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棋子擺上盤,自能為我用

宗人府的獄吏自是與別處不同,知道裏麵關的人非富則貴,今日雖身陷囫圇,但如有一日出去了,便又是叱吒風雲的人物,所以這裏的獄吏,自不敢對牢裏的犯人稍有微詞,更何況她見到我被關押不到幾個時辰,既有人送被,又有皇後親自的查探,便侍候得更加殷勤起來,聽聞我素有風濕之症,便使人去尚宮局煨了藥湯,提來給我飲。

時光飛逝,轉眼過了一日,我問獄吏,外麵的雪下得多大了?

她告訴我,差不多一尺來深了。

想來今日天寒地凍,所有的人都呆在宮內取暖,我這件案子要押後了罷?

天氣實在寒冷,獄吏便叫人搬多了兩個火爐擺在我的牢房兩角,屋子裏頓時暖和起來,雖然四麵通風,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涼意。

我正煨著瓦罐飲下尚宮局製的熱湯,就聽牢門之外有人傳音:“皇上駕到。”

獄吏聽了,自是一咕碌的滾了落地伏首磕頭,我見尚沒見到夏候辰的影子,把手裏湯羹裏麵的殘湯一飲而下,這才隨既跪下。

牢獄的地麵到底比不上宮內平整的青石白玉板麵,粗糙的石板上菱角未除,穿過厚厚的棉褲,刺得我的膝蓋生疼。

我聽到近處鐵門被打開的聲音,呱嘈刺耳,讓人牙根發酸,眼角望見白色裘狐袍子的下擺,揭開的袍子下麵露出一角明黃靴子,靴子上有濕跡,想是踏雪而來。

夏候辰終是來了,他怎能不來,皇後為他除了宮內最大的隱患,還讓他置身事外,讓所有悲怒的太後外戚把痛恨的矛頭指向我,讓天下間所有人都以為太後死於一個名不經傳的妃子的手裏,我想,他應該感謝我才是。

“你這屋子裏倒也暖和,竟然不像個牢房了。”夏候辰的聲音冷過窗外飄過的大雪。

我心中升起一種由然的怒意,我依舊在他眼裏一文不值,既便我成了他們的替死鬼,可他是皇上,天下之土,莫非黃土。一想及此,我便心平氣和起來:“皇上,皇後娘娘體恤臣妾,叫人送來了暖具。”

聽了這話,他沉默了半晌,才道:“起身罷,地下寒凍。”

我忙爬了起身,尖刺咯著的地方隱隱作痛,雖竭力保持儀態,也不禁打了個趄趔,隨眼望去,卻見夏候辰伸出了一隻手,仿是要扶我一把一般?

再看過去的時候,他的手已袖在了背後,也許我看花了眼罷?

康大為站在鐵門外等候,這時插言:“皇上,那些東西可叫奴才搬了進來?”

夏候辰冷冷的道:“不必了,她這裏夠多的了。”

我左右看看,我這牢房裏最多的,不過是暖爐,他叫人搬了暖爐給我?我不敢相信,轉眼卻釋然了,他終還是有些感激我的,能讓我在身死魂滅之時去得舒舒服服,這是他最大的仁慈吧?

他既沒叫人搬了進來,我就不便向他叩頭謝恩,除卻此事,我卻不知該做什麽了,如若是一般的妃嬪,處於這種地步,必向他哀懇求饒,大呼冤枉,可我在宮內多年,一切因果皆已看得透澈,我既被他們當成這樣的棋子使用,便注定了是一枚棄子,再多做哀求,隻會白費體力,良久,我才憋出一句話:“多謝皇上還曾記得臣妾。”

他皺眉道:“無論什麽時候,你見了朕,都是一幅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朕的到來,讓你這麽為難?”

我垂首道:“皇上,臣妾沒有心不甘情不願,也不敢如此,皇上思慮過多,看錯了罷?”

他冷冷的道:“朕有沒有看錯,容不得你來評價!”

我想這人倒也奇怪,不談正事兒,專跑到牢房之中找我的喳兒來了?為這些無謂的事倒尖酸個沒完,卻不知為何?

我道:“臣妾如今是個罪人,值不得皇上前來探望,獄內濁氣頗多,臣妾怕熏了皇上。”

他向前一步,站得離我極近,幾乎讓胸膛撞上了我的鼻子,我要強忍住才不會後退,他手一伸,一把捏住了我的麵頰,我隻感覺麵頰上幾根手指寒凍如冰,他的觸碰已讓我無法忍受,我掙紮著擺動麵頰想擺脫他的手指,心想過不了多少日子,我便可以永遠擺脫他,不用再忍受他的折磨與喜怒無常,一想及此,這時常惹怒他可不劃算,我算停止了掙紮,將眼角逼出些淚水:“皇上,臣妾已處於如此境地,怨不得別人,隻怨臣妾平日不會做人。”

他鬆開捏在我臉上的手指,輕聲道:“寧昭華還是不明白,寧昭華的一張臉雖能隱藏所有的事實,可旁人卻沒有你這本事,皇後昨晚由宗人府出去之後,神情便大不相同,朕稍一問,她便和盤托出,朕還想著怎麽樣救你,看來不必了!”

