插珠釵,臉上未施脂粉,左右無人看管,我也沒有像往日見著了她便施禮不停,隻靜靜的望著她漸走漸近。

我不明白,這個本朝最有權勢的女人,為什麽會對我趕盡殺絕,今日,會有一個答案罷?

“寧昭華看來無論在哪裏都怡然自得,最會保護自己了,本宮還擔心宗人府的奴才有眼不識泰山,連件冬衣都不給準備,看來本宮是白白擔心了。”

我一笑:“臣妾一向會保護自己,皇後娘娘自然心底明白知道,隻因為外麵豺狼眾多,臣妾身後又沒個扶持,一切的依靠隻有自己,還真虧有皇後這麽一個好姐姐。”

用不著在眾人麵前掛著張假麵,皇後被我似譏似諷的語氣堵得一陣語塞,良久才道:“宮中向來如此,寧昭華還未看得清楚明白?”

我道:“我得感謝皇後娘娘沒有除去我昭華的封號,在牢獄之中未讓人連一床薄被都取走,隻是臣妾不明白,臣妾一向以皇後馬首為瞻,皇後為何不肯放臣妾一條生路?為求與皇後您拉近關係,我願意做皇後的左膀右臂,為何您容不下臣妾?”

皇後站在鐵柵欄外,眼望於我,卻不回答我的問題,反道:“寧昭華身上這件牢衣,汙漬斑斑,想必不少人穿過,寧昭華為避寒意,也毫不芥意的穿在身上,可見寧昭華生性強韌,本宮自愧不如,如若要本宮受寧昭華這樣的苦,本宮寧願死了……”

她微微一歎:“這就是寧昭華與本宮最大的不同罷。”

牢房裏的燈光照在她的眼眸之上,純淨若水,臉上不見一絲瑕疵,要怎麽樣的家庭花多少財力人力從小的滋補著,才養得出這樣的人來?原本毫不出奇的姿色,被這麽一養,卻高貴不凡?

我忽然間明白了她的想法:“如若真是這樣,皇後要處理掉後宮所有的人不成?”

你既身為皇後,就要有皇上三宮六院的準備,要不然,你何不做一個普通人的妻子?

她掩嘴一笑:“寧昭華還是沒明白本宮的意思,也罷,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為何我要處置你!”

我雖沒弄明白她所做的一切皆出自什麽心思,但有一點我卻明白,與虎狼共舞,我早已做好了準備。

我緩緩的站起身來,向鐵欄外的她走近,她見我走近,感覺明顯的不安,卻強自忍著不動,想來我身上那件囚衣的味道實在太濃,惹得她不由自主的捂住了鼻子,後發現儀態不雅,才又把手放下。

我緩步走向她,直至我們之間隻隔了鐵欄的位置,這才道:“今日天色不好,牢獄之中寒凍刺骨,皇後若體恤臣妾,何不叫人送了素被與大披過來,也免得臣妾一不小心未受聖旨處決,卻在牢獄之中凍死了,卻對皇後聲譽不好。”

她想不到我盡還敢提這樣的要求,臉色略白,冷冷的道:“既為囚犯,還諸多要求,本宮雖為一宮之主,卻也沒辦法做到。”

我一笑,再行一步,手抓住鐵欄,向她道:“看來皇後原來對臣妾的好,全是假的羅,可幸好,臣妾早有準備。”

她臉色更白,想起我在大殿之上的一番話,問我:“那紫檀躺椅到底有何不妥?”

我一笑,手離開鐵欄,把被鐵欄冰得冷冷的雙手插入袖中,這才道:“紫檀躺椅原沒有什麽,隻不過師媛媛失去了孩兒,卻和這紫檀躺椅有關兒關係,而你猜猜,這紫檀躺椅是何工匠所製?”