我一驚,眼淚便收了回去,望著他,隻見他眼中隱有怒火,仿佛想齧人而嗜,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我腦中急劇的思想,皇後不是這樣蠢笨的人,不會像他所說和盤托出,最多告訴他我身入牢獄的真實情況,看來,他是想詐我?

要不然他不會這麽多廢話了。

一想及此,我便定了定神,就想伏地請罪,他卻下子拉住了我的胳膊,我隻感覺而胳膊一陣痛疼,抬眼望去,他的眼神狠利之中夾雜著一絲憂傷,仿若地上滾過濤天的洪水,而天上卻下著綿綿春雨,我心下一動,便道:“皇上,臣妾與皇後一向交好,皇後為了後宮平和,最終最不得不舍棄了臣妾,臣妾並非不感覺心痛,隻不過臣妾生活宮中日久,宮裏頭是個什麽地方,臣妾自小就知道,所以,臣妾求皇後讓我去得舒服一點,想不到徒惹皇後想起以前的姐妹情深,讓皇上擔憂了。”

我試探著把這番話說出來,想看看夏候辰對我們的秘談到底知道多少。

他鬆開我的胳膊,站直了身子,負手而立,抬頭望遠處那永遠也下不完的大雪,既便在牢房裏,也仿佛黃山之鬆,泰山之嶽,帶著逼人的氣勢:“寧昭華,宮裏頭不旦是你一個聰明人,也不單單隻有你一個生活在此這麽多年,望你到頭來,可別聰明反被聰明誤!”

聞弦歌而知雅意,我終於明白,他並不是很清楚我與皇後到底談了些什麽,隻不過皇後可能露出了異樣,讓他產生了懷疑罷了。

為今做的,便是要打消他的懷疑,我黯然道:“皇上,臣妾生世本如宮牆之柳,為求生存之路隻得左右逢源,如最終能幫得了皇上,望皇上看在臣妾蒙負汙名身敗名裂的份上,給臣妾一個全屍,如若可能,請皇上將臣妾的屍體送往臣妾的家鄉,好生安葬,臣妾在生之時不能命運多怪,隻望來世能和健安康便好。”

夏候辰聽了,猛地轉過身來,逼視著我,忽爾失笑:“原來,在你的心目中,朕一直是這樣的人,你便是朕舍棄的棋子?”

我垂首不語,心中奇怪:我的價值已被利用殆盡,他又何必惺惺作態,再擺出一幅沉痛悲憤的模樣?皇後口裏的他,才是真正的他,為了平息太後這場風波,我便是那拋出去的替死鬼,這一層我早已知道,宮中爭鬥,莫不如此,既然我棋差一著,陷入如此的境地,我唯有接受這樣的結局。

他見我垂首不語,忽地走近了來,我未來得及躲閃,便被他抓住了腦後未曾梳好的長發,他把我有頭固定不動,將臉孔對準了我的,冷冷的道:“有的時候朕真想把你的胸膛扒開來了看,瞧瞧這裏麵到底有沒有心!”

我的頭被固定著,他臉寵離我越來越近,我聞得他的鼻息之間噴出的氣息,略帶薄荷的味道,想是今日飲了湯水才過來,我不明白他氣些什麽,照道理講,他既給了個棄子的身份給我,他是皇上,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我們大家都明白,太後身亡這件事,始終是要個人承擔的,我既無家族牽累,更兼在宮內份位不高不低,與太後又有莫名的恩怨,自是我才是這個最好的棋子,我都坦然接受了,他又何必再怒氣衝衝的?是不是因為我未向他大呼冤枉,未眼淚涕加的求他做主,他便少了很多的樂趣,所以才心中備感不快?

這我可裝扮不出來,在我聽了皇後傳遞給我的意思之後,明白這也是皇上的意思之後,還讓我扮出對皇上失望的樣子,這種難度可是超乎想象,我從來沒對他期望過,又何來失望,他如今的種種做法,我反而認為這才正常,才是坐於龍椅之上的夏候辰的正常做法。

我緩緩的答他:“臣妾有心,心始終是向著皇上的,無論皇上要臣妾做什麽,臣妾唯有竭盡全力的去,既便是沒了自己一條性命。”

他那裝腔作勢的憤怒,已讓我略感不耐,心想你這人要求也太高了一點,既把我當成了棄子了,卻還要我表現出傷心絕望的形態,以表示對你的不舍與情深?我寧雨柔雖從小生活在宮內,見慣世態炎涼,也習慣於世態炎涼,這裏人的人人慣會虛偽作假,但我與皇上的情意本沒達到那種情態,臨死之前,還要我假裝一把,讓他心裏舒服,我想,夏候辰,你可真難侍候,還好,再過多不少時日,我便不用侍候你了。

但為了避免在這最後關頭不出什麽毗露,我隻得垂首不語,靜等他的發落,想想這牢獄之中氣味頗大,我這牢房雖增添了幾個火爐,卻依舊四麵透風,想來他怎麽樣,也不會用那樣的手段來的懲罰我罷?

隻要他不如此,我便沒什麽好懼怕的,我已如他所願,做了他想要的棋子,人至義盡,再為自己打算,便也是理所當然,他沒有絲毫感激恩惠,反而繼一慣的尖酸刻薄,這樣的夏候辰,已讓我心神疲憊。一想到不久便可以擺脫了他,心想這時他再怎麽樣對我,我也隻得忍了下去。

想起他不喜歡我扮笑,便神色淡淡的道:“皇上,臣妾一向知道自己所處之位,從未敢有半分奢望,皇上在此事上看重臣妾,是臣妾的榮幸,臣妾當不辱使命,不會攀連其它人,所有罪責臣妾一力承擔……”

我自認為這翻話說得頗識大體,他再怎麽樣,也會略有感動,試問裏頭有哪一位宮妃頸向橫刀淡然受之?

聽了我這番話,他良久沒有出聲,卻轉過背去,留了個背脊給我,因他已著孝服,不知怎麽的,我倒從中看出了些許滄涼的味道,心卻更是不耐,雖我在宮裏多年,這裏麵的虛偽早已學得完全,可夏候辰卻更是此中高手,他如此做作情態,非要我在他麵前表現出對他絕望不舍,他才滿足?他想做明君,聖君,自是當著眾人的麵才演的,此處四下無人,他又何必強作要求?

連日來的劇變,我雖在困境之中求得生存,把握住了一二生機,但連翻用腦,卻已疲憊不堪,便想求得清靜,想想再用什麽方法推皇後一把,在她沒有查清事實真相之前便把事兒給定了下來。

我也好脫身而去,在宮中多年,宮裏麵的生活教會了我怎麽樣在逆境中生存,怎麽樣權謀算計,但對這個地方,我卻沒有一絲留戀,在這裏,以我的家勢,永遠隻得居於人下,年紀若大,便會沉於宮牆一角,再加上夏候辰難測而喜新鮮的脾氣,以後若新人入宮,我三五年不受寵,甚至於終生不受寵,都是常事,再加上皇後的敵意,既便我脫了今次的罪名,在宮裏頭已沒了我的立身之地,如在宮內呆下去,我的一生,便看得清楚透澈了,白頭妃嬪,獨繡襦衫。

如若出了宮,便是不同了,憑我的手藝,以及做尚宮之時打下的人脈,既便做個不出頭拋麵的商人,我也會如魚得水,富貴榮華。

我既已向夏候辰表了決心,他的目地便已達到,又何必再為難於我?

我說出了這番話,卻換來他長久的沉默,素白的身影如大雪之時掛滿雪花的青鬆,一動不動,我惶惑而不知所措,不知道這場談話該如何進行下去,難道真要我扮出個深情而絕望的表情讓他獲得心理上的滿足?可既已說出這翻話,再讓我如此的話,豈不是更讓他心理添堵?更認為我假上添假?

牢房內火爐爐火漸旺,銀炭加於其中,燃燒起來無聲無息,更無粉塵的,可這個時候,卻不知為何,不知道哪一個火爐之中忽地爆烈一聲,濺得火花四處,有幾點尚濺到了夏候辰的素袍之上,他穿著的素衣顯是蠶絲製就,不比得棉布,眼看著衣擺之處燒了兩個大洞,我忙道:“皇上小心。”一邊便找了獄吏留給我撥火鉗撥動爐火,以求它正常燃燒。

撥火鉗由生鐵鑄就,拿在手裏冰冷,卻見夏候辰仿若沒聽見我的示警,卻依舊站在爐邊一動不動,這麽一來,我便不好繞了他的身子前去撥火,眼看著那爐子裏又嗶撥了幾聲,濺出來的火花差點兒把夏候辰的衣服下擺燒成一個篩子了。