皇後茫然不知所措,我微微一笑:“尚宮局雖處於宮中,但它既是侍候天家的,做某些事情卻有許多方便之處,宮外的人排著隊等著來孝敬,我隻叫人略傳了一些風聲出去,再加以暗示,富蜀之地的浙江便送來了精心打造的躺椅,還找到專門製作高檔家具的霍家來做,想那霍家也算得上一方富豪,原來卻隻不過是製作家具的手工藝人,隻因其女嫁了個好夫家,這才族憑女貴,雞犬升天。”

我慢吞吞的望著牆角一笑:“還好他們雖富貴了,可手藝倒沒落下,做的東西還如以前一樣的好,而且完全按我的要求製作。”

我回首望她發白的臉龐,道:“更可笑的是,他們居然以為是皇後娘娘從宮裏麵帶了消息出來,要他們製作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凡身處於高位者,都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努力防範於未然,容不得絲毫有損其位置的情況出現,這種情形,在皇後身上表現逾盛,她從小處於眾人目光的中心,被人精心伺養準備送入宮中,容不得絲毫的暇疵,所以,她的行為舉止這會這麽像一個皇後,她能容忍我留了一個如冰山一角的漏洞在這世上嗎?

她處慣於富貴之中,處於一個極大的家族,自然也有爭鬥,有陰謀,也有算計,可能她從小就被教導了這種必要的手段,可她從來沒有過我的感受,自來宮中,我便如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會落入刀鋒之中,所以,在這宮中,沒有人是我真正的朋友。

她咬了咬牙,朝我冷笑:“時家是一個大家族,你從來想象不出它的勢力會有多大,無論你留下什麽痕跡,都將被抹得幹幹淨淨!”

我走回床榻坐下:“皇後娘娘,天下不止有一個時家,還有師家,上官家,甚至夏候家,有多少是時家的敵人,又有幾個是時家的盟友,臣妾別的本事沒有,可打聽事情麽,本就是臣妾的長項,如若有時家的敵人知道皇後這一處漏洞,怎麽不善加利用?再之,這躺椅一路送上京來,有各洲各府的備案,還有內務府的備案,原本沒什麽事的,師貴妃一案早結,可如若皇後再這麽一攪,引起皇上的懷疑,順著杆子一路查下去,時家雖有力化解,卻要花上大力氣,或許賠上霍家一些人命,臣妾認為不值得,皇後還不如就此罷手,在臣妾這裏想法子,您若能讓臣妾活著,這件案子便如以往一樣沉落湖底。”

我緩緩的道:“皇後娘娘明鑒,臣妾的確沒旁的本事,但做了幾年尚宮,把消息傳遞來傳遞去的本事倒還存在,臣妾與宮外通信也略多了一點,如兩三日內沒有臣妾的消息,那個秘密便會由人送至某家之處以領取的賞金,想來這賞金隻會高不會低的,這個某家麽,自然不會是時家的盟友!”

她望著我,臉色如紙般白:“你為何不早同我商量?”

她的意思我明白,如果我一早向她透露了我做的布置,她便不會如此的陷害於我,把自己也拉入泥潭。

我暗暗冷笑,如若你知道了我的布置,隻會想盡方法來查探破壞,布置得更加周密,我笑了:“臣妾對人總抱有一份良善之心的,總希望臣妾與皇後能和睦相處,真的如同姐妹,其實臣妾真不想陷皇後於不義,皇後請放心,那躺椅護腿之處的礦物,在師貴妃失了腹中孩兒之後,臣妾已經自己偷偷的取了出來,沒有人知道。”

害得師媛媛小產的,當然不是那所謂護腿之處的礦物,紫檀躺椅為保腿部火爐之處處於常溫,加了一種不易散熱的礦石,這樣東西中藥之中可用於活血的,如送往師媛媛之處,必被人查知,豈能害得她小產,這樣東西,我早叫尚宮局裏麵的人偷偷取了出來,可她不知道,孔文雨也不知道,霍家知道,製作這躺椅的工匠也知道,所以,她如若查下去,隻會知道是這樣礦石害了師媛媛,隻會知道一切罪證對她不利,所以她才能有所顧及。

她搖搖欲墜,素白的纖手終扶上了冰冷的鐵欄,我望著她的手感歎:“皇後娘娘,如若皇上知道您這一雙纖纖玉手和臣妾一樣沾了如血般的汙穢,皇上私底下裏,可還曾親熱地稱您為表妹?”

她勉強站直了身子,可牢內有寒風吹過,她微微的顫抖,苦笑:“寧昭華,你知道嗎?一個人如果被人捧得太久,卻真以為自己什麽都能辦得到,什麽困難都不在話下,也因而受不得半點委屈,本宮隻以為自己是皇後,便什麽都不放在眼裏,忘了家人的訓誡,全忘了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不小心會給家人帶來滅頂之災。”

我知道我的目地已經達到,暗暗鬆了一口氣,笑道:“其實臣妾和娘娘一樣,都是身不由已,臣妾並不怪娘娘讓臣妾身陷牢獄,娘娘不過自保而已,可如今這形勢,卻還得娘娘想辦法,讓臣妾脫了這牢獄之災。”

皇後雪白的臉在燈光照射之下仿若透明:“妹妹應該知道,如此大的案子一旦捅了出來,牽涉的人便不知凡幾,如果想要脫身,本宮實在能力有限,不過,本宮可以向皇上請求對妹妹寬大處理……”

我一搖手,打斷了她的話,淡淡的道:“皇後娘娘,臣妾並沒有說不認罪,也沒有必要向皇上請求,隻不過以皇後的人脈,來一個金蟬脫鞘之計,並不難。”

皇後吃驚的睜大了眼睛:“你想離開這天底下最富貴的地方?”

我道:“這個地方雖是天底下最富貴的,可對於我卻是穿了十多年的鐵籠子。”

其實收到娘親從宮外托人帶來的書信,知道她生活富足,其樂融融,我心底何嚐沒有升起過向往,在宮裏頭總有無數比自己位高權大的人壓著,可到了外麵,以我的本領,相信做會更如魚得水。

我的性格是一向對無謂的事不多做留戀,宮裏頭雖然繁華似錦,但既然我已被皇後害成如此境地,這裏便已經不適合於我,我勉強留下,隻會讓爭鬥逾演逾烈,皇後身後有皇上撐腰,有她的家族撐腰,而我,則一無所有,這是一個必敗的敗局,而我拿住皇後的這小小把柄,終有一日她會弄清楚的,這時便不能成為把柄,我隻有等她還未從震驚中恢複過來,馬上脫身而走,這才是我應該做的。

她目光連閃,長長的睫毛投在眼睫之上,我明白她心中所思,如放我離去,豈不是把一個最大漏洞留在了外麵?

我道:“皇後不必憂心,您可別忘了,師貴妃這件事,臣妾可也有份參與,家妹就在你的手中,如若我做出什麽,家妹的性命可難保,她可是臣妾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臉上露了黯然的神色,心中卻想,我這名妹妹既然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上前推了一把,不如我便做個順水人情,她不是喜歡留在宮中麽,那就讓她留在這權勢的中心,留在皇後身邊,我微微冷笑,上一次來到宮中,她情真意切的與我閑話良久,有多少是為了自己,又有多少是為了我?

皇後神色稍動,但尚還猶豫,的確,我給了她一個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如能成功,從此我便海闊天空,而她,在宮中也少了一個讓她寢食難安的人,一切的陰謀隻會隱如水底之下,也很有可能她想的是,如到了宮外,使人要我性命的機會便會大很多。

但人生便如一場賭博,我不能因此而退步不前,死守著宮內,死守著那個並不愛任何人的男人,更何況,想要我的性命,並非那麽容易。

牢房裏的油燈燈花噝的一聲爆開了,使得牢房裏燈影明暗未定,纖秀的人影隨著燈影晃動。

皇後娘娘忽爾一笑:“寧妹妹當真考慮周全,本宮怎麽能不答應寧妹妹這小小的要求呢?這牢房陰冷潮濕,倒叫寧妹妹受苦了,本宮叫人取了絲棉被子,暖的棉襖過來,妹妹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可別凍壞了才好。”

我這才臉上露出真心的歡喜,向她行禮:“身皇後娘娘恩典,皇後娘娘身邊缺少人,我那妹妹雖然愚鈍,但容貌卻是好的,如皇後娘娘願意,她倒可以代替臣妾服侍娘娘,而且我那妹妹最是聽話,不比得臣妾思慮過多,有如驚弓之鳥,以為全世界的人對會對自己不利;……”

皇後點了點頭:“妹妹放心,她既是妹妹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本宮自得好好待她,讓她在宮裏頭求個出身才好。”

心裏不管有多麽的怨恨,她從小的教養讓她擅於省時度勢,分清利弊,因為她所坐的這個皇後的位置,代表的不僅僅是她自己,也包括了她的家族。

所以,她容不得出半點差錯。

宮內有身份的女人,皆是如此。

一切皆已談妥,皇後轉身向牢門之處走去,纖秀一身影緩緩而行,一身素白,襯著暗淡的牆壁,竟有幾分鬼氣森森,全無在金碧輝煌的金鑾殿時的端正威嚴。

我想,她隻適合於呆在宮中,正適合於坐在那描金的鳳椅之上。

她快轉過牆角,卻緩緩轉身,臉上帶有一絲微笑:“妹妹,有件忙了吩咐了,此次的事,並不全怪本宮找了妹妹,宮裏頭有些人不能活於世上,原也是皇上希望的,本宮隻不過想辦法完成皇上的心願而已。”

我心裏徹底冰冷,近幾日來,夏候辰並未如前麵般對我,讓我對他消除了少許的惡感,原來他還是如此,一切皆是他手中撥動的棋子,對我的新鮮感一旦沒了,我這粒棋子便沒了下次再使用的機會,難道我對他還會有一點兒隱藏在心底的期望嗎?聽了皇後的話,我本不該失望才對,不錯,這才是夏候辰,淡薄冷淡,能舍一切可舍的,就如我。

皇後見我神色不動,恍若早已猜到這個結果一般,微歎了一口氣,臉上神色奇異,沒再說什麽,緩緩的向牢房門口走去,我聽她吩咐一路迎過來的獄吏:“寧娘娘雖犯下大罪,但她始終曾是本宮的好姐妹,可不能待薄了她,一會兒你去尚宮局領了新的錦被與棉襖過來,在她屋子裏升了火爐,她身子向來虛弱,如若出了什麽差錯,本宮可饒不了你!”

我心中留露出真心的感謝,這兩樣東西,的確是我現在最必須的,她在大方向上一擊既中,但在這種小事上並不多加為難,比起許多人的睚眥必報,她的確好了很多,如若她對我不是那麽偏執,我們倒真有可能成為一對好姐妹。

從狹小的牢房窗戶望過去,我終於看見外麵飄起了紛紛的雪花,這個冬天,看來如多年前的一樣,多年之前,也是這個飄起漫天鵝毛大雪的天氣,我的際遇由極慘終得以改變,而今天,我的願望看來也會得以實現。

這落在身上沁冷的大雪,其實應算我的福物。

總是預示著由極慘之後,我的境遇會緩緩上升。

過了不到一會兒,獄吏給我送來了素白錦被與絲製的厚棉襖,款式雖然普通,可內裏卻是加厚了的,觸手柔軟,想是用上好的絲棉填就,而火爐也擺在了我的牢房之中,牢房四麵通風,雖不如在蘭若軒那樣的暖,卻比原來好了很多。

去尚宮局拿這些東西的獄吏目光有些奇特,我見她欲言又止,便問她:“莫非孔尚宮有話叫你帶來不成?”

她急忙跪下回話:“娘娘,孔尚宮叫奴婢問候娘娘,要娘娘安心的將養,一切會水落石出的,娘娘缺什麽,盡管叫尚宮局送了進來……”

我冷冷地笑了,孔文雨原想攀上皇後的高枝兒,就能把我置之死地,她的秘密便會永遠的埋藏,卻哪裏想到,皇後卻不如她意,依舊叫人送了錦被過來,仿佛我與皇後情誼未變,叫她如何不怕,隻得向我示好,我輕聲歎道:“難為本妃入了牢獄,還有這麽多人惦記著,瞧這錦被針腳細膩,嚴絲合縫,一般的司設怎麽能製得出,想是孔尚宮自己新手製作的吧?你替本妃多謝她。”

她的手勢,我自是一眼就看了出來,以她所處的位置,自然不必親手縫製棉被棉襖,這也隻怕是她在害怕之下,情非所願急病亂投醫之下想出的此等方法,可時間緊迫,從皇後下了懿旨,到棉被送如我手,不過幾個時辰,整床被子她是來不及縫製的,她也不過在當眼之處縫了幾針而已,其目地就是讓我